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可以改变
几乎是刚结婚,她就开始后悔了。
眼前这个男人,哼着歌左摇右晃,脚步细碎雀跃,嘴巴一刻不停。她叹口气,想起《世说新语》上的一句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世说新语》吗?他绝对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又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只喜欢一边端着碗扒饭一边看八卦电视,对着七拼八凑无法卒睹的劣质小品把饭喷一桌子。怎么和他结了婚了!
后来,当他要失业的时候,她就更后悔了。
别人的丈夫高大威猛,深沉有气质就不说了;别人的丈夫出有车,食有鱼,也不说了;别人的丈夫意气风发,颐指气使,也不说了。这些都算了,真的,都算了。可是,干吗偏偏自己的丈夫就连一份平淡如鸡肋的工作都保不住呢?其时,这个男人已经当了她十年的丈夫了。十年里,说话不咸不淡,挣钱不多只少,做事就低不就高,在这个铁流一样奔腾不息的社会里,只能做一棵随时被烧毁的小草。现在好了,居然要下岗了。自己干什么要和这个连工作都保不住的男人过一辈子呢?
回想起来,当初的结合就是个错误,后来的迁延和优柔也是个错误,最错的是生了孩子。现代人都说不必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幸福,可是,哪个做了妈妈的,忍心把自己那小小的孩子的世界狠狠地一刀劈开?
过,仍须打起精神过下去的,心里也不是不委屈。晚上破天荒头一次不和他同床共枕,跑去和女儿挤在一个被窝里。小女儿睡得像螃蟹,胳膊腿横着来,小屁股毫不留情地拱得她倒弯过来,她左扭右扭也找不着合适的姿势,被子也被孩子踢开,正丝丝往里灌着冷风,骨头开始痛。往常这时候,她已经安然入睡,现在却大睁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月亮高高挂起来。
他知道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像只蚕茧,他就专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躺下,然后温柔细致地把每一寸被子都给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冲着她呼气,因为她觉得自己吸进了大量二氧化碳,马上就会觉得窒息,于是他平躺时也会把脸很别扭地扭向一边去。早晨,他知道凌乱的被窝会让她心烦意乱,无法安睡,所以他就每天起床后再给她把被子重新折叠和平铺一次,看她重新舒适地蒙胧睡去,他才放心上班去。
是的,他知道她的骨头爱痛,知道她神经衰弱,知道她有洁癖,知道她的疏懒和大意,知道她的一切毛病,并且肯迁就,肯委曲。他对她的了解和默契,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每一寸每一丝。
也许,生活真的是可以改变的。无论在哪个关口,只要自己一哆嗦,就可能把生活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谁知道呢。也许会变得更好,琴瑟和谐,阳春白雪。可是,也许没有谁会尽心尽力地记着自己的口味了吧?没有谁再容忍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冒犯而海一样地包容了吧?谁会再以这样细致妥帖的爱来对她呢?就算真有这样的男子,谁心里没有一份沧桑是别人走不进去的?自己还要打破一切,从头开始,再用上十几年来建立一份感情,重新走进一个人的世界,重新和一个人丝丝入扣,俯仰合拍,自己真就老得不能要,也真是老得没有精力了。
她想起中央电视台“温暖2004”的后期制作中的故事,白岩松在做策划时,把原定的三个版块的顺序由“家庭”、“责任”、“守护”整个颠倒为“守护”、“责任”、“家庭”。他是把中年人的心态看透了,脉把得无比准确。人到中年,空前痛切地意识到家和责任的关系。有了家,才有了附着在上面的一切——工作、事业、父母、孩子。这一切责任才有意义,值得一个人拼命守护、努力生活,无怨无悔。而名也罢,利也罢,无非是缰,无非是锁,看似蓬莱胜境,一旦看透浮华,不过一个山是山,水是水。
如此说来,生活还是不变的好。她想起刚看过的两句诗:“生活是可以改变的,而许多时候,我们真的没有理由,将它改变。”
这样的开悟,就像西藏上师敦珠仁波切著名的证道歌:“因为当下的了悟就是真佛,在开放和满足之中,我发现上师就在我心中。当我们了解永无止境的自然心就是上师的本性时,执著、攀缘、哭泣的祷告或人为的抱怨都派不上用场了。只要歇息在这个纯真、开放和自然的境界中,我们就可以获得浑然天成的自我解脱。”
灯影禅心
忧则天下皆窄,怨则到处为仇,哀则自己束缚,怒则大敌当头。人生未必处处争胜好强,有时妥协更是一种智慧。它代表对执著的消解,对欲念的放下,看似背离幸福,却可以穿越整个地球,和幸福觌面相逢。
做一条脱俗的虫
小时拔麦插禾,田间垅头的沙土地上常见屎壳郎。
披着黑甲,在大太阳下孤单单专心致志推粪球。大头朝下,前肢撑地,做倒立状,用后肢蹬动圆球,非常协调地向前滚动。还不时停下来绕球一周,考察一番后调整方向,等快到洞口,那球却又比洞口大许多。怎么办呢?
