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杨夫人因为心肌梗塞住了进来，儿子出了这种事，每个母亲都接受不了，尤其是杨夫人这种心气高的女人，她把儿子看成她的希望，看成是这种浮华而空虚的生活中唯一的寄托。
关母给杨夫人递了水，第一次这样客气，这样坦诚地面对。而杨夫人却始终没有表情，脸上已经哭得浮肿，眼里还带着泪光，整个人却显得有几分呆滞。
“咱们有三十年没什么交集了吧？”关母倒了杯水递给她，轻轻坐在窗前的凳子上。
杨夫人比她显得年轻，从年轻时就是这样，也许正是如此，三十年前，杨海成选了杨夫人而不是她。
“你来看我笑话的吧？我三十年前没输给你，现在也不会输给你，我读书没你好，家世没你好，但我比你漂亮，比你会嫁人，你这个穷了一辈子的老女人，没资格嘲笑我！”杨夫人脸色不好，如今却憋足了劲朝关母骂道，她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的尊严，她依旧要保持完美的姿态，高傲地活着。
“没人嘲笑你，你还和三十年前一样，容不得一点不完美，其实人生不会总是完美的。”关母轻轻地说，“但我相信至恒没事。”
关母只说了几句就出了病房门，心里无限感慨，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将医院照得明晃晃的。
看到关语沫就在门外，已经整装待发的模样，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今天蔡姚当庭释放了，而她却坚持想见见潘渔舟，她一直等着盼着见他，就像有很多话必须当面问清楚一样。
“妈，杨夫人和你无亲无故，何必和她扯什么关系，她现在心情特别差，别人去见她，反而是火上浇油。”关语沫劝说着，她始终不能理解母亲的举动，老年人往往行为怪异。
关母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反而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几十年前，有一对好姐妹，一个是刚被平反后的教授家庭出身，一个是纯粹的工人家庭出身，一个成绩很好，一个长得漂亮，她们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
“妈，您这太狗血了，三角恋的故事，您这样的居然也能讲出来？”关语沫不知道今天母亲怎么了，她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她内敛、平和，几乎从不议论他人的个性，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明理的贤妻，年纪大了以后，渐渐地有些絮絮叨叨的毛病，但没有一天像现在这样。
“你猜这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关母忽然笑了笑，问身边的女儿。
“难道是脚踏两只船？不，按照言情小说的套路，男主都喜欢那个成绩好的，而那个长得漂亮的就嫉妒，百般阻挠，小人做尽。”关语沫发挥了这些年看小说的功力，天马行空猜了一通。
“不，那个男人很聪明，他说喜欢那个成绩好的女孩，开始和她恋爱，跟她一起奋斗，那女孩放弃了原来的学业，跟他一起打拼，对他鼎力相助，还一同创办了公司，五年时间，已经成了当年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关母笑了笑。
“浪漫啊，当年就富了，现在肯定不得了。”关语沫忽然来了兴致，那个年代的爱情总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后来他富了以后，娶了那个漂亮的女孩。”关母讲的结局残酷又现实，直接将关语沫设想的所有美好画面都打碎了。
“怎么会这样？”关语沫不太能接受，一连追问了两遍。
“因为那个成绩好的女孩，又聪明又能干，可以帮他创业，帮他渡过难关，而那个漂亮的女孩，是他想娶的，因为那是面子的象征。”关母叹了口气，这段故事，这些年来她没跟任何人讲过，她当年背叛家庭和杨海成走到一起，五年时间，他向她许了无数张空头支票，最终无一兑现，他最终娶了如今的杨夫人，一个漂亮、拿得出手的女人。
“后来呢？”
“后来那个成绩好的女孩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一种男人，在没有发迹以前，对一个女人百般讨好，一旦功成名就，共富贵的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关母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至今还觉得感慨，她像个傻子一样付出了五年，最终的结果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她忍辱负重。
直到遇见了关立民。其实关立民一点儿都不出众，唯一的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几十年过去了，她觉得庆幸找到了这样的老公，尽管直到今天，她和杨夫人穿金戴银的生活依旧天壤之别。
“怪不得您不想让关征到博亚去工作。”关语沫听懂了母亲的故事。
