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善栖隐在西溪福胜庵,依山临涧,竹树深秀,湍流激咽,荒塍短桥,得一丘一壑之意,离人烟远,离花鸟近,正好将息一颗逸出尘外的心,难怪他会喜欢。所以他才有诗云:“道人何事喜梅林,自信交惟择类寻。钱干劲同禅坐骨,冰花净似寂生心。德风借播寒香远,法雨分沾春雪深。明月亦怜同素洁,也将皓魄照清阴。”
其实越是高僧,越难得清净。世上人如潮涌,个个都想超升,会不断有善男信女求他说法讲经,他偏不肯。路处相逢,有人问他是哪位,他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俺不在此处住,一会儿说俺是一个大闲人。若有人强请他出山,他便耍赖:今头陀病且老,你好意思劳动我?“王命而不去,诸侯请而不赴”,日惟课梅课竹,闭户著书而自娱。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顾简在《古福胜庵记》中说他:“师坦夷真蔼,脱落皮肤,谈笑如常人,莫辨其为老尊宿,而性实玄旷,不屑尘寰,枯坐一室,潜神注经,曰:吾以笔代舌。”
福胜庵里原来有一个弟子叫明暹的,粗衣粝食,无求于人,课诵之余,辛勤种茶笋以自给,寺里僧人都凭他种的粮菜而活。明暹圆寂之后,寺里僧人下不得力,吃不饱饭,不堪其苦,纷纷离去,大善禅师比别人更有地方可去,却“穿篱垢壁,竹几绳床”,依旧山居。
有人敬他博学,想请他讲法,他拒绝:“吾一生埋名,何有晚而变其操耶?”有人怜他贫苦,请他别处去住,他更不肯;甚至有人想请他作佛事,好得些酬劳,建置桥路,点缀房廊,日子也过得好一点,他笑道:“我无所需,君勿作是念。”
数年前去五台山,不记得走过几个庵观寺院,其中一个在半山腰上,草深没腰,红门紧闭,游人不至,访僧不值,少有的凄凉冷落。估计大善禅师喜欢的,也就是这么个境界。越是偏僻而冷落的所在,越是更能接近一种精神。渺无人烟的荒野中有自由奔跑的麋鹿,万头攒动的闹市里只能行走牛马骡猪。
他的境界好,我们做不到:“三二十年名利不干,怀财宝不为念,大忘人世,隐迹岩丛,王命而不来,诸侯请而不赴。岂同我辈,贪名爱利,汩没士途,如短贩夫。嗟夫!”
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人总爱执假为真,眼前的物质世界成为一个个迷失心灵的诱因。一个消除了“我执”的人,自然不会关注自己穿的什么衣裳,和应该穿什么衣裳,吃的什么饭食,和应该吃什么饭食,住的什么屋子,和应该住什么屋子,以至于为了得到相应于地位和身份的待遇,拼命请托、巴结。宗教的真正精神是追求绝对自由,即任何外观都干预不了的一种独立的“主体性”,也即藏传佛教所说的“心气自在”,“我”就好比天地间一颗光溜溜的蛋,只随内力旋转,不劳玉裹金镶。
他不肯到有人群的地方,是因为有人群就有制度,几时起床,几时就寝,几时吃饭,几时课诵、过堂、念佛、坐香,若是出门,当怎样怎样,若是回寺,又当怎样怎样。有人群的地方,就要有养育人群的出产,农人耕田,商人经商,工人戴着安全帽抓革命促生产,僧尼要办佛事,获报酬,买钱粮。
这些事情,大善都不喜欢。
一个追求自由的灵魂,既忍受不了繁冗的教条使宗教变成心灵的枷锁,更无法忍受世俗的欲求使宗教变成另一种“买卖”。
大善的心,是山水的心,竹木的心,溪云的心,质朴、简单、澄明、干净、坚持、坚守,更重要的,最重要的,自由。
灯影禅心
向内心走,才不会一无所有。“我是谁”这个问题只能通过向内心寻求才能得出答案。不要看别人的眼光,不要参考别人的答案,因为只有从你自己的内心得出的答案才真正的具足完满。
寂寞是玫瑰花心上的溃疡
中午回家,有人打电话:“来吧,有人想见见你。”
“谁呢?谁想见我?”一边走一边摸不着头脑。到了却发现除了打电话这位,别人全都不认识。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停留在我脸上,闪闪烁烁。
我心里一动。
中秋月圆之夜,苍茫的月色下,我和老公慢慢走着。一边听他絮絮地说话,一边走神,想起来几年前的中秋。也是这样,月色茫茫,老公、我、孩子,一家三口走在散步的路上,却有看不见的第四人,坐在我的心上,和我一同看月光。
现在,这种熟悉的苍茫的感觉又回来了。
人的第六感是准确的。
果真是他。相识六年,缘悭一面,只见过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现在照片也没有了,只记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如今他出差到了我的小城,通过朋友找到了我。我看着他,不说话,一屋子喧嚣一下子退得很远。
缓过神来我说你等一下,我有点东西给你看。然后我又回家。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报纸包,包里是一枚小小的铜镜。地摊上买的,说不上名目,绿锈一层层,古旧古旧的。四年前就说送他,邮局不肯外递,说是文物,其实不值几个钱的。后来一放置就再没机会,一直到彼此间断了联系。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一桩心事。
后来?真的,就没有后来了。看他把铜镜收好,饭毕伸手一握,数年相交,一面之缘,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不像几年前,不知道是由寂寞生相爱,还是因相爱生寂寞,反正他的寂寞像黑光灯,映射着我的寂寞,彼此都暗沉沉的。
有朋友劝一个立志一辈子打光棍的家伙:“你甭嘴硬,别看你现在不想找老婆,时间长了,寂寞也会逼得你去找!”
