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区域大部分人信奉基督教，伊斯兰教徒是少数，可市场没猪肉买，饲养猪的倒不少。王古岳向我诉说，没猪肉，他这厨师为难了。牛羊肉只能隔餐吃，若每餐都是，没有人不厌的。我有很多事要做，不愿为生活上的事占去很多时间，可这几天大家都向我反映伙食问题，我不好不重视了。金凤告诉我，上届专家是买猪自己宰，门卫麻多操刀，可是一刀见血。我又问了麻多，他说需要几个帮手捉猪，他肯定能把猪宰死。他还说，过去专家把猪头留给了他。我说，猪头还是给你，但你得把猪毛刮干净。
我开那辆皮卡车去买猪，金凤领路。她说你们住久了，猪主会找上门来的。
我们没明确目标。皮卡车出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金凤几次被颠得撞到我身上。
她说，你有意往坑里开。
我说，这是你领的路呵。
这时，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滚了出来，朝霞灿烂。
金凤激动起来，赞叹太美了。
我说，是呀，因为它像金凤花一样火红。
金凤笑了，甜甜地笑了，说，你看到了我心里。
我说，心有灵犀呀。我怕她不懂，又补充道，我们心中都有金凤花呀。
我们看到一户门前有猪圈，忙下车去看，屋里主人迎出来。我挑圈内一头肥的，指着要买。当地肥猪也就六七十公斤。主人说，这头猪他要留着。金凤对我说，你仔细看看，这是头母猪，有仔了。她向主人打听，附近哪户能有猪卖。他顺手指着旁边一栋说，你们上那家去看看。我们的车在干燥的地里碾过，走不远就到了。院子内一位老妇光着上身，两只干瘪的乳房像挂在胸前两朵花瓣掉光的托儿在晃动。她身旁的好几个孩子，一丝不挂，露出一身邋遢的黑肉。屋里走出一个男人，问明了我们的来意。他说有猪卖，问我们什么时候要。我说要先看猪。他说猪跑到野外了。我问能不能把它们招回来。
他钻进一个土门洞，舀了一瓢谷糠那样的饲料出来，倒到一个塑料盆里，然后端着到院外，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下嘴唇，吹着发出尖利的哨声。不一会两头猪奔了过来。他不断地用瓢捣动盆里的饲料。金凤给我说过，这里的猪比狗机灵，今天我可是证实了。过来的猪发现了形势不妙，抱很大警惕地靠近食盆。主人在弯腰放下食盆的同时，向一只猪猛扑过去，那猪嗷地一声叫唤，扭头就跑了，那速度绝对不会比狗慢。
主人说，你们明早来，我关着猪不放。
我看刚才过来的三只猪都不够肥，问你有没有大一点的，六十公斤左右？
主人跨开腿，弯腰，双手几乎着地，比作猪的样子说，有这么大的猪，至少有二十公斤。
我咬住嘴唇，才没发出笑声。我看金凤秀眉微蹙，毫无笑意。
她对猪主说，你等着，我们明天清早来。
走出院门，她对我说，你觉得他很愚蠢，是吧？
我听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忙说，不，谁也难免口误。
金凤说，不是他口误，这里一些农民连公斤是多重都不清楚。他们买卖猪论个，从不称的。他们不会算数。现在计算器救了他们。过去在菜市场，土豆、西红柿、洋葱等，都是论堆卖。你要买两堆吧？先得付了买第一堆的钱。
