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竹帘的细缝，兼家朝外看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师手抱着牛头，龇牙咧嘴咬住牛颈，正在狂饮牛血。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众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不久，牛的哀鸣渐渐止息，只听见群鬼生吞活剥、猛啖牛肉的声响。
喀哧。咕唧。嘎巴。
这大约是法师用牙齿嚼碎牛骨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声响停息下来。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那法师的歌声又响起来。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那声音向着来时的方向渐渐逝去，一会儿便消失了，四周一片静寂。然而，三人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吓得动弹不得。
终于，兼家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见系在车轭上的牛踪影俱无，法师和小鬼们也杳然不知去向。
蓝幽幽的月光悄然倾泻在地上，照着大大一汪鲜血。
兼家在那儿一直等候到天际泛白，这才让两个侍从拉着牛车，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最终也没去相好家。
四
“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博雅滴酒未沾，一口气讲了下来。
故事讲完，博雅将杯中丝毫不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滋润一下讲得口干舌燥的喉咙。
刚才那只螳螂已经无影无踪了。
“那么，博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个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会的那位女官告诉我的。”
“哦。”
“这位女官与从前曾多方关照我的一位老前辈是亲戚。她说是有事相商，派人来找我，三天前我去，她告诉了我这件事。”
“可为什么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哈哈。”
“这位女官非常担心兼家大人的身体。因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说是染上了鬼魅瘴气，暂时不能前去相会。”
“嗯。”
“她问我能不能去看望兼家大人。说如果兼家大人身体情况令人担心的话，就把来龙去脉告诉安倍晴明大人，拜托他替兼家大人除去身上的瘴气……”
“所以你昨天去了兼家大人府上，听超子小姐讲了夜露的故事，是这样吗？”
“啊，是这么回事。”
“那么，情况怎么样？”
“什么情况？”
“兼家大人的情况呀。”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兼家大人，说是那位女官让我来的。因为我不善于隐瞒，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好。兼家大人非常过意不去。”
“后来呢？”
“他把经过告诉了我。他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身体似乎欠佳。不过，他说已经没事了。”
“既然这样，不就结了吗？”
“哪里，不行啊。遇到百鬼夜行的人，几天后忽然暴死的情况不也很多吗？如果哪天早上，家里人起来一看，兼家大人在被窝里已经僵冷了，岂不连我也不好办吗？”
“不过，你看—”
“无论如何，晴明，你去见见兼家大人。见了之后，如果你说没事，那我也就没意见了。”
“唔，”晴明抱着胳臂思索，“也是啊。博雅，你看这么办怎么样？”
“怎么办？”
“我写一封书信，明天你拿去兼家府上交给他，好不好？”
“然后呢？”
“你请兼家大人当场看过这封信，然后再听听他怎么回答。”
“回答？什么意思？”
“你就问他：晴明的意思写在这里，需要把他喊来，还是怎么样？”
“哦。”
“如果兼家大人回答说不必来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去了嘛。”
“噢。”
“行吗？”
“行。”博雅点点头。
于是晴明啪啪地拍了两下手， 呼唤道：“阿萩，阿萩呀—”
夜间的庭院中，一个人影倏然出现。
是个女子，唐衣长袍上点缀着赤紫色萩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图案。
“是。”
“对不住，我得写点东西，能不能麻烦你准备准备？”
“放在什么地方？”
“就放在这里好了。”
“是。”女子回应一声，便不见了。
“是阿式吗？”
“嗯。”
又喝了几口酒，那个叫阿萩的女子将砚、墨、水、笔、纸放在托盘上端着，从房屋的里间现出身姿。