这个聪明的小虫,它把球停在离洞口不远,然后开始修“公路”,就是从洞口刨土,修成一个斜坡,然后它再一次次往返修缮,到光滑可行,虫快速进洞,从斜坡顶启动起来的粪球也快速滚向洞口。不一会儿,粪球两边的土往外涌动,原来是屎壳郎用后腿和屁股从洞里面推出一堆土,洞容扩大,牛粪球便顺利进洞。这下子它的粮仓满了。
真是一只聪明的虫。
人的智慧很多都来自于虫:仿效蜂房的构造盖屋顶;模仿螃蟹的手爪做钳子;按照蜻蜓的翅膀原理制造飞机翅膀;模拟鱼尾巴的功能学着造船舵;蜘蛛的智慧又被用来结网捕捞……虫不会起诉人类侵犯知识产权,不过大概也没有无私大度到认为应该资源共享,它们只不过是因为你用也挡不住我用,所以谁爱用谁用,我照样可以营造自己的幸福生活,快乐时光。
所以,虫比人快乐,因为少负荷。
而且很多时候人都像虫。坐车回家,打开车门,乘客蜂拥而下,像小时候玩耍时关在小黑瓶子里的花大姐,打开瓶盖后急急忙忙逃生。虫的微观世界里,小雨滴会像炮弹一样把它们掀翻。而天灾和战争对人的打击,岂不是也和虫一样,每个人都趴在栖身的那一片小叶子上,慢慢啃食自己的流年。
其实人就是虫。
天地初生,阴阳交合,化生万物,五种虫子诞生:鳞虫、毛虫、羽虫、甲虫,还有裸虫——人就是既无羽毛又无鳞甲的裸虫。后来这种叫做“人”的裸虫制造了耒耜用来耕种,学会用木头和石块建造宫室住房,还创制了礼仪来区分男女长幼,一步步又有了君主爵禄,低贱的羡慕尊贵,贫穷的妒忌富有,兵刑加身,私欲浸淫,苦难与悲哀成了逃不开的命运。
有些修禅的人一方面是深入经藏,研究佛理禅机,企图从中找到禅意;一方面又勤恳修念“阿弥陀佛”,以备参禅不果时,凭这声声佛号也可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脚踩两只船,看上去怎么也没有落水的可能,但是净土不在西方,它在心灵,这种小聪明让人心怀鬼胎,怎么接触到禅的真谛?
六祖的大弟子南岳怀让感觉自己传灯的时候到了,就到处查访,查访到马祖道一。怀让跟他打招呼,马祖只顾打坐,根本不理睬。南岳就拿块砖头在他面前地上磨,稀里哗啦地制造噪音,这下子马祖忍不住了,“老法师,你在搞什么?”
“我磨镜子啊!”
“这砖头怎么可以做镜子呢?”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打坐!”
“你打坐为了什么?”
“我打坐为了成佛!”
“砖头磨不成镜子,打坐又怎么能成佛?”