我听她说这话，也无笑意了。我们又到两处，都说猪放出去了。
第二日我们出门早，先到预订的那家。猪主领我们看猪。我的头伸进茅草檐下有限的一道缝里，借墙缝透过的阳光，见大小十多头猪躲到离我们远远的阴暗角落，主人跳进圈内，用树枝抽打得它们乱窜。我手指着一头较大的喊，就是那头白猪。我回头对身旁的金凤说，这些猪嘴长，我看像是野猪。
金凤说，你还没看到它那把嘴的功夫哩。
猪主将栏门打开一半，守在一旁，等待那只白猪过来。它看出主人要出卖它，便不肯出栏。猪主喊来老婆，叫她到栏内驱赶。女人用小树条扑打。它们便有了集体行动：一窝拥上，夺门而出。猪主一时手忙脚乱，只逮住了一头小的。死里逃生的猪老大，闯出院门，猪主追赶不及。我们只好另找一家。
我们的车在半人高的土墙院门旁停住，一群孩子围过来，阿米（朋友）、施努瓦（中国人）叫得欢。我看这家猪圈里倒是有好几头大一点的猪。主人指着一头黑猪问，这头怎么样？金凤说就是它。主人跳进横七竖八的木头构成的猪栏里，来了一个老鹰扑鸡的动作，抓住了猪的后腿。他弟进来，将猪掀倒。听到喊要绳捆猪，女人糊乱拿来井台吊水桶上的绳。两人将黑猪五花大绑，抬出猪栏。拖去上车时，其他猪不顾女人抽打，挺着长嘴，围攻过来。那两只较大的，张开鳄鱼嘴，哄哄地，更是一马当先，大有打劫刑场，搭救落难同胞之势。在场的两条狗看不顺眼：张牙舞爪本是我狗爷的看家本领，岂容你猪崽不伦不类地效法？它们便不以为自己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于是汪汪地叫着上前截击。一群鸡鸭以为世界末来临，恨自己没练就鹰的本事，拼着命儿才飞过土墙。猪崽敌不过狗爷，几个回合败下阵来。
金凤嘻嘻地笑过没停，说太有味了。
猪抬上车后，我急着要走，猪主却罗嗦，舍不得吊桶上的绳子，要弟跟车去带回。
在车上，猪还在挣扎。它居然咬断了绳子，幸好有猪主的弟看守。进院时，我按响了汽车喇叭，一是告诉大家，我们凯旋而归；二是通知大家，作好宰猪的准备。
大家早已摆好了阵势：麻多手持一把磨得晃亮的尖刀，李国庆、陈卫东、孟湘军、鲁要文上来捉猪。我提醒他们，这猪很厉害，你们要使劲。
孟湘军说，它总是只猪，不会是只虎。
后院的一个八角亭内，中间一张水泥桌，桌面用白色瓷片镶了一个象棋格。金凤说上届专家就在这台子上宰猪。
我说，下棋就有杀车（猪）这一着。
四人捉猪分了工，两个捉猪脚，一个抓猪耳朵，一个掐猪嘴，金凤扯着猪尾巴。猪猡压到台上，那鳄鱼嘴撬动了一下，孟湘军吓得倒退一步，见张开的那血盆大嘴，发出尖利的嚎叫，那还敢上前。王古岳端着一个盆来，凑到猪嘴前接血。
我给麻多下令，快动刀呀！
麻多可能好一段时间没操刀了，也可能是这猪的气势夺人，他持刀的手打着哆嗦，刀尖在猪脖子上比画了几圈才戳进，猪猡咬住接血的搪瓷盆，摔到亭外丈多远的地方，同时前蹄猛力一蹬，将麻多手里的屠刀踢飞，插在八角亭的梁上。后蹄如烈马一般尥了个蹶，把鲁要文蹬得倒退了几步。
