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完嘴,二人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抚着后背。
二人强咽下就要冲口而出的哀鸣,面面相觑,沉默了。
像无法承受这种沉默似的,道孝说:“走,走吧……”
可是,脚下却动弹不得。
二人的衣裾已吸满了凝于草叶上的夜露,沉甸甸的。
正对面,看得见道观建筑的影子。月光洒在荒废的庭院里。
“回、回去吧?”道孝说。
“到这里就往回走,只会被那两个人耻笑。”
秀时又转向道观的方向,挽起湿冷的衣裾,迈步向前。
在他背后,道孝说话了:“你、你去不了的。”
“你想说什么?”秀时边走边答。
“都因为你取笑他们两个,结果把我也……”
“不要怪别人,听了他们俩的怂恿就说要来的,不正是你吗?”
“是你说要去的。”
二人边走边说,道观已在眼前。
“就是它了。”
就在秀时说话之时—
“哎—”
响起一个声音。既非秀时的声音,也非道孝的声音。
秀时回顾道孝,问道:
“你刚才说话了吗?”
“我没说话。说话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
正当此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哎—”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在瓦顶和屋檐均已腐烂坍塌的外廊内,朦朦胧胧有一个白影。
“那、那个……”
“是个女人。”秀时说。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一个白衣女子站在腐烂的木条地板上,望向这边。
“你们害怕了?”
就在二人要惊呼一声、拔腿逃跑之际,白衣女子低声细气的一句话,仿佛夺去了他们惊叫的机会。
女子声音清脆。二人出声不得,沉默地僵立于草丛中。
“刚才想逃跑了吧?”
那女子说着,从木条地板上飘然而下,向这边走来,越来越近了。
秀时不觉倒退半步。道孝双膝发抖。
对了,应该带刀来的。带把刀—
“想用刀劈我吧?”
那女子又说。说话间,她已经站在跟前。
如此快!不会是世上之人。
连拨开野草的声音都没有。
“我不是世上之人—是这样想的吧?”
女子对秀时说。
秀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为何这女子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为何自己正想着的事情被人家知道了—是这么想的吧?”
句句被她说中。该怎么办呢?
“是在想‘该怎么办’吧?”女子笑道。
来人呀,救命啊—道孝想。
“来人呀,救命啊。”
女子边笑边说。
不进来就好了。
不进来就好了。
都是这小子不好。
都是这小子不好。
不作无聊的逞强就好了。
不作无聊的逞强就好了。
呜呜—
呜呜—
来人啊。
来人啊。
此时—
秀时手上的火把爆出火星,迸飞的火星子烫到了脸颊。
“好烫!”
秀时情不自禁地丢下火把,以手抚颊。落地的火把滚到女子脚下。
“啊!”女子低低喊了一声,倒退几步。
就在那一刻,秀时和道孝的身体可以随意动了。
“哇!”
“哇!”
二人大喊一声,两手拨开齐腰高的草,游泳一样冲到大门口。
当秀时和道孝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冲出大门时,信好也好恒亲也好,不觉刷地后退几步,早把取笑对方的事抛诸脑后。
“出来啦出来啦!”
“是个女人!”
“是妖女。”
“好可怕呀。”
秀时和道孝喊叫完之后,趴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
五
“自此之后,秀时大人也好,道孝大人也好,精神上都有问题了。”晴明说,“二人回家之后,家人在多方询问之下,好不容易才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好歹恢复到了生活能够自理的程度,但总是一整天都或坐或卧,不出家门。”
“是这样。”博雅点头。
“据说有时连家人也认不出,从前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晴明说。
“喂,晴明,你一开始提及的觉,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他们在那道观里遇上觉了。”
“他们所遇的那个女子,就是觉吗?”
“对,就是这样。”
“所谓‘觉’,究竟是什么呢?”
“据说,是一种生活在山里的妖魅。”
“妖魅?”
“有人说,这种妖魅来自唐土,其实我们国家也有,到处都有。那种被称为‘回声’的东西,也属觉类。”
“噢。”
“觉识读心术。”
“什么?”
“与其说‘读’,可能说‘吃’更好吧。人在想什么,觉能知道。在接二连三地被觉说中心中所想的时候,人的心最终就变成空壳了。”
“那么,是恒亲大人和信好大人的随从最先进入道观的,他们也在那里遇到觉了?”
