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咸也罢淡也罢,都有它的味道在,都可淡然处之。做人不可太用力,好比美人妙目莹莹泪,远胜于号啕乃至声嘶力竭。一切都要适可而止,就像周作人说的,于日用必需衣食之外,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人生如水墨,襟怀冲淡一些,坠下悬崖也能看见花,这叫境界。
灯影禅心
生命,它会猥琐,会暴怒,会打架,会骂人。它也会善良,会仁慈,会奉献,会克己奉公。它会诅咒人不得好死,它也会祈愿人长命万年。它会爱,会恨。会制造世界上最匪夷所思的美景,以及最血污丑陋的惨相。它会剥脱一切伪装,也会装模作样,冠冕堂皇。生命神圣,它里面装着我们甚至连自己都发现不了的宝藏。哪怕庸俗、浅薄、无聊,这也是生命所示的素质,自有它神圣的美好。
好事不如无
我们本地一个人买彩票中了大奖,不是拿来改善家庭生活环境,而是想方设法把这钱藏好,千万别让老婆知道,最好能够离婚,再娶一个貌美娇娘。结果事情败露,老婆不跟他过了,儿子也避他如蛇蝎,父母不许他进家门,亲戚邻里无不侧目而过,没过几天,小偷也光顾,刀子一比,他就把什么都交代了,居然还找不到一个同情自己的。到最后亲情没了,爱情没了,家庭没了,真成一个穷光蛋了。
别说是这样一个极个别的例子了,就拿诸多凡人来说,有几个人读高中不是想考大学的?有几个做生意的不想成比尔·盖茨的?有几个人当官只愿意当七品芝麻官呢?有几个和尚是不愿意成佛的?
做人,是要有追求的!
当和尚的想成佛,就像写文章的想成大作家,当兵的想做大将军,也是一种宏图大志。为了这个,坐禅、行脚、读佛经,宣佛号。
但是,当有僧人问到梁山善冀禅师“和尚你几时成佛”的时候,善冀禅师居然说:“到底不要压良为贱。”那意思就是说,我是良家女子,不要逼我成一个烟花贱人,或者我是一个尊贵的人,不要把我变成贱民。
问他的人锲而不舍:“和尚你为什么不愿意承当?”那意思是说:成佛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不肯干?你就这么没追求?
善冀的回答大有深意:“好事不如无。”
还有一次,赵州从谂禅师提起一句禅话道:“佛是烦恼,烦恼是佛。”
学僧不解,因而纷纷要求赵州从谂解释,学僧们问道:“不知佛在为谁烦恼?”
赵州从谂回答道:“为一切众生烦恼!”
学僧再进一步问道:“如何可以免除这些烦恼呢?”
赵州从谂严肃地责问学僧道:“免除烦恼做什么?”
又有一次赵州从谂禅师看到弟子文偃在礼佛,便用柱杖打了一下,问道:“你在做什么?”
文偃答道:“礼佛!”
赵州从谂斥责道:“佛是用来礼的吗?”
文偃道:“礼佛也是好事。”
从谂道:“好事不如无事。”
原来如此。
真正的追求,是不追求。
或者说,跋涉万水千山,却好似一步不迈。
果真是好事不如无啊。
周国平写一个小公务员,无意间得一笔遗产,马上高兴得要死。结果遗产被一把火烧掉了,于是他气坏了,郁郁而终,这不是好事伤害了自己吗?