如受伤的猛兽，它从台上跃出八角亭，嗷嗷地叫着，闯进了厨房。它像是明白了，在这里它的同胞挨千砍万剁，水煮油炸，该彻底捣毁。它蹿上灶台，将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蹬到地上，只听叮当响成一片。随后，它血沥沥地穿过餐厅，冲进了王厨师的卧室。它像是找到了冤家对头。王古岳岂容它在自己房里撒野。他操起一把锹，先是想赶它出来，没料它跳到桌上，撞倒热水瓶，摔到地上，发出炮弹一样的爆炸声。猪猡受惊，窜到床上。王厨师气了，举起锹朝猪砍去。它背上开了一道口子，挣扎着钻到了床底下，用嘴掀翻床板。王古岳见房间被它糟蹋得不成样子，举起锹还要砍。我进去制住他，叫来几个人，将受伤的猪重新压上断头台。
金凤一直躲在一旁，她害怕看到这血淋淋的场面。
这时，一大锅水烧得翻滚了。麻多将猪拖到厨房前的水泥地板上，用勺从锅里舀水烫毛。他刮毛剖肚，动作倒还麻利，颇有专业水平。取出内脏后，他先割下了猪头，撂到了一边。王古岳看他很鬼，猪头下肉太多。他拿来菜刀，从猪耳旁割掉一块肉，足有四五斤重。
这是种瘦肉型猪，肥肉只薄薄一层。王厨师想割块瘦肉中午暴炒。我说，到晚上吃不迟，现在我们随便吃点，还要抓紧时间，将肉去骨冷藏。我们都很累了，但这么热的天，不好把肉摆在这里去休息。
金凤吃过饭，带来一卷保鲜袋。
她说，把肉切成够吃一顿的小块，用保鲜袋装好放在冰柜，以后拿出来吃方便。
我与她开玩笑，你很会持家，谁娶你作老婆，谁享福。
她说，你别想得美，我在家不做家务。我看你们几个什么不懂，才来帮你们。
看她娇小，干起事来却很泼辣。她空掉冰柜里的干椒、豆豉、粉丝等，腾出地方放猪肉，说，这些干货没必要放在冰柜里。
这时鲁要文在厨房里喊，你们来看，这猪肉是怎么的了？
我们走过去，见猪的瘦肉里，有米粒般大小的白点。王厨师切开猪腿肉，见米粒更多，他说这是我们那里叫的米猪肉，不能吃。他接着恍然大悟地说，这猪那么反抗，其实它是要说，它的肉不能吃，你们别白让它丢命。
孟湘军说，就是你那一锹砍的，它今晚肯定还要睡到你床上去。
大家累得几乎笑不起来了。
我说，把它埋了。
麻多说，肉煮烂，能吃。
李庆国说，猪主空害我们。
金凤说，猪有这种毛病，我从来没见过。猪主也许不知道他的猪有病。
李国庆说，反正是病猪肉，我们要他退钱。
我的目光转向金凤，想听听她的意见。她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找猪主说清这件事。
我发动了车，金凤要陪我去，她说，这一阵难找到人。
我说，现在是中午时候，他总要回来吃饭。
这地方只晚上正经吃顿饭。
一天吃一顿饭，人受得了吗？
有不少家，一顿饭都吃不饱。他们早晨在树上找野果吃，比如芒果，前前后后吃得半年。还有地上不少草也能吃。有种叫杵把草，茎头像杵儿，大拇指粗，有点甜味，农场的堤坝上多。大人小孩都拔了吃。
我听金凤这么说，想到刚才她说回家吃饭，很快就返回了，问你也没吃中饭？
我一天三顿，哪顿也少不了。不过中午没吃得你们复杂。
你吃什么？
不告诉你，反正比你们吃得好。
据我观察，金凤手头不缺钱，是因为恩里贾巴宠她，给钱任她花？可恩里贾巴比当地农民也富不了很多。
开车经过村口时，我说要不要把你爸叫去，请他仲裁。金凤说，我们先去说，看他的态度怎么样。这段路两边的树荫里，男女躺在地上，横七竖八。这证实了金凤所说，不少当地人中午不吃饭。我们不一会儿赶到了猪主家。这时院子里冷清了。猪主的老婆和几个孩子躺在树下一块破塑料席上。
金凤问，你丈夫呢？
女人说，你们还要买猪？明早来吧，我们早晨把猪留在栏里。
我说，我们在你这里买的是一头病猪，不能吃。
女人说，你们挑的，好好的，怎么是一头病猪？