“应该是吧。”
“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与最先那三人相比,生活多少还能自理,这就是说—”
“是因为他们在心思尚未被全部说中之前,得以逃走之故吧。”
“对对。”
“因为你一思考,心思便被说中,几乎不可能反击觉,但秀时大人被火星烫到了脸,不自觉地丢下了火把。好在发生了这件事啊。”
“哦。”
“在唐土,也有人因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击退了觉。”
晴明向博雅讲起了这样一件事。
一名住在山里的男子,在家门口编织筐子。
他察觉到眼前有只奇怪的动物。
猿猴般大小,身形也酷似猿猴,脸孔却是人。
四目相对。这时,猿猴似的动物说话了。
“你在想,有只奇妙的动物吧。”
男子被它说中心思,大吃一惊。它为何知道自己的心思呢?
“你在想,它为何知道自己的想法吧。”
又被说中了。啊啊,这是传说中的觉吗?
“你在想,我就是那种觉吧。”
什么都被它说中,男子恐惧起来。
事到如今,拿起身边劈竹子的柴刀,抽冷子劈过去吧。
“你打算用那把柴刀杀我,对吗?”
又被它说中了。男子不知如何是好。
照此下去,自己要被这只觉吃掉了。
“哈,你想我吃掉你呀。”
就在觉一纵身跃过来时,男子害怕极了,不觉手一抖,原先为编竹筐而压住的竹条离手而去。
弯曲的竹条从男子手中弹起,打中了觉的眼睛。
“哎哟!”
觉按住眼睛,跳开了。
“哎呀呀,人有时竟会做出没想过的事!凭这一点,人太可怕了。”
觉说完,逃归山中。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你看怎么样,博雅?”晴明问。
“什么怎么样?”
“明天晚上,我要去那所道观。”
“你要去?”
“你也去吗?”
“……”
“备上酒去看看,果真有什么出来,感觉也不坏呀。”
“去也不妨,不要紧吗?”
“什么事情不要紧?”
“觉呀。心思被它说中,心不就成了空壳吗。”
“你不去?”晴明一本正经地问。
“我没那么说。”
“那就去吧。”
“好,好的。”
“那就走一趟。”
“好,走一趟。”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半边月亮挂在天空。
月光从坍塌的屋檐洒下,把晴明和博雅笼罩在蓝光之中。
木条地板多已腐烂塌陷,不过四处寻找,还能找到人坐下后不致塌陷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坐下来,举杯对饮。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博雅右手持杯,说道。
就是那所道观。木条地板塌陷处,野草从中长出。庭院里,野草更是恣意疯长。
晴明家的庭院,看上去也是野草野花自由生长,但与这里相比,还算是收拾过的。
没有灯火。仅靠月光,四周景色隐约可辨。
“从前有好几个道士来这里修行,将门之乱前后,就没有人住了,自那时起就荒废了。”
“不过嘛,晴明—”
“什么事,博雅?”
“其实,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觉呀。你说了唐土的故事,那时候,觉是以猿猴的模样出现的吧?”
“没错。”
“可为何道孝大人他们所见的,是女人的模样呢?”
“这个嘛,是因为回声啊觉啊之类,原本并无固定不变的形状。”
“……”
“它映现在见者的心上。”
“映现在心上?”
“当觉出现的时候,你认为它是人,它看上去就是人;你觉得它是猿猴类,它看上去就是猿猴类。”
“可是,道孝大人也好秀时大人也好,并不是一开头就认定它是女人呀。”
“没错。”
“那么,为何他们两人都把它看成了女人呢?按你所说,他们二人当时应该各自把它看成不同的东西,这才对吧?”
“博雅,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时候人们往往把它看成同样的东西,因为人情就是如此。开头,道孝大人也好秀时大人也好,朦朦胧胧地看见屋檐下有白蒙蒙的东西。于是,秀时大人首先喊出‘是女人’。在秀时大人眼中,它大概像女人吧。道孝大人听到喊声,也就觉得它像女人了。”
“那么,在我眼中,它会像什么呢?”
“这个嘛……”
晴明饶有趣味地微笑着,呷一口杯中酒。
“不过,博雅,如果你希望遇上觉后安然无恙,从现在起必须听我的话。”
“为什么?”
“如果我提醒你‘博雅,来啦’,从那时起,在我说‘好了’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开口说话。”
“好。”
“另外,你把这个收好……”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毛笔写了些咒文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咒符。预先为你写好的。”
晴明把那张咒符递给博雅。博雅接过来,收在怀里。
“把它带在身边,只要你不出声,它就看不见你。”
“明白。”博雅点点头,又说,“晴明,你行吗?如果那觉—那女子出来的话,你怎么办?”
