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鼻血还没擦干净,室友甲的左眼睛乌青了一大块,室友乙的右耳朵破了——给咬的。三人打架不遗余力,看来是拳头巴掌一起上,手上、胳膊上都有新鲜的伤。
原因却是叫人笑不出来的可笑。
就因为他曾经做过一次小偷。上初中的时候,家贫无衣,羡慕别的孩子有李宁牌运动服,就把人家刚洗过的一件偷过来穿在身上,却被逮个正着。劣迹流传久远,一直跟到他上了高中还不肯停歇。室友认为自己正直洁白,不能容忍这样的败类和他们同住。
他们把他的皮鞋割破,刚打的饭菜里吐上唾沫,衣服刚洗好就给扔进厕所,扫出来的垃圾堆到他的床上……他终于忍无可忍抡起了拳头,他们就等着这一刻,干脆人多欺负人少,一哄而上——青年人的面容,有着鲜活的皮肤和唇色,眼睛里却闪着这样不相衬的光,流荡、鄙夷、痛恨、邪恶,心灵的一个地方扭曲成了麻花。真不明白他们这种道德上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为什么不早说?”我问他。他倔强地梗着脖子:“我不怕他们!”
旁边影子一样站在那里的第四个学生开口了:“老师,让他跟我一起住吧。我们宿舍有空床,我和我的室友也不会嫌弃他。”
他惊讶地扭头看,碰上的是一双平静、坦率的眼睛,澹然无波。
“行吗?”我问他。
他迟疑一刻:“好。”
此后,我就一直看着他,暗中关注。
看着他怎么和那几个新室友在操场上打打闹闹,看着他怎么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做作业,看着他的成绩像吃了魔药,噌噌朝上涨,半年的工夫,从后十名爬到前十名,一年的工夫,又从前十名爬到第一,到高三毕业,他已经凭着全年级第一的实力,打起铺盖,向复旦大学进军了。我本来是老早就准备好了一腔热血肉麻的话,要开导他直面人生的,却一点没用上,单凭这一点点友爱、温暖和信任,他就直冲云霄了。
他从大学写信来说:
“老师,其实刚开始我一直想退学,觉得学校不适合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你又不了解情况,同学们又因为‘那件事情’敌对我,我也想学习,可是老是心里长草,毛乎乎的。幸亏打那一架,才惊动了您,帮我调换了宿舍,有了新朋友,也有了新结果。要不然,真不敢想象我会怎么个下场……”
本地不远的山上,有一个小勤光庵院,里面住着几个尼姑。掌门师太叫明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说一个小沙弥曾经跟着方丈静修,极得师父喜爱,他却动了凡心,偷下山去,花街柳巷,放浪形骸。二十年后,一夕之间勘破繁华,觉察出自己的不堪,深自忏悔,披衣而起,快马加鞭赶回寺里。
师父还在。
正是深夜,山门外春草萋萋,露珠满地。他跪着说:“请原谅我,请再收我做弟子。”
师父厌恶,说:“罪过深重的人,只能是阿鼻地狱的种子,你怎么还来奢求我的原谅?要想佛祖饶恕,除非——”他信手一指供桌,“连桌子也会开花。”
浪子又失望又羞愧,掩面而走。
第二天早上,方丈踏进佛堂的一刹那被惊呆,一夜间佛桌上开满了大簇大簇的花朵,红白相杂,共吐芬芳。
方丈急忙下山寻找浪子。可是等找到的时候,他正流连酒马美人,正眼都不看师父一眼,反而命令手下:“把他打出去!”
佛桌上开出的那些花朵,也只开放了短短的一天。
很多时候,误入歧途并不意味着不能回头,犯下错误也不是铁板上钉钉,让浪子不能回头的,是一颗颗冰冷的、不肯信任的心。难道真的要让这个世界上的佛桌都开出花来,才明了什么叫宽容吗?
灯影禅心
当你不知道这个浪子回头是一时兴起还是洗心革面的时候,为什么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洗心革面、从头再来?当你不知道这个浪子回头是偶一为之还是长长久久的时候,为什么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回头,长长久久?信任造就人,怀疑摧毁人。给浪子一个机会,还世间一个贤人,这样的美事,有什么做不得?