真是啊。别说没另一半,就算有了身边人又怎样?心里也总有一个角落是寂寞的。寂寞的时候,每个人都一样。想起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写的一首诗来了:“为什么我们都装作很快乐,为什么都害怕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破,为什么搞来一箱啤酒回家偷偷地喝,为什么都很孤独却不说,为什么这个年代人心一定叵测,为什么想起美好的事物总是一片沉默,为什么我们情愿在梦乡望梅止渴,为什么都很孤独却不说,为什么我不敢先把手伸给你,为什么你也不敢把手先伸给我,为什么我们都装作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都很孤独都不说……”
惨兮兮的。
越活得老,寂寞只能更大、更厚、更宽阔,像张大扁嘴似的,把有关生与死、爱与恨等等的傻问题都吞进去了。
王国维说做学问有三境界,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其实寂寞也有三境界。一是“夜冷衾寒谁与共,惟有灯与影”;肉体的寂寞盖过了一切;二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精神的寂寞让自己又孤单,又享受;三是“起舞弄清影,不似在人间”。灵魂已经超脱,是不觉寂寞的大寂寞,大寂寞中的不寂寞。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真是这样的。
《六朝怪谈》里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寂寞的富商老婆爱上一道彩虹,彩虹和女人生了小彩虹,然后彩虹走了,女人把小彩虹养在水缸里。过了几年,小彩虹大了,彩虹爸爸就把彩虹儿子也带走了。山间水流处,两道彩虹弯弯,挂在雨后的天边,富商老婆泪盈满眼,这个世界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而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无明,也就动了。
佛陀有一次说法,有一个女子就坐在佛陀身旁入定,文殊菩萨就问佛陀:
“佛陀,这个女子为什么能在您身旁就座,且入于三昧?而我有智能第一之誉,为什么却不能?”
佛陀说:“你把她从定中引出,自己去问她。”
于是文殊就绕此女子三匝,并鸣指一下,但此女子都无动于衷,文殊干脆把她托至梵天,尽其神力,却都不能使这个女子出定。
佛陀于是又说:“现在,就算有百千万个文殊,也没有办法使这女子出定。如果一定要她出定,在下方世界过四十二恒沙国土,有位罔明菩萨可以做得到。”
不久罔明菩萨从地下涌出,向佛陀作礼后,便至此女子前,鸣指一下,此女子马上就出定。
罔明,就是无明,就是寂寞,就是烦恼,就是人间的一切业火。抬头闻雀喜,低头怜青草,这还算是好,路上常见人打架,多时候也不过是为的一句话。一句话让你笑,一句话让你跳,若无一颗禅定之心,每日里的生活中,无明便成了自己的主人,一切的喜怒哀乐皆被这个世界掌握,哀哭歌笑皆不由自己做主。这个佛前女子入定连文殊菩萨亦不能将她惊动,却是无明一起,马上睁开眼睛,坠入凡尘世界!
