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并无困意，要我陪她还散散步。她说她很少跳舞，今晚她很高兴和大家一块分享战胜鸟害的喜悦。他们很自尊，同时又很自悲，认为他们无能战胜天灾，总是抱天给粮我张口的思想。他们现在看到了自己的力量。
我说，这完全是你个人的发明。
她说，他们把我看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我们沿一条小道，上了大堤。这时月亮走进了一片褐色云层，夜由朦胧变得漆黑，村那边的鼓声似乎飘然远去了。
我说，他们散了？
不，他们都醉了。
我抱住金凤说，我也醉了。
我亲她，一手伸进她衬衣，在她背上摩挲，另一手要扯她的裤腰带。她说，你不要这个样，你是很有自控力的男人呵。我们同床不只一次了，你都是自觉地没越过中界线的。
我说，我是太傻了,这样我会失去你。
你以为那样就会得到我？
第二****到农机站，大院里摆满了打稻机，陈卫东和他的伙伴们正一台台进行检修。这是一种人力脚踏打稻机，由一个谷桶和脱粒滚筒组成。脚踩踏板的力，通过咬合的齿轮，传给滚筒。这比手工打稻要快。还有几台电动的，工效更高，不过要求把割下的稻子堆集在禾坪里。考虑大家都只种几块地，还是用人力打稻机方便。
我们准备了足够的打稻机，叫各片长通知农民来领取。可是到开镰前一天，还只少数农民来领。我要去问这些片长是否通知了农户。金凤劝我不要去问，说你们准备了打稻机，你们尽了职，他们不来领，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她当然比我了解这里的农民，看来他们不会轻易接受新鲜事物。想起发给他们锄头锯成短柄，他们对打稻机不感兴趣也就不难理解了，可他们用什么打稻？
这日我们专家组两顷试验田开始收割，用了两台打稻机。李庆国、鲁要文踩得滚筒务务地叫唤，在八百里稻海并没引起共鸣。我和金凤到其他地里，看到的景象是我从所未见的。他们在稻田铺开一块油布，更多的用的是一块红白条相间的塑料纤维编织布，中央放一段歪七曲八的树木，或两个汽油桶作脱粒器，一家男女老少，抓着一把稻穗，往那脱粒器上面摔打，真像是舞台上表演那样欢乐的气氛。有一点让我宽慰，他们割稻用的还是我们发给他们的镰刀，而没用当地的大刀去砍。
有的农民领了打稻机，也摆在田头没用。我问，你怎么不用打稻机。他回答，脚踩着打稻太吃力。我对金凤说，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应该首先教会他们使用打稻机。
金凤说，踩打稻机有多大的技术？你看，他们连踩着试一试的兴趣都没有。
她见我愣了，看出我没理解她说的话，便扯着我的手下田，说，我们去体验一下他们的打稻方式。
我问，他们这叫什么打稻方式？
她笑道，这叫金凤开花。你看那树干上四溅的金色谷粒，不正是千朵万朵绽开的金凤花？
绝妙的想象。她的骨子里都注入了金凤花的形象。
这一家十来口人，几个姑娘割稻，动作敏捷。我暗叹，她们用镰怎么会这么熟练？我像进入舞池，抓了一把稻穗，挤到他们中间，往树干上摔打。我身边的孩子还只四五岁，光着的一身成了泥巴球。
我对孩子说，你加油呵，我们来比赛。
他躲到了母亲身后。母亲对他说了什么，他便在泥里连滚带爬，抓着一小把稻穗，连连摔打了几下，转身又抓了些，爬着过来，真是比赛的劲头。可摔在地上的稻草还留有不少谷粒。我拾起重新脱粒。老人见了，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田头，老妇举起搪瓷盆，缓缓倒下刚舂过的谷子，利用风力去掉谷壳。
金凤过去问，大妈，这是新谷？
老妇打量着她，说，是呀，你和我们一块尝新？
锅里的水开了，老妇把风过的米往里倒。一个刚能走的孩子抓了一把米往嘴里填。金凤抱起孩子，问，好吃吗？
孩子又抓住她披肩的头发往口里塞。她拔出孩子抓的头发，说，这不能吃。
孩子哇地哭了。老妇抱过孩子，说，阿姨的头发多漂亮，等你长得那叔叔一样大了，她才能给你吃。
孩子平静了，我却糊涂了：我这么大了就能吃她的头发？
打下的谷子装进麻袋，用手推车运到晒谷场。农场几台拖拉机帮助较远的农户运送。邦戈尔的大马路两边和街头巷尾，都晒有稻谷。
我们试验田的稻谷晒在院里的水泥坪上。麻多打下的稻子也运进了院子。我要他最好晒到别处，我们的稻谷多，场地不够。李庆国替他说话，说让他晒在这里，顺便还可以帮我们照管。他女儿珍奇倒是勤快，常把我们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李庆国多次夸她，说谁娶了她谁享福。孟湘军给他开玩笑，说，李指导，你娶了她，带到中国去。
这话让珍奇听到了，从此见李庆国就脸红，真像是有那么回事了。连麻多都把他当成女婿，在这院子里俨然主人，几次打得花豹和黑熊汪汪叫。也怪，都是当地人，花豹和黑熊就与金凤亲，对麻多却时而张牙舞爪，像要把他赶出这院子。