金凤说，与她说没用。她问女人，你丈夫去哪儿了？
女人说，你们走后不久，他就出去了。
女人也说不清丈夫去了哪里。金凤说，我们去找，不会出邦戈尔。
她像有把握找到，指挥我开车到了市中心热闹区。这儿是十字街口，道的两边挤满了店铺，南北货都有买。铺面不大，很少有广告招牌，更没有装修。货物凌乱地堆放在一层灰的货架上。若你挤开臊气刺鼻的黑人堆，靠近粗糙的木板柜台前，喊着要买那件商品时，店主拿过货，首先会吸足一口气，腮邦鼓起像气球，撅起嘴唇朝那物喷出，如此清除货物上的灰尘。路口的广场上销售服装，草垫盖的棚子间，留有纵横通道。
我们把车在邮电局院子里停好出来。街上人很多。
我说，哪里去找猪主？
金凤说，你跟我来。
我们穿过广场，旁边一间房子里传出扬声器放出的音乐。门前的遮阳棚里，不少人坐在矮小的木板桌前喝酒。金凤靠过去。我问，你想喝点什么，还是想跳舞？她像没听到我的话，扫了一眼几张桌上喝酒的人，走进了里屋。室内气氛恶浊，一对对搂抱一块的男女，在晃动的灯光里，合着歌曲的拍节在扭动。金凤在人堆中寻找，有几个青年凑上来邀她跳舞。她出来对我说，我们到别的酒巴去找。
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猪主的弟弟。他口里吐出酒气，像是有些醉了。他认出了金凤，要去搂抱她。金凤吓得躲闪到我身后。他说，你好漂亮，陪我玩玩，我有钱。他从口袋掏出两张一千西郎皱巴巴纸币，要塞进金凤的口袋里。
我说，我们找你哥，他在哪儿？
他说，我知道，我带你们去。你要给我报酬呵。
我说，可以，给你两腿猪肉。
他一双眼还直直地盯着金凤，说，我要你朋友的两腿肉。
我恨不得给他脸上一拳，让他清醒清醒。可我与一个醉汉计较什么？我说，你先帮我们找到你哥吧。
他领我们穿过舞厅，到相临的一栋，在长廊里，我见一溜房间的门紧闭。他说我哥在房里。我说，你叫他出来。他说，恐怕你们得耐心等一会儿，他正在和一个小姐玩。
第二日大清早，我们到猪主院子里，几个孩子每人手里拿着芒果在啃，都还是碧青的。女人拿着一种我叫不出名子的果子，是椰子那个样子，但小多了，且是实心。她一口利牙，像甘蔗那样在嘴里嚼着，吐出的渣滓满地都是。她见我们来，到房里去喊丈夫。
猪主揉擦着惺忪的睡眼出来。我们还没说，他先开口了，你们说我卖给你们的猪是病猪，可你们把猪杀了，还来找我有什么用？
金凤说，你不能这样说，我们买猪是宰了吃，现在你卖给我们的猪不能吃。当然你要赔偿损失。
猪主说，我都花了，我哪里去找钱退给你们？
女人说，我这里还有猪，你们可以再买一头。
我说，谢谢，我还买病猪。
猪主说，我每年要卖二十多头猪，从没发现过这问题。你们再买一头，我可以优惠些。
金凤说，我们买了猪，宰了再付款行吗？
猪主说，没这个规矩。
这样与他谈哪会有结果。为买猪，费了大劲，还弄成这样，想来好憋气。金凤见我情绪不好，宽慰我道，叫爸爸来与他说，他还是会讲理的。这天下午，金凤送来四万西郎，说是猪主退还的钱，并告诉我，明天爸爸叫人送头猪来，绝对不会有问题。
我说，你爸是兽医？
她说，爸有经验，说买猪时，用棍撬开猪嘴，看舌头底下有没有白米点。
我接过金凤手里的钱时，心里疑惑，猪主不是说钱花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