“分明是在院子里消失的，可是重新登场，却是从里间出来的。对于阿式，我至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阿式，即指式神。
晴明在莫名其妙的博雅旁边研墨，拿起笔和纸，在纸上挥笔疾书，写完后细心地卷好。
“给，博雅。把这个交给兼家大人，听听他怎么作答。”
“噢。”博雅接过来，放进怀里。
“博雅，别的暂且不问，今夜月色难得如此之好，你带笛子了吗？”
“嗯。笛子我可是从不离身的……”
“好久没欣赏你的笛子了，吹一曲怎么样？一面忧虑着螳螂的末路，一面举觞对酌，大概不算俗不可耐吧。”
五
博雅满面飞红地来到晴明宅邸，是第二天入夜以后。
和昨天一样，与晴明隔席相对。在外廊内刚一坐定，博雅便嘟囔道：
“晴明呀，这事简直太奇怪了……”
“大概兼家大人说的是‘不必劳驾赐顾了’吧。”
“完全正确。兼家大人读了信，不停地搔着脑袋，说安倍晴明大人居然全都知道，太令人佩服啦。”
“他大概会这么说。”
“他还要我向你好好道谢，说感谢你关心挂念。”
“果然是这样。”
“晴明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如果你不把谜底告诉我，今晚我无论如何也睡不成觉。所以就这么不请自来啦。”
“你从兼家大人那里什么也没听说吗？”
“兼家大人说，晴明大人一清二楚。详细情形要我向你打听呢。”
“哦。这样看来，还是得由我来说喽。”
“快告诉我吧，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完全是兼家大人自编自演的假戏啊。”
“假戏？”
“就是骗局嘛。”
“骗局？什么意思？”
“就是说，什么撞上百鬼夜行，什么巨大的法师把牛生吃下去之类，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岂有此理。干吗要胡编呢？”
“就是说嘛，兼家大人大概又有新的相好啦。”
“新的相好？”
“是啊。大概他老早就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子，到了那天晚上忽然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音，不能去与那位你也认识的女官幽会了。所以就想出那么一个故事来。”
“啊？”
“那位受到冷遇的女官一定也心中有数，明白这话是无稽之谈。”
“既然如此，那位女官干吗还托我去做那些事情？”博雅不解。
晴明微微一笑。“因为你是个好汉子嘛。”
“我吗？”
“嗯。恐怕她猜想，如果拜托博雅，你就一定会把我拉扯进来。”
“……”
“我如果一去，兼家大人的谎言立即就会被拆穿。她大概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兼家大人出出洋相。”
“可是……”
“总之，兼家大人既然回答说我不必去，就说明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唔，就是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呀。”
“但是我还有地方没弄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呢？”
“超子小姐不是都告诉我们了吗？”
“超子小姐？”
“就是那位在原大人的故事呀。”
“在原大人？”
“在原业平大人的故事嘛。”
“搞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那个被鬼怪吃掉相好的男人，就是在原业平大人呀。”
“什么？！”
“近来宫中流行的话本，你没读过吗？”
“你指的是什么？”
“《伊势物语》，蛮有意思的。这个话本里就有那个女子被鬼怪吃掉的故事。”
“可是，光凭这个，你又怎么知道兼家大人的话是谎言？”
“当然知道啦。”
“为什么？”
“这个故事还有后话。说的是业平带着女子出逃的途中，被堀河大臣发现了。”
“……”
“那位女子便是二条后。二条后的哥哥堀河大臣盘问试图拐带她出逃的业平大人，并当场把妹妹领了回去。可不愧是业平大人，他不说女子是被带回家去，而说是被鬼怪吃掉了，还把夜露也搬出来，甚至还作了首和歌，编出个美丽的故事来。”
“那么说来……”
“超子小姐全都知道，所以告诉你业平大人的故事，不露声色地让你明白，兼家大人的故事是谎话，叫你别让她父亲出丑。”
“哦……”博雅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灵魂出了窍似的，“怎么搞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那粗壮的肩膀彻底委顿下来。
“别泄气嘛，博雅。”
“我觉得，好像大家都拿我当傻瓜啊。”
“没那回事。大家都喜欢你，兼家大人、超子小姐还有我都是，所以大家都很关心你。那位女官其实也是喜欢你的。正因为喜欢你，才会老实不客气地利用你呀。”
“晴明，你大概是在安慰我，不过我并不开心。”
“没什么可开心的，但是也不必悲哀。你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必不可缺的人。对我来说也是。”
“嗯。”
“你真是一条好汉子。”
“我还是不开心。”博雅表情复杂地低声回答。
晴明无奈地搔了搔脑袋。
“喝酒！”
“喝！
于是，两个人又悠悠地喝起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