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说，男人生下来就是享受的？
班巴说，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比如我家里，夫人就不干活。
金凤说，斑巴先生算是为男人挣回了一点面子。
我们从酒吧出来，上了河堤。金凤感慨地说，要改造一块土地易，要改造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就难了。
我给她讲起来哲学，说人们在不断地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
她对我说的这句话似懂非懂，说我很赞成你们提出的自力更生的口号。这里的人就缺乏这种精神。过去他们在殖民者的皮鞭下生活，独立后还抱这种依附思想。有人说，他们还得用鞭子抽，才肯迈步。这当然是说的气话，不过看到有人办的事,真让你气,真恨不得用鞭子抽他。
我很理解金凤说的这番话，我更敬佩她。换着我是她，我能长期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下去吗？我倒不是怕这里生活有多苦，而是我怕看不到希望。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等于生活在黑暗之中。金凤立志守着洛贡河，就像金凤花一样，把根子扎在这片土地里，实现她追求的一个梦。她这种决心是植在痛苦的希望和绝望之间，尽管那希望之火，如处在风高浪急的激流中颠簸，甚至被恶浪一时吞没，然而它总是浮现在她面前。
金凤照例要进映花潭，在潭水里丢掉苦恼，在潭水里找到自信。不过这晚她浸泡不到半个小时就上岸了。
我说，你怎么不在水里多呆一会儿？
我不愿让你这样孤单地坐在堤岸上。
我身边有金凤花，并不感到孤单。
她的头靠到我肩上，说，我也有同感。不过我想过，我守在这片土地上，也许会像我母亲一样，到死那天还看不到它有什么变化。
我爱你，我为改造这片土地，愿作出最大努力。
我希望你在这里工作时间长一些，我高兴和你一快，共同努力，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
这天金凤带我去附近的冈村，参观一所教会办的学校。我开车沿大马路往西，不到半个小时，见路边竖有一块冈村的指示牌。金凤给我引路，说学校就在村口。我往右拐，岔进一条沙石便道，刚好容车通过。两边的树木封盖了上空，我们像是钻进了一条绿色隧道。不一会儿眼前开朗，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歌声。在传达室我填写了登记表，获准开车进去。院内六栋平房成辐射方向排列。
我停了车，有人过来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好，问你们要见谁？
金凤说，我们要见克利道夫校长。
那人要给我们引路，金凤说，我知道他的办公室。
这栋两层的办公楼，上正面很宽的台阶直接到了二楼，同样是很宽的长廊，用的是铁花栏杆。金凤往右，叩响了一张栗色浮雕花纹的门，听到里面喊请进，她才拧动门把，推开门，见一位长者，鹤发童颜，气宇轩昂，端坐在办公桌前。他站起来，惊喜道，艾丝丹小姐，好久不见你了。他亲过她脸，又与我握手。
我作了自我介绍。听说我是中国农业专家组的，他说，你们来帮当地人种水稻，造福人类，是一件很有益的工作。
我说，您在这里办学校，传播知识，打开他们智慧的窗口。
克利道夫高兴地笑了，您真会说话。您一定很能干，我相信艾丝丹小姐的眼光。
金凤赧然地笑道，我和他是一般的朋友。
克利道夫说，你不要瞒我，我一眼能看出来，你爱上了这位中国农业专家，正如二十年前，花豆玛小姐爱上了那位农业专家一样。
我第一次听到花豆玛这名字，她应该是金凤的母亲。我想从这位长者的嘴里，了解一些关于她母亲的情况，但我又怕引起金凤不安。我说，您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
他说，三十八年了，来这里时，也差不多是您这个年龄。
我看着他那一头花白的栗发，油然生出敬意，不竟问，您生长在繁华的巴黎，长时间在这里工作，就没想到离开？
克利道夫用手理了一下胡须，笑了笑说，这个问题，艾丝丹小姐能替我回答。
金凤说，他愿意听您的，您的话更有力量。
克利道夫抬起头望着窗外。孩子们下课了，在院子里活动，时而传来欢乐的笑声。他说，享受是人的本性，都希望能生活得舒服些。可人更有思想，有理念，当看到有人生活在贫困中，生活在苦难中，有良知的人，会想到要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帮助他们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接他的话问，当您一时看不到改变他们命运的可能时，或您看到自己的努力是徒劳时，您没有丧失信心？