有的人穿深衣鹤氅,沐清风朗月,一杯清茶,思绪悠悠,可是仪式的快感一过,回过头又杀进红尘。所以不要以为把锦绣换成布衣,把奔驰宝马劳斯莱斯换成自行车就是脱俗,念几千几万声“阿弥陀佛”就能往生,磨砖不能作镜,不给心灵蜕去死皮,人就永远不如一条虫。
真正的脱俗在内心。禅是一种非修行的修行,它来自心灵,而与现实生活打成一片,十字街头,酒肆淫房,无非道场,饥餐困眠,运水担柴,皆是禅机。对于觉悟的禅者而言,平常心就是禅,禅就是平常心。做一条脱俗的虫,其实就是做一个真正自由状态的、自然状态的、自尊也尊敬别人、自爱也爱别人、慈悯的“人”。
灯影禅心
本来无挂碍,随处任方圆。人如虫,有的时候,人竟不如虫。要做一条脱俗的虫,其实就是超越尘俗的一些处世标准,让自己做一个真正的、自然状态的人,只有这样,自己的心中才能快乐,也才能给别人带去豁然开朗的启迪。
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
骄阳盛夏,路旁大杨树筛下大片清阴,一个蹬三轮车收废品的老人在树阴下斜靠着抽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时的忙碌与紧绷,平时老挂在脸上的卑微的神色也没有了,神态间自然、放松,甚至嘴唇一扭,带出一丝笑,像指间燃着的香烟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落下的一丝烟灰,轻轻的。闹市的吆喝、来往的行人,似乎和他,以及他忙碌的营生,都没有关系了。
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最宝贵的一刻。是案牍劳烦,躬送逢迎无闲暇的人愿意拿多少钱去买,却又买不来的。
远远端详着他,竟然想到金粉楼台的大观园里一景。
湘云和宝钗请贾母赏桂花,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来了,笑着,闹着,花团锦簇的,贾母像朵大牡丹,别人都成了围着她飞的蜜蜂。贾母一走,青年姐妹们紧绷的心放松,这个时候才是最好看的:
林黛玉倚栏杆坐绣墩,拿钓竿钓鱼;宝钗玩桂花,临水掐花蕊掷水面引游鱼;湘云一边招呼丫头婆子等放量吃喝,还抽闲空出一回神;探春和李纨惜春姑嫂姐妹三人立在垂柳荫中看鸥鹭;迎春独在花荫下拿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像穿花蝴蝶,一会飞到黛玉身边,一会飞到宝钗身边,一会又飞到正吃螃蟹的袭人等身边。每个人都轻身自在,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斟壶酒来。”人生在世,忙多闲少,苦多乐少,这个对联的意思也不过就是要人在种种身不由己的忙碌与痛苦之中,能有效寻找属于自己的一刻。至于茶酒,有亦可,无亦可。
只是这样的时刻太难得,如币如贼,是要抓的。
以前上班要穿过一段两旁是菜地的土路,五分钟就能走完,我提前一刻钟出门,一步一步慢慢摇,看天看地,看树看云,看两旁的菜地和沟渠里的清清流水。春天来了,小草稚拙娇憨地拱出地面,而农人一边间苗一边大声谈笑……前不久因为工作变动,被迫改变了自己的上班路线。拥挤的车流人群,灰蒙蒙的冰凉楼房,让人莫名地烦躁。深秋一天,雾重霜浓,为杨柳披挂上一层银霜,路旁的衰草也变成写意画里的金枝银条。这么美的景色,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一味怀念和凭吊,就会忽视眼前风光。真正的轻松应该是入鸟不乱,见兽皆亲,草有佳色,花之含荑,尽享生活之乐,自由意志如大风起兮云飞扬,浑然交融于大化。
一个老前辈的话言犹在耳:“好好活啊,退休了,就是真正为自己活了!”可是,不过十年,他就去世。太亏了。为什么不从年轻就学会寻找属于自己的时刻呢?