有一位无名禅僧,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也没人知道他的法号。一天,他偶然经过一个闹市。当他走到一座酒楼之下时,芒鞋的带子开了。他蹲下身子系鞋带的时候,无意之中听到楼上有人唱道:“既然你无心,我也就作罢了。”顿时无名禅僧觉得心身踊跃,禅机了悟,从此自号“楼子和尚”。
真正论起来,即心是佛,无心是道。只要你不动念头,不起有无、长短、你我、能所等等分别之心,心本来是佛,佛本来就是你的心。所以不用别求,有求皆苦。只要识得自心,无我亦无人,你,就是一尊佛了。
红尘扰攘,没人不想出离超脱,可是回头一想又万分的舍不得。舍不得这红尘扰攘,爱恨情缘。
但是,舍不得,也不意味着不能亲近禅和佛。它不是让人去一定要拼命去舍的,执著于求不对,执著于舍也同样不对。一切顺其自然,只要能够当做的时候努力去做,得到的时候不心生狂喜,失去的时候不拼命懊恼,平心静气,这也就是生活中的佛理和禅意了。
灯影禅心
快乐不是大家都走一个方向,于是你也走同一个方向;快乐也不是大家都走一个方向,于是你就走相反的方向;快乐不是大家都去爬山,所以你也去爬山;快乐也不是大家都去爬山,所以你干脆去看海。通常我们都以为自己的境遇和别人的眼光决定着我们的快乐,可是到最后却发现,快乐是自己心底的秘密,如同脚底板上的袜子的破洞,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东篱黄菊和酒栽
我出身农村,老家还有二亩薄田。我早打算好了,等我跟先生都老了,城市生活也过够了,就解甲归田。三间清凉瓦屋,一个农家小院,院前一棵钻天杨,院后一块小菜地。五爪朝天的红辣椒,细长袅娜的丝瓜,丝瓜旺盛的时候,大家抢着往绳上缠,一捆一捆的黄花。长豆角在架上爬呀爬。
清早起来,掐两根丝瓜,一把红辣椒,在大锅里用铲“咝啦咝啦”地炒。或者到菜园子里拔两棵嫩白菜,旺火,重油,三五分钟出锅,香喷喷一碗菜就上桌了。再拔两根羊角葱,在砧板上噔噔地斩碎,香油细盐调味。煮一锅新米粥,上面结一层鲜皮。转圈贴一锅饼子。放下小饭桌,二人对坐,一边吃饭,一边回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那时候想必我的姑娘已经成家立业,一到过年过节,就会带着她的娃娃来看我们二老。小娃娃进门就一边叫“姥姥”,一边蹒跚着小短腿往前跑,我抱起来亲一下,再亲一下。
春天里薄幕清寒,五更时落几点微雨。这种天气不宜出门。现成的青蒜嫩韭炒鸡蛋,一小壶酒,老两口慢条斯理对酌。眼看着门外青草一丝丝漫向天边,比雪地荒凉。
夏天嘛,很豪华,很盛大的。远田近树,绿雾一样的叶子把全村都笼罩了。蛋圆的小叶子是槐树,巴掌大的叶子是杨树,还有丝丝垂柳。向日葵开黄花,玉米怀里抱着娃娃,娃娃戴着红缨帽,齐刷刷站立。
搬把凉椅,坐在树下,仰头看叶隙里星星点点的蓝天。一群群的白云像虎,猫,像大老鹰,一片片的草绵延着往外伸展,有的脑袋上顶一朵大花,像戴一顶草帽,摇摇晃晃,怪累的。蜜蜂这东西薄翼细腰,大复眼,花格肚子,六足沾满金黄的花粉。
然后秋天就来了,玉米也该收了,高粱红彤彤的,天蓝得像水,风渐渐变凉,使人忧伤。夜夜有如德富芦花的诗:“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冬天到处一片白,干净,利索,一场厚雪下来,枯草埋住了,路旁的粪堆埋住了,一切的一切都堆成浑圆的馍馍。走出家门,一无遮拦,一马平川的白色。
真幸运的,将来有这么一个可意的栖身之所。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做一棵百无一用的大树以遮盖众生,这是大智者。可是,操作起来太难了。对于小智小慧的凡人来讲,能苦中作乐就好。把平时散落在人生之路上的小快乐用心捡回,就像清水里养一朵两朵闲花,在时光里静静地开放,素白苍黄,干净幽凉。
佛家说整个世界是一座朽坏的空屋,还燃烧着熊熊大火,若不赶紧跑出,必致毁灭。其中不乏清醒的人,又无力彻底挣脱,只好给自己安置一个后花园,花园里有假山亭沼,游鱼细石,聊作解脱。周作人讲“人生美事,浮瓜沉李,喝不求解渴的茶,吃不求饱的点心”,实际上也便是于人生苦痛求索之余,把一颗心善加布置,一盆清水,养闲花一枝。
有人问睦州禅师道:“我们每天都要穿衣吃饭,并且天天重复,实在非常麻烦,如何才能免除这些麻烦?”
睦州禅师回答:“我们穿衣吃饭。”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睦州禅师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不了解,那你就穿衣吃饭吧!”
