像是去探险,稍不小心,就会沉入泥潭。我拉着金凤的手,胆战心惊地走在最后面。到了一块地的跟前,我看到禾苗插得太稀,在过深的水里像丝线一样游动;地面耕得马虎,杂草不少。卡加杜要我作指示。
我说,我谈点个人意见供你参考。
我先问了他开垦过程,在他介绍情况时,我在琢磨用什么语言表达我的意见,既不能影响他的积极性,又得指出他的问题。金凤见我说话还在兜圈子,她插话说,局长,我先谈点个人看法,然后中国专家就一些技术问题,向你提一些建议。她说,我很敬佩局长的创造精神,想到了开发这片土地。我们都要学习你这种精神。我们都没经验,我们都在摸索中前进。我们会遇到很多困难,还会受挫折,但只要我们坚持,我们会成功的。
金凤与我配合得太好了。她肯定了他的积极性,我就好开口了。我现在不能给他提过高的要求,说,稻田四周要做田埂,要开排水沟,消灭杂草。这是目前急需做的三件事。
卡加杜对弟说,周组长三点指示听清了没有?明天多顾几个人,先做田埂。随后他又对我说,他本想还多开几快地,但拖拉机坏了。
我问,他有台什么样的拖拉机,他说第三农场买来一台旧的,也是中国制造。我要他送到我们农机站,看有没有可能修复。
在回来的路上,他领我们又看了他计划中的碾米厂。它位于村口处,一间水泥垒墙的房里,已安装了一台柴油发电机组。我细看了设备上的标牌,机器1956年法国制造,不知他在哪儿收买来的一台老古董。
他忽然问,你们的碾米机更新换代吗?
我说,我们在抽水机站有个碾米房,计划换两台工率大的。
他说,把那两台旧的处理给我行吗。
我说,我们会照顾你的。
天黑到家里,我精疲力乏了。吃过饭后,金凤叫我到堤上散步,她问,你看了卡加杜的地,是不是很失望?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说,不,我们还是看到了希望。
金凤亲了我的脸说,谢谢你的鼓舞。我们身旁一大片的可耕地,我们不去开垦,却宁愿饿肚子。我想总有一天会有人带头来干,这叫与饥饿作斗争呵!我们不能老依靠别人来施舍。
金凤想的这些,应该是那些掌握着国家命运的人所考虑的。她好像在向我作解释,我一个女孩子,按理不应该操这份心,可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呵!我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什么,我把自己的命运与这块土地紧紧地扣在一块了。也许真因为我是金凤花,我的根子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里。
我突然感到眼前这片金凤花变得模糊了,我的眼角滚出两滴泪水。我拥抱着她说,你真是金凤花了,我愿作泥土,陪伴在你身旁。
她摇了摇头说,你别哄我,我清楚,你要回到长江畔,那里是你的故土。
我更紧地搂住了她,怕她在我身边消失。我说,金凤,难道我们不能相爱,我们不能结合在一快?
她将嘴唇移过来,像是回答了我。我吻着她,感觉把一腔激情都注到了她心里。她用手掌擦着我脸上的泪说,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相爱,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结合,我们是两颗心相爱,我们是两颗心相结合。即使将来我们两个人相距万里,我们的心总会是在一块的。
她对爱情理解得如此深刻,如此透彻。
第二日清早,省政府秘书处送来一封信,说农业部长昨天到邦戈尔,计划上午参观农场,晚上召开一个座谈会,点名叫我参加。吃早饭时我宣布了这个消息,请大家在各自的工作岗位欢迎农业部长。
金凤知道农业部长参观农场。她穿一件白底红花纯丝衬衣,系一条牛子齐膝裙,跟我到田间巡查。
我说,你这衬衣上是金凤花的图案,太漂亮了。
你还觉得新鲜?我这是第二次穿了。
我怎么没印象?
就是你们到邦戈尔的那天。
当时我只注意你脸上的金凤花了,哪还留意你身上穿的衣?