见佛草
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母亲。十年前,她抛下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和另一个男人私奔。
十年后,他长成一个即将成家立业的大男人,搬离伤心地,到了另一个城市。却没有想到邂逅了她,两个人居然住在一个小区,居然经常相见,彼此颔首。要不是他去给女朋友买蛋糕,恰巧老女人也去,去了就盯着他刚剃得短短的头发看,还不知道原来是这样。
那个她抛家舍业去跟的男人,原来很是精明强干,却染上毒瘾,被关进戒毒所。家里一切都被抽光卖净,只剩下她一个年老无依的孤苦女人。
但是当她抱着他痛哭的时候,他却不肯认。凭什么要认?他一个人过了十个没有母亲祝福的中秋节,含着眼泪吃了十个没有人跟自己分的中秋月饼,过了十个没有母亲祝福的生日,含着眼泪吃了十个没有母亲帮忙吹蜡烛的生日蛋糕,上面的蜡烛一年年增加,可是,父亲忧虑伤心,已经病逝,灵前也不见母亲的身影……
所以,他只是冷静地说:“女士,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妈妈使劲喊,“儿子,你的右鬓角有一块月亮胎记,你的左手小指的指肚上有一粒小黑痣,你三岁那年动大手术,胸口缝了十七针,不信,我们数数看……”
一边说,一边就上手要来解儿子的衬衫。他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他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和疼痛。
然后,他就出了长差。这样凌乱的思绪,实在不宜和这个女人一起待在这个小区里面。
五个月之后他回来,信箱里有一封信:“儿子,妈妈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也知道你看见我别扭。我租的房子也到期了,我那个男人也出了戒毒所,我们准备一起回昆明,这是我在昆明的地址。什么时候你想妈了,来看看——”
凭什么想你呢?他把信挼皱了,团成团,扔进垃圾桶。
想了想,又从垃圾桶里掏出来,慢慢展平,用两根手指头捏着,扔进抽屉。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他家庭美满,事业一帆风顺,可是总觉得什么事情未完成。躺在黑夜里,他想,是什么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出现母亲忧伤的脸,他猛一下睁开眼睛。
三天后,他按响了昆明一座公寓的门铃。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看见他,先是一脸错愕和恍惚,然后很热情地叫:“请进,请进。”
然后,他就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膝盖上盖一条薄毯,眼睛看着客厅外面,明知道有人进来,眼里却没一点神采焕然,好像知道来的也不过就是些收电费的,收水费的,收垃圾费的……当她看见儿子站在面前,浑身一颤,使劲想要站起来,却立脚不稳,又跌坐在沙发上,跌散了稀疏的额发三两根。她就那么透过透明的银丝往外看,看自己的儿子从天而降。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全都用不上,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又痛恨又深爱的女人,她就那么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他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捧起她青筋嶙峋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女人号啕大哭起来,嘴里被泪淹得扑扑地响,口齿不清:“儿子……儿子……”
等平静下来,她拉起儿子的手,跟那个开门的女孩介绍:“这是我请的保姆,来,这是我儿子!”女孩笑着说:“知道,知道,我看见他鬓角的胎记了。”然后转头对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是啊,真好。妈妈拿出十件毛衣,她在这个温暖如春的城市里,为远在北方的儿子一年织一件,一共织了十年。眼睛花掉了,织的针有的是错的。可是,那有什么呢?
他想起一句话:“北堂幽暗,可以种萱。”意为即使天地幽暗,萱草也可以照亮母亲的心。其实萱草就叫“忘忧草”,花期很短,只有一天,所以英文名为daylily。真像亲情,若是不肯及时挽救,怕也是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忘忧草,其实也是见佛草罢了。一个游子立志出门寻佛,总无结果,路遇一老人开恩指点他:“你回去吧,见到一个反穿棉袄倒踏鞋的人,那就是你的活菩萨,你要好好供奉他。”游子听命,急急转身,回家已是半夜,手刚触到门环,嘴里刚轻叫一声:妈,大门就已经打开,母亲急急冲出来,反穿棉袄倒踏鞋,心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也明白过来。守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妈妈坐在他身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沈从文说:“凡是美好的事物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他如今觉得,人有了家,才是真美好。
一个秀才,住在寺中读书,眼高过顶,觉得自己深懂禅机。有一天他留难禅师:“佛陀慈悲,普度众生时总是顾顺人的心愿,不违众生所求,不知是不是如此?”禅师说是。他说那你把你的柱杖给我吧,我想要。想不到禅师却一口回绝,说你难道不懂得什么叫君子不夺人所爱吗?
秀才机辩:“我不是君子。”
禅师大喝:“我也不是佛!”