日日穿衣,三餐吃饭,这些象征在世的劳碌。而解脱劳碌之道,也便要由劳碌中寻找,即是要在世间的繁忙之中,找到自己那颗心的本来面目。本心一醒,佛性一出,同样的穿衣吃饭便不是烦恼,而成了长养佛性的清欢所在。
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小酒,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然后自己赞叹着:“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欢之好,因为无求。哪怕没有青山绿水,哪怕没有清冽芬芳的空气,哪怕没有蓼茸蒿笋,只要有智慧明心,懂得洗涤与坚守,清淡的欢愉就一点点充满了。
灯影禅心
这篇文章,当时写它,夜静更深,似有一人在我心底说话,提笔立就。现在明白了,是我的灵魂在说话,它在告诉我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我感觉真正的快乐。而我的厌倦、失眠、愤怒、悲观,都是因为人生轨迹没有顺随灵魂的走向。
日日是好日
我今天是带着任务回家的。
两个朋友要来。我请他们吃饺子。
忙忙碌碌收拾好,饺子也包好,把地板擦得亮亮的,床上铺上洁净的床罩,桌面光洁得能当镜子照。他们来了。
三人对面而坐,一盘海米拌菠菜,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盘酸菜炒肉片,一盘上锅蒸熟的甜北瓜——一个朋友说,哎呀,就蒸这么几块,太少了!高脚杯里盛着他们带来的红酒。一边吃一边聊,有说有笑。上了饺子,大家边吃边喝,一边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又说:“吃饺子不就酒,下辈子变成狗。”
最近忙疯了,难得这么高兴。
其实平常居家也很快活。星期天穿着家居服,在椅上盘腿而坐,左手边是丈夫,右手边是女儿,三人环守着一碗小咸菜、一大盆白菜炖粉条,一人一碗白米饭,一边吃饭一边唠嗑。我左耳朵听老公汇报工作,右耳朵听女儿汇报学校生活。吃完喝完,洗盘子涮碗,再把剩的饭菜细心拢起来放进冰箱,就OK了。解散,各干各的。
无论朋友来也是家人围坐,吃的都是很简陋的菜式罢了,反而比和别的人吃别的饭更高兴许多。苏轼有诗说:“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原来真是人生有味是“清欢”。要想一餐饭吃得高兴,必是一颗心如岩石样的安稳,清水一样的透脱。这样想起来,那些禅师们是真会享受的。
有一年夏天,仰山禅师离开自己的师父沩山禅师,下山去。夏天过完,仰山回到山上,师父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我在山下开垦了一块土地,播撒了种子,就等着收获。”
沩山赞许地点点头:“很好,你这个夏天没有白过。”
仰山问沩山:“师父,这个夏天你怎么过的?”
沩山呵呵笑:“这个夏天我每天都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仰山高兴地点点头:“师父,你这个夏天也没有白过。”
大富之家吃饭是要顿顿牛羊,餐餐鸡鱼,吃起东西一定要够奢侈,几千块一盅的鳗苗,眼睛眨也不眨地喝下去,没事来碗鱼翅漱漱嘴——总觉得不这样对不起自己的钱和胃;大贵之家的肴馔极尽精美,道道菜都像《红楼梦》里极致复杂的“茄鲞”一样的手续,吃饭其实不是吃饭,吃的是地位;小资男女无论吃什么都要有悠扬的萨克斯,要有红酒,要一男一女脉脉相对,要有侍者在烛光掩映中低低地问:“先生吃点什么?”更有一种人,把饭吃得极为腹黑。饭桌上兵分两队,其中一方俯视群臣,一方仰人鼻息;一方冷淡简截、颐指气使,一方满面堆笑,敬酒频频。酒满瓯菜满桌,一款款的珍稀野味,被请的道貌岸然坐在那里,用筷子夹起一丝两丝,请人的满怀心腹事,只一味的请托、巴结、顺风扯旗。可怜一桌子水陆山珍,分明做了饭托儿,事办成才能叫万事大吉。
世人吃饭,都不如和尚会吃。和尚吃饭有许多规矩:不许说话、不许剩饭菜、不许东张西望、不许跷二郎腿……吃完饭后还要用清水冲冲碗,把油汤喝下去。这样的吃饭,既不是饿时饥不择食,也不是富时穷奢极侈,每一道菜都值得珍惜,每一点粮食都有阳光和汗水的气味。或吃得郑重、或吃得豪迈、或吃得温柔细致,反正吃的人对吃的饭心怀感激,只有这样,方不辜负食物的滋味。
这样的饭长长久久吃下去,天天过的日子就成了真日子,真日子打磨出一颗真心来,真心所向,人也活出个人样:能说真话的时候,一定说真话;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宁可什么也不说;必须说假话的时候,也以不害人为要。需要做事的时候,做该做的;若是有不该做的事,能不做则不做,既不会去为了逢迎巴结着做,更不去为了报复争抢着做;若是非做不可,那就,尽可能不去伤害到无辜者。
仁者之心有了,修行也就到了,无论摆在你面前的是大鱼大肉还是青菜绿蔬,你都可以吃得安稳,怎么还能不“日日是好日”呢?
灯影禅心
世上事,最难就在两个字:知足。“足”真的是要用来“知”的,否则便总会觉得不够,锦衣不够,美食不够,美人不够,金银不够。及至达到“知”的境界,便会发现锦衣不够,布衣够了;美食不够,蔬食够了;美人不够,爱人够了;金银不够,土石够了。而这一切,对于搭建一个心的家园,已经远远超出需求,而清欢,自然而然,就来了。
自由之心
平生惊觉不自由,想要去杭州。
杭州是个好地方。
西溪尤好。
大善和尚很爱它。
明朝崇祯年间,一儒生壮岁出家,三十多年住在这儿,一草一木皆识其面,这就是大善。最后结局真如他讲:“吾老此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