人生行路本来就如孕妇,前面挺着一口“锅”,后边背着一只沉重的竹箩,走的又是泥泞的山道,还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屁股后头跟一个。可是那有什么呢?只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很多时候,属于自己的时刻孤独寂寞,于是有人害怕变成异类,不惜和整个人群虚与委蛇,真的能赶得过山僧、浣女、牧童、林叟、烟云、白鹭的快乐?快乐如蝶人如花,你尚且被风雨打得摇摇晃晃立足不稳,叫它怎么降落?
昙照禅师每天与信徒开示时,都会大呼:“快乐呀!快乐呀!人生好快乐!”他在生病卧床时,却不时大叫:“好痛苦啊!好痛苦啊!”一切苦乐均自然,全身心都只在“这一刻”,就像一朵净莲从矫饰、诈伪的污泥浊水里冉冉开放,真正的自我就诞生了。
不记得在哪所寺院见到一副对联:“佛殿有灯凭月照,山门无锁待云掩。”感觉把它的魂点染出来了。百年沧桑,清灯古庙,天地静默,繁星朗照,一所寺院也有灵魂,也晓得静与美才是真正属于它自己的时刻。
灯影禅心
苏轼云:“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确实如此,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这其中,有你吗?
花样年华
他和爱人去逛家具城。看中一组大沙发,说:“买来送你啊,当结婚礼物。”——爱人要结婚了,对象不是他。
他设想的幸福,就是两个人晴天的时候可以晒晒被子聊聊天,阴天窝在屋子里,没事的时候吵吵架打打孩子。到庆祝生日的时候,可以大吃一顿,然后逛逛,然后爱人允许自己揍她一顿,就是图片上的那一种,一个小兔子左右开弓,疯狂地扇另一个小兔子耳光,嘴里还念着:“我让你跟我抢电脑,我让你跟我抢电脑。”
这样的幸福,他再得不到了。路终于到头了。
他投了江。
他用二十八岁的生命,画了一张“沙上的唐卡”。因用彩色的沙子做出来的唐卡,只要用手轻轻一拂,画面便会无影无踪,恢复成一片没有图案的沙。人的生命不当如此轻易处置,不该这样轻薄对待。
两位喇嘛不用纸笔,而是用细沙,在一个空白的画布上,一点点“浇灌”出一幅浩渺的唐卡。先勾勒轮廓,再把染了颜色的细沙各安其位,轻轻抖落在画布上,渐渐成点,成线,最后成形。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瑰丽无比的佛教圣堂出现在人们眼前。佛光闪耀,佛祖的头顶罩着光环,细眉垂目,嘴角弯弯,慈爱悲悯,注视人间。
可是这么精美的唐卡,谁也没想到,这两位喇嘛慢慢举起手来,把沙上的佛、殿、僧、飞天、婆罗树叶、祥云,“唰啦啦”拂散、扫平,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而这两个人脸上的神情和作画的时候一样从容、淡定,仿佛付出这一个月艰辛努力的是别人。
这就是佛的真谛吧。既要学得会漫长的付出与坚持,又要享受过短暂的愉悦与欢欣,还要忍得住失去之后的伤与痛。
佛教说人身难得,打过这样一个比方,说是动荡的海面上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面有一个圆圆的小洞,海里游着一只瞎眼的乌龟,它要把自己的脑袋正好钻进这个小洞里面,这样的概率,才和人得生命的几率差可比拟。
人的生命就有这样可贵。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张画在沙上的唐卡,既然有胆色画完满张满幅的绚烂,就更要有胆色承担一切重新变成“白板”的痛苦。说到底,凤凰涅盘不是为的在火中消除生命,而是为的光彩重生。而这一幅白板上,本来可以再接着画另一张完全不同的,美丽唐卡,而不是挼碎了,花样年华。
灯影禅心
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佛的真谛在于既要学得会漫长地付出与坚持,又要享得过短暂的愉悦和欢欣,还要忍得住失去之后的伤与痛。
佛桌上开出的花朵
我深更半夜被拎起来,匆匆赶到保安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学生已经在这儿久候了。
陪他久候的,是班上的另外几个学生,两个是他的室友,第三个是劝架的。大家的模样都好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