我们骑摩托在田间穿梭,时而停下车堵水口,关支渠水闸。刚施过肥的田,不能让肥水外流。我在一次会上讲过,他们好像不在乎。
十点钟,一辆敞蓬吉普开道,上面载有几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后面跟着部长乘的奔茨吉普和其他几辆车。车队沿中心马路过来,停在二片与七片之间。我和另外几位中国专家已在那里等候。车里下来的省长与我很熟了,部长高大个,穿银灰色阿拉伯大袍。省长对说,这位是中国专家组长周先生。
我简要地介绍了农场目前的生产形势。他问我每公顷能产多少粮。我说争取平均每公顷打八吨粮。他说,你们要创历史最高产量了。接着他询问了灌溉和田间管理等问题。
接着部长一行到农机站参观。院门口挂了欢迎部长的横幅。修理过的拖拉机整齐地排列在停机棚内,还有几台正在做维修。陈卫东向部长介绍了农场的机械设备规模和工作状况。之后,他陪同到抽水机站,参观了机房和泵房。部长不停地夸中国专家的出色工作。
晚上,在省长官邸大院,农业部长召开座谈会。在上午参观时,秘书就向我透露,座谈会将讨论有关洛贡河流域的开发,我想到金凤应该参观这个会。我与恩里贾巴商量,他有顾虑,说参加会的都是有关方面的负责人。最后我决定,她以中国专家的名义去参加会。
省长官邸坐落于洛贡河畔的一个小山包上。白色的城堡式的建筑,绿树和碧水相衬。我们到那里时,人们正在官邸前的一块铺沙的坪地上布置会场:有人在几棵大树间拉扯电线、装灯泡,有人在摆桌椅。面河的方向,有几把沙发,可能是主席台,其他座位围成一圈,有木椅、塑料椅、折叠椅等。秘书看到我们一行四人,领我们先到屋里坐。
这座法国殖民者留下的宫殿,因年久失修,失去了它应有的光彩。我们踏上大理石台阶,发现多处破裂。在长廊尽头的接待室里,省长出来向我们问了好。一为男士送来了冰镇芒果汁饮料。
金凤告诉我,她从小在河边玩,望着这座百色宫殿,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今天到它跟前,看清了它的真实面貌,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美。
我说,神秘化的东西,你给它营造的很大空间里,填补了你的想象。
金凤说,然而想象是人们追求完美的一种动力呵。
到九点钟才开会。围坐的一圈人,处在几个大灯泡拉开的夜的黑色帷幕里。部长主持会议,他提出了关于建立邦戈尔省粮食生产基地的问题,请在坐的献计献策。省府主管农业的官员,就该地区的农业现状、存在的问题和地理优势作了说明,并阐明了依靠国外贷款或援助建立粮食基地的观点。接着几个发言的也重复了这种论调。
我要金凤发言,她说我知道她的观点,叫我代她说。我说我就先说,你补充。我的中心论点是充分发挥当地资源优势,扩大水稻种植面积。我的讲话,博得了一阵热烈掌声。
散会后,我们到河堤散步。今晚的月亮满圆,挂在黛蓝色的夜空,放射出皎洁的银辉,像给金凤花蒙上了一层薄纱。座谈会的话题在心里还留有余意。
我说,这一大片低洼地,开垦出来真是个大粮仓。
金凤说,其实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可就是难以实现。
我说,好像农业部长决心很大。
这样的决心别人也下过,比如我们的省长。要有行动,那怕是卡加杜那样的行动。好了,我们不谈这些好吧?
她显得烦躁。
我能理解她的心理,正如她说的省长官邸那洁白宫殿,在她童年的心灵留下了神秘美好的印象,今天走到它跟前,看到它的败落,不免失望一样。一个理想,受一种意志支持,你为它奋斗,它给你力量;可当你看到你追求的目标和你的理想错位时,你能不失望,甚至痛心?
我们到了映花潭。我问,你愿意到水中去泡一泡吗?
她反问,你呢?
我说,我看你游。
她亲了我一下,谢谢你。
她不避我,在金凤花树下,脱下了红花衬衣、牛仔裙,最后连那三点遮羞布也扯掉了。在月亮的朦胧衬映下,那洁白如冰的裸体,对我太有吸引力了。但我坐着没动,看她缓缓地走下了河堤,走进了映着红花的水里。我隐约看到一条银鱼在眼前游过,渐渐消失在闪耀的波光中,消失在花影中,像是化作了亮晶晶的一点,像就是99号树梢上挂的那颗星星。我眼中的那点白光渐渐变红,并不断化开,像朝霞一样艳丽。我的眼睛映红了,我的心映红了。云霞飘动起来,先是缓缓的,像是还留恋着什么。后来像是被什么力量驱赶,加快了速度。红霞飘得远了,在我的视野消失了。留下孤单单的我。
我们说好,要在映花潭里融合在一块的呀。你怎么独自融化、独自乘着云霞飘走了?我伤心地抽泣。有一只温柔的手替我擦泪,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见金凤坐在我身旁。
你哭了?
我看到你与金凤花融为一体,化作了云霞,别下我,独自飞走了。
她倚在我肩上说,怎么会呢,我说过,我们将在映花潭内融为一体,我们的心永远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