我用花豆玛小姐一句话来回答您，金凤花不会因为土地无情而改变它鲜艳的颜色。
我咀嚼着无情两字。太深刻了。看似无情，其实是有情，这是一种潜移默化，在这儿你不能求立竿见影。长期的殖民统治留下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我说，谢谢，您让我更进一步认识了金凤花。
克利道夫转向金凤，你和这位英俊的青年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金凤说，他来不久，对金凤花还缺乏了解。
我辩白道，我一来这儿，金凤花就装进了我心里。
金凤道，你眼里更多的是金凤花的艳丽颜色。
克利道夫哈哈地笑道，艾丝丹小姐，你要准许他有个认识过程。我也一样，能坚持到今天，是对你妈那句话不断加深了理解。我相信，这位先生与你在一块，受你的影响，能更加了解金凤花。
我说，您说的极是，我每天从她身上都要学到不少东西。
克利道夫对金凤说，这位先生真心爱你。你们结婚时我来主持婚礼。你可不要像花豆玛小姐，和那位农业专家在映花潭完婚，都没告诉我一声。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金凤不愿与我一块随便进映花潭，因为在那潭水中，已经留有她父母正如洞房花烛夜的先例了。
克利道夫陪我们参观了学校。这儿收留了两百贫困家庭的孩子，大部分来自边远地区。他们住在学校，学习和生活费用全免，每月还能得到一定数额的零花钱。学校所有开销由法国教会支付。四人间卧室收拾得很干净。学校雇有六名女工负责洗孩子们的衣服和打扫房间。校长又领我们看了学校的图书馆、阅览室和活动室。最后他带我们来到厨房，几位厨师正在准备晚餐，案板上堆放着待加工的鸡、鱼和牛羊肉。
校长送我们出来时说，每年要选送些优秀学生到法国教会学校深造。
在告别时，我怀着深深的敬意，握着校长的手说，您真了不起，我还会来看您。
他说，我高兴你们常来。我打算领孩子们去参观农场。
参观后，我觉得我的感情得到升华。整个学校充满了爱，这是一种无私的爱，也许受爱者无情，然而施爱者并不改变他的意愿，这不正是金凤花的精神？
回到专家院，皮佩卡给我一封信。这是蓓杜马写来的。我估计她发这封信，也许还没收到我给她的回信。我回到卧室，拆开信看，字里行间闪现出的那颗少女的心像火球一样在我的心里滚动。她说她怎么想念我，恨不得立即飞到我身边来。她问我晚稻收割后有没有时间到意大利去，她给我寄机票来。
我真不好如何回答她。我不能给一颗火热的心上泼一盆冷水。我理智地想过，蓓杜马小姐无可挑剔，若没金凤，我会与她结婚。可现在我不能离开金凤。当然她很通情达理，不在乎我继续与金凤相爱，她甘心作我的情妇。但我不能这样做，我的心只能给一个女人，也可以说已经给了金凤。而和蓓杜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发觉我的感情还在流离，她以生死之情为导向，驾驭着我的情感，转向她欲营造的伊甸园。在她的凌厉进攻面前，金凤反而在退却，让她有可乘之机。现在回忆起来，我今天感情出现的紊乱，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金凤身上。
她这样做时，心里在淌泪。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现在才看出了端倪：她企图避免她母亲走过的路？可命运又让她选择了同一条路，于是她推出蓓杜马，以为这能给命运带来转机。然而感情这东西，正如水乳交融，用刀是分割不开的。
我将蓓杜马的信锁在书桌的抽屉里，想过两天给她回信。这时金凤提来两只大母鸡，说是客达娜送来感谢我们的。
我说留给小吉尼吃，他刚出院，要好好补充营养。
她定要我收下。
那你宰了吃呀，是你出钱帮她孩子治好了病。
你还是把我们分开了，到底没生死之情牢固。
她时时都想到了蓓杜马，其实她还是很在乎蓓杜马在我面前出现。
我说你神经太过敏了。我接过鸡，想了想说，要么这样，我叫王厨师宰了，我留一只煨汤，你提一只按你的方法去做了吃。
金凤说，终归还是分开来了。
我有些生气，把鸡丢在地上，依你的想法处理，好吧？
王古岳过来，提起两只鸡说，我来加工，叫金凤小姐和我们一块吃。
我没想到，为这点小事我们闹得不愉快。她像有点反常。我去问皮佩卡，你对艾丝丹小姐说过我收到信的事没有？
皮佩卡说，她问周先生有没有信，我才告诉她的。怎么了，我该不该告诉她？
我说，你应该说真话。
我突然心里变得坦然。我相信，我和金凤的感情是抗震的，那怕是八级地震也不会出现裂痕。她这样在乎我和蓓杜马的关系，说明她很关心我们感情的发展了。
第二日王古岳熬了鸡汤，我去叫金凤来吃时，她还在家造发放化肥的登记表。她说还一篇没完。我便给她报，她填写，加快了速度。
我说，我们俩合心干，效率就提高多了。
她笑了，亲了我的脸一下。我把她抱在怀里，将这两天积蓄的感情化成了热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