“你不必担心我……”
说话之间,晴明的眼睛眯起来。
“来啦,博雅!”
正要对晴明说话的博雅,慌忙紧闭刚张开的双唇。
晴明把目光投向野草疯长的庭院。
博雅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朦朦胧胧地立于草丛之中。
那女子沐浴着月光,像全身过了水一样闪亮,滑行一般走向木条地板。
虽然走在茂密的草丛中,却不见草动。
“咦,还以为是两个人呢,原来只有你一个啊!”
女子望向晴明,油汪汪的双唇一咧,笑了。她皱着双眉的样子怪怪的。
晴明将视线移向女子,静静微笑。
“你怎么啦?”女子说。
“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呢?”
女子焦躁地扭动着身体。
“你不怕我吗?”
女子把脸贴近晴明的面孔,近得几乎气息相闻。
“为何不想一想?”女子说。
“为何不思考?”
晴明只是静静地微笑。
“任何小小念头都行,想一想好吗?”
无论对方如何劝说,晴明依旧沉默。微笑始终留在他的唇边。
女子敞开前胸,让丰满洁白的乳房暴露在月光之下,在晴明眼前搓揉起来。白皙细长的指尖捏捏乳头,让它硬起来。
“看不见这个吗?看见了还能完全不动心思吗?”
接着,女子掀起衣裙,连私处也裸露在月光下。
“这样如何?还动不了你的心思?”
女子一边摆动身躯一边说。
但是,晴明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女子焦躁起来。
“喀!”
她张开口,吐出红红的舌。牙齿从嘴里刷刷地伸出来。
“我要吃掉你!”
熊熊燃烧的青焰从女子口中窜出。
女子花了好长时间威逼哀求,打算动摇晴明的心思。但晴明依然如故。
他面带微笑,只是注视着女子。
“哎呀呀哎呀呀,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想呢?怎能做到不思索呢?”
女子痛苦地拧着身子,头向两边摇晃,像极力要控制身体。
长发左右甩动,卷住了女子的脸和身体。
“呜呜,这样就吃不了啊。吃不到太饿呀。”
女子眼中开始落泪。
“好饿呀、好饿呀……”
女子痛苦地抓挠喉咙。
不知不觉中,女子的脸庞枯瘦下去了。肤色逐渐变为黑红。她的动作变得有气无力。
最终,瘦成皮包骨的女子干柴似的倒伏在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好长时间,晴明说:
“可以啦,博雅。”
博雅如释重负地说:
“还以为不知怎么收场哩,晴明……”
他膝行至晴明身旁。
“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吧,博雅……”
“噢、噢噢。”博雅点头,“可是,晴明,你不也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吗?”
“什么都—”晴明说。
“什么都?你是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没错。所以,事后要请你把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啦,博雅—”
“这容易。可是,你坐在这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什么都—”
“‘什么都’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有想。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在这里而已。”
“能做到这样吗?”
“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僧人,这点功夫都能做到。”
“原来是这样啊。”
“那家伙没有食物。但是,我就在眼前,是有气息存在的,所以她不能消失。因为吃不到,她越发饿得慌。那种饿又加剧自身的饿,最终自取灭亡。”
“啊—”
“好啦。专门备了酒,在这里喝到天亮,其余的事,就留到早上再说吧。”
晴明取酒瓶在手,将酒倒入杯中。
“喝,博雅!”
“好,好的。”
晴明和博雅从木条地板下来,踏足草丛中时,四周已经明亮起来。
晴明分开蓄了朝露、光闪闪的草叶,走在前头。
“喂,在这里呢,博雅!”
他停下脚步。
“你看!”
“噢!”
博雅看见那副模样,倒吸一口凉气。
草丛中,仰卧着一只形状奇特的野兽。猿猴大小,样子像猿,但面孔是人。
“这是?”
“觉嘛。”
晴明回答之时,太阳东升,光线终于射入荒院。
阳光接触到觉的身体时,觉像融入大气一样,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它待过的草丛中,有五颗玉石。
三颗大玉石,两颗小玉石。
晴明捡起那五颗玉石。
“博雅,这些都是被觉所吃的人的心灯。让他们各自服下这些玉石,就会恢复原样了。”
晴明微笑着,又说:
“博雅,我们就迎着朝阳,漫步回去吧……”
“好。”
然后,晴明和博雅穿过道观的门,走到外面,向东漫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