人活一世,总有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彼此之间互相留难与折磨,可是若能明白大家不是君子,亦不是佛,都只是普通的人而已,都会受诱惑,被动摇;亲人之间也不是彼此互为天堂,辜负与怨恨轮番上演。可是有时候想一想,只要真性不泯,爱还在,趁着你在,我也在,时间和世界都在,有多少亲情不能原谅?
灯影禅心
佛陀有云:“阿娘怀子,十月之中。起坐不安,如擎重担。饮食不下,如长病人。月满生时,受诸痛苦。须臾产出,恐已无常。如杀猪羊,血流遍地。受如是苦,生得儿身。咽苦吐甘,抱持养育。洗濯不净,不惮劬劳。忍寒忍热,不辞辛苦。干处儿卧,湿处母眠。三年之中,饮母白血。婴孩童子,乃至成年。教导礼义,婚嫁营谋。备求资业,携荷艰辛。勤苦百倍,不言恩惠。男女有病,父母惊忧。忧极生病,视同常事。子若病除,母病方愈。如斯养育,愿早成人。”
父亲佛
他没想到父亲会来,穿着一身旧西装,看样子精心打理过,旧皮鞋也擦得锃亮,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落魄了。
小时候,父亲很疼他。
十几年前,父亲在一家电器行做销售科科长,经常出差,每次都给他带好吃的。有一次带回来一大盒子巧克力豆,他不爱吃,就往外扔,妈妈揍他,父亲抱上他就跑:“算了算了,谁让我儿子从小就大方呢。”
有一次两口子吵架,小小的他看不惯父亲摔碗砸盆的臭毛病,抱个棒槌往妈妈怀里塞:“妈妈,打他!”父亲不但不生气,反倒噗嗤一下乐了:“好儿子,真孝顺!”
他六岁那年,父母离了婚。他过生日,父亲拎一个大蛋糕到幼儿园,然后告诉他:“我要走了,儿子乖啊,好好跟着妈妈,等爸爸发了财,把你接出去。”
他扒着幼儿园门口的铁栏杆,看着父亲越走越远,父亲的背影还没有消失呢,他就开始想他了。
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发财,反而更穷。干啥啥不成,渐渐地他就啥也不干了。
十岁那年,他把妈妈的男朋友轰出门,妈妈一怒之下把他往外赶:“滚!滚你老子那儿去!”他果真就背着大书包去了。父亲正跟一帮人打麻将,桌子上一叠钱,一看他去了,很不耐烦:“你怎么来了?”
他仰着小脸看父亲:“爸,我不回去了,我要跟着你过。”
“那怎么行?”父亲脸上的笑凝固了。
他急得去拽爸爸的手:“你不是说你回来就接我的吗?”
“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当真了啊?”
他还想说什么,牌友开始大呼小叫:“你还玩不玩?不玩,可不给你算钱了啊!”
父亲大叫:“玩玩玩,别动老子的牌!”一边快速抽出两张钱,往他手里一塞:“快走吧,没看我正忙着吗?有空一定去看你,啊?”
父亲很快就把他忘了,而他就站在门外,隔着条门缝,看着父亲身上穿的那件西装,随着他摸牌出牌的动作,晃啊晃。
他还没走开,就又开始想父亲了。
后来,他上中学了,开运动会了,别人家的父亲给孩子买汽水,他的父亲没有来;他高中毕业,别人家的父亲送孩子上大学,他的父亲也没有来。他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亲陪,他的父亲还是没有来。
现在,他大学要毕业了,父亲来了。他痛苦地问:“你来干什么啊!”
父亲歉疚地笑:“来看你啊。”
他就哭,把父亲往外赶:“我不想看见你,你快走吧,啊?我求你了。”
父亲手颤颤地伸出来,又想擦他的泪,又想摸他的脸,最终什么也没干:“对不起,爸爸一直想着发了财就来看你,可是,老是发不了财,就老也不好意思来。我想着,再不来看你一次,怕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儿子,你去过你奶奶家吧?”一边说,父亲一边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这钱,是不是你寄给我的?”
他像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被人发现,脸红了,小声地说:“这钱,是给你看病用的。”
“儿子,这钱我不能要。老爸没本事,爱花爱玩,没给你过过好日子,现在哪能要你的钱?”
“不要就不要,谁稀罕!”他把钱摔地上,恶狠狠地说,一扭头往外走。两行泪流下来,他不敢擦,怕身后的父亲看见。一边走他一边想:这个人!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