我真不明白这人与畜牲之间有什么矛盾？王古岳告诉我，这矛盾还大呢。我们要吃的粮，开仓打米就是。正因为如此，每顿下的米要大大超过实际用量，一是考虑门卫要吃，二是还要留饭喂狗。一般剩下的饭菜对半开。都在等着主人吃完这顿饭，麻多站在院门等，花豹和黑熊在厨房门前等。他先给麻多吃的，然后喂狗。有时来客，或下的米不够，剩余的饭菜不多，当然要保证人吃的这份，因为麻多中午不起火，一家四口靠它填肚。花豹和黑熊一份少了，甚至遭饿，看出了是门卫吃了它们的，由此生出敌意，见他端着饭盆来厨房，便凶狠恨地瞪着他，有时还扑过去阻挡。
好像矛盾越来越深，它们平日见了麻多家的人进院也会汪汪地叫。李庆国不高兴了，尤其对花豹不满，说它要疯了，会咬伤人，并扬言，这种狗喂了是害，早日除掉它好。
这话被金凤听到了，摸着花豹的头说，花豹，你要乖，别惹李师傅生气呵。
到第三天，我们的八块实验田收割完，谷子堆在水泥坪上，滩开晒的地方不够了。麻多将自己的谷子归拢成一堆，用稻草盖着，说还稍微晒一下，就可以装袋。
金凤替我们晒谷，珍奇和麻多也来帮忙，将前两天晒得快干的谷过风。所谓过风，是将装在戳箕里的谷子，举到头顶，然后慢慢撒下，利用自然风力，将秕谷分开。这一季稻谷生得壮实，秕子少。金凤对李庆国说，我看一块地能收二十四五袋谷子。李庆国面带自豪微笑，说亩产千斤，不会有问题。
金凤对亩的概义不清，我解释这就是一顷七吨半的产量。当地人习惯用袋来计量，一袋约七十五到八十公斤。
李庆国说，加上晚稻，每公顷肯定能超过十吨。这一产量比我们预计的要好。
太阳落山时，我们将稻谷按晒的时间长短归拢成几堆，并用油布盖好。金凤心细，在油布上压了石头，怕晚上被风吹开。
次日清晨，金凤把家里的晒谷靶都扛来了。
我说，你家不用了？
我家里的谷子只要装袋了。农民缺麻袋，爸爸今天要派人到江滨市去采购。你们要不要？
李庆国说，我们够用了，麻多可能需要几个。
金凤说，他前天不是说他的麻袋够了？
李庆国说，他昨晚还问我有没有麻袋多的。你给他买十个把。
旭阳照到了晒谷坪上。金凤要揭开油布晒谷，发现压在上面的石头挪到了一旁，便叫我去看，说好像有人动过谷子。我揭开油布，见那本是圆锥形的谷堆，有一方明显地缺了一个口。我要叫李庆国来看，金凤向我使眼色，叫我别张扬。她揭开草，看了看旁边麻多的一堆谷。她没说什么，但我看出那堆谷明显地增大了。
早饭后，珍奇又帮助来晒谷。李庆国和孟湘军都端出一大盆衣服叫她洗。她把盆挪到院门口，对我说，她爸夜里被狗咬了，叫她代一天班。
李庆国听了，问，被什么狗咬的？
珍奇说，花豹，它很凶。
李庆国说，宰了它，正好孟牯鲁水泵想狗肉吃了。
我看金凤变了脸色，于是说，什么不好吃，怎么就想到要宰了花豹吃？
李庆国说，花豹没打针，咬了人，要惹麻烦。麻多老实，不过我们还是要给他打疫苗，叫孟湘军开车，送他去卡坦诊所。
李庆国要跟着去，他在跟孟湘军学开车，能上路了，车瘾很大，有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愿放过。
我对他们说，你们小心，别出事。
大家忙自己的事去了，金凤在烈日下不停地翻动谷子。我在办公室里写第一季水稻丰收总结，出来见她汗流满面，叫她歇歇喝点水。我们在芒果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金凤心里还挂着花豹，说，别让他们打死它，它很忠于我们呀。
我说，我也喜欢它，可它咬人，就遭人恨了。
它不会乱咬人。它怎么会咬麻多，你想过没有？
经金凤提醒，我说，你是说花豹发现了麻多偷我们的稻谷才咬他的？
很有可能。花豹怎么会夜里无缘无故地咬他？
金凤分析得很有道理，我说，待一会儿李庆国回来，我向他说清，别冤枉了花豹。
金凤说，这件事就不再要向别人讲了。麻多是初犯，你原谅了他好吧？
我说，你心肠太好。他给我们看家，却干出这种事来，叫我们怎么放心？这一次我放过他，只别让我看到第二次。
下午李庆国和孟湘军留在院子里晒谷，我和金凤上农机站，检查手扶拖拉机的准备情况。早稻收割接近尾声，马上要耕田插晚稻了。陈卫东给拖拉机做好了保养，都摆在院子里，真是整装待发了。我们接着到了抽水机站，孙浩利用这个季节停机，检修几台发电动机组。我本要过细看看，只因想着一部分谷子可装袋入库了，所以没久停留。
我以为他们开始收谷子，可当我走进院子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站在芒果树下，李庆国在喊，已经不动了，麻多，你可放下绳子。孟湘军喊，再等等，这畜牲不易死，头着地它又要活的。麻多站在芒果树的枝桠上，拉扯着一根绳索，下端套在花豹的脖子上。它吐出舌头，已经不动弹了。
我听到身后一声悲痛的嘶叫，回过头，见金凤双手捂着面孔跑出了院子。黑熊被关在屋里，可能是不让它看到同伴惨死的情景。它在狂吠，像是在哀鸣。它已预感到了同伴的不幸。
一条狗死了，我能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