而无明中,最可怕的,不是烦恼,是独处时的寂寞。这个世界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太多了。可是,有的人会爱上彩虹,有的人却会在寂寞处观清风明月,将一颗心闲作天边的一丝云,却又比云还要闲适得多,就像一首禅诗写的:“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说到底,富商老婆闲的不是心,是人,老僧闲的不是人,是心,所以同样是寂寞,于富商老婆而言,却是玫瑰花心一点溃疡,又痛又痒;于高僧大德而言,却是风露清圆,滴溜溜滚在白荷。
灯影禅心
世界是个大幻觉。有的人在这个幻觉的世界里演一场投入的戏,有的人演一场不那么投入的戏,有的人嫌弃戏码,干脆抽身而退。既是幻觉,即不必过分吃力,满可以一只脚里,一只脚外;一边演戏,一边看戏;一边身在幻觉,一边与幻觉同在,人生便少了许多沉溺的苦楚,多了许多清明的乐趣。
慢慢行,等一等
他是一个逝去的人。
我的同学。
走路比较横,说话比较硬,唱歌比较冷,嘴巴有点歪,眼角扫人有点厉害,总之是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写满了个性。整个人像一个鼓鼓囊囊的皮酒袋,六十度烈酒,入口封喉。
可惜干柴不耐烧,烈酒不耐饮,生命体中激情太盛,不易长久。高中毕业后每天折腾得穷形尽相,一不如意就捏着酒碗豪饮,不到三十岁就成了酒精依赖,不堪折磨,自杀了。
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急转弯处常常有车辆因为不减速而坠落山崖,后来不知是谁在此处立了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慢慢走,欣赏啊!从此那里安全了。峻崖激流间到处贴满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欣赏的眼睛。
印第安人又会在旅行了三天之后停下来休息一天,等一等自己的灵魂。聪明的人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也要慢慢行,等一等。毕竟人生不是组团旅游,总不能在游人如织的景点里一边听着导游毫无想象、千篇一律的解说词,一边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就拍照,回来啥也不知道。”
人生也不是抽陀螺,把一个陀螺心里灌满铁汁一样的欲望,然后用大鞭子狠劲抽,一边头晕一边转,然后到年老了再回头看,只能看到一个疲惫而模糊的人影,这些年经历过哪些人,哪些事,哪些风景,统统没印象。
鲍尔吉说:“溪水在山,东游西逛,二百年后才到东海,阅尽人间景色,是艺术的流法。若山洪泻泄,或用汽车把溪水拉到海边倒入,就屈枉了溪水的一生。”所以说,人生一世,还要讲一个字:慢。
慢慢行,等一等。等一等世界,等一等灵魂,顺便再等一等爱情,等一等所有值得你去等的事和人。既不要不惜力地胡砍乱拼,斫伤生机,也不要为了一个结果虚耗人生。
慢的人心里才宁静,而被誉为20世纪拥有最纯净心灵的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则说:“只要心不再困惑而彻底清明时,美就出现了。”
这话是真。
“不汝还者复是谁?残红流在钓鱼矶。日斜风起无人扫,燕子衔将水际飞。”一个宁静的,眼睛和灵魂同时在场的人,一路尘土飞扬,他却能看别人看不到的景象。这就是禅。落英缤纷,繁华堪落,泯除妄念,心绪沉静,湛明见性与燕衔落花的景致天机凑泊,遂成绚丽宁谧的审美景观。
在这个景观里,灵魂不会介意外界的风云变幻,却有足够的能量和兴趣往里面看——往自己的内心看,像用强力的狼眼手电照穿黑暗,于是,自己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六祖慧能听见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下子知晓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香严禅师锄地时筑着一块小石头,捡起来随手一扔,击中翠竹,“叮”的一声,于他听来就如同雷震,满天迷惑顿散,顿时知道了世界是个什么世界,自己是个什么人。
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因为脚步太快,杂沓纷繁,忘了初衷,长时间地疲于奔命,把自己变成有眼的瞎子,有耳的聋人。
慢,不是别人给自己套上牛鼻绳;等,也不是别人给自己拴上脚链。一切都取决于自己那颗能否平缓下来的心。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把手中的金珠宝贝放下,把眼里的美人请走,把端到口边的美酒倒掉,不要到贪得太多,淫得太多,醉得太多,无法回头时再来抱怨别人:“都怪你,为什么当初不拦着我!”
奇怪,人家为什么要拦着你呢?你自己不肯停,别人谁又能拦得住呢?
一个禅僧向赵州请教:“怎样参禅才能开悟?”百岁高龄的老赵州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站立起来,边向外走边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内急。”刚走到门口,赵州忽然又停止了脚步,扭头对禅僧说:
“你看,老僧一把年纪了,又被人称为古佛,可是,撒尿这么一点小事,还必须亲自去,无法找到任何人代替。”
探春给宝玉写手札,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感冒,因为风露立中宵,因为“清景难逢,讵忍就卧”;那么清景难逢,就该死奔活奔地往前跑,辜负它吗?自己慢下来,知足些,好好观察生活中那些深藏着的美好,生命,就不会被浪掷得那么让人心疼了,人间有味是清欢呵。
灯影禅心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很重要的任务和目标,它是深种在我们生命里的核,却被生活中的种种积尘所掩埋,如是尘埃掩埋落花。现在,把这些尘埃拭去,把那份清明拿回,好比心性如镜,镜上蒙尘,时时擦拭,方得见真。有它的指引,我们才能顺流而下,在生命之河的尽头,找到本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与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