“关征那小子我拦不住了，只希望他能够有分寸吧。”关母摇了摇头，挽着关语沫朝前走。
蔡姚再见到潘渔舟的时候，位置完全反了过来，她在外面满心痛恨，而潘渔舟却轻松自然，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你妈妈哭得很伤心。”蔡姚故意把“你妈妈”几个字说得很重，她知道现在唯一能打动他的也许只有潘母了。
“我给我妈留了养老钱了，她下半辈子不用愁，我做每件事之前，都充分考虑好了后果，不会留有遗憾……”潘渔舟显得更瘦了，胡子楂明显了很多，却前所未有的决绝。
“你把杨至恒怎么了？他现在在哪？”蔡姚的眼中明显带着泪光，还有愤恨和决裂，曾经的死党，如今的仇人，这个身份的改变多么的可怕，她做梦都没有想到。
“在庭上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杨至恒被我杀了，尸体扔进南沙江了。程娇也是我杀的，关征那一刀也是我捅的，我就恨没再多补两刀，那样关征那孙子就必死无疑了。”潘渔舟咬牙切齿，眼里的光芒带着可怖，手掌也紧紧地攥起来。
“潘渔舟，我从来都没想到，你内心会是这样，你犯案累累，过了今天，你就是死刑立即执行！你会受到所有人的谴责，得到最悲惨的下场！”蔡姚从没想过这么恨一个人，从骨头里恨。
“没关系，至少我把至恒带走了，谁都不能跟我抢了，这已经足够了。”潘渔舟笑得冷冷的，整个人都在颤抖，却带着让人惧怕的胜利的笑。
“你这个变态！”
“是，你说得对，我是变态！并且从来没觉得愧疚过……”
蔡姚咬着牙，眼泪直流，她恨所有事情最后竟然变成这样。
“明天我就要死了，那么今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所有人可能都不会清楚的事……”
蔡姚瞪大眼睛，戒备地看着他，恨不得用眼睛将他穿透。
“其实……那场火，与我无关……”潘渔舟看到蔡姚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间大笑起来，声音凄厉尖细，“放火的人，一直想让我死……”
狱警开始在后面催促他，蔡姚慌忙想再多问些什么，他已经走了进去，回过头来，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潘渔舟！潘渔舟你说清楚！”蔡姚使劲在外面砸着相隔的玻璃，一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从和杨至恒认识到如今，经历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事，一直到如今，她恍然分不清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在一次次即将看到希望的时候分开。
她一直在那里站了很久，是狱警最后将她拖走的，她不能接受杨至恒就这样消失了。
当蔡姚又一次见到这个城市的傍晚时，外面停了三辆车，一辆是父母的，一辆是叶耀和关语沫的，还有一辆是杨海成和杨夫人的。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鼻子酸酸的，她终归是有人关心的，活了二十几年，尽管任性，尽管骄横，尽管没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如今依旧有很多人在想着她，也许不只是想着她，却至少让她觉得，她不是真空的……
这个城市的夜景竟然这样悲凉，冷得刺骨，尽管霓虹灯将大街小巷映照出光怪陆离的景象，繁华的背后，却隐藏着无数残酷。
她还没来得及和杨至恒说一句告别的话，他就在她的生活中湮没了，像八年前一样，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放这段感情。
蔡姚是第二天去的医院，整个人依旧没调整过来。
关征趴在床上拿着iPad，不停地点击着今天的新闻，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直到蔡姚走过去将iPad抽了过来，他才回过头来，愣了两秒，而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关征……”蔡姚的声音微带沙哑，这些天喉咙干涩，补水也不够，整个人肤色蜡黄，瘦得像根火柴。
“先让我说吧。”关征打断了她，“你知道我这人一向爱说实话，潘渔舟发起疯来很恐怖，你早该防范他，我这一刀差点送命了，现在每天晚上还在做噩梦。杨夫人最近精神恍惚，估计是担心杨至恒，杨海成昨天正式任命我为总经理了，但说实话，我一点也没有觉得高兴。还有最后一句，杨至恒可能死了……”
“关征，谢谢你。”蔡姚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关征不遗余力地四处奔波，想尽办法让她洗脱罪名，他付出了很多，她心里清楚。
“你别憋着，我知道你难过。”关征没有接受这个道谢，趴在床上呆呆的。
“第一，老潘我已经见过了，他疯了，但是他仍然是我曾经的死党。第二，恭喜你成为总经理，不管你高不高兴，你都是前途无量的。第三，我相信杨至恒没死。”蔡姚哭了，轻轻地倚在关征病床前的墙上。
关征叹了口气，从病床的柜子里拿出两个大大的信封，里面满满地塞着冲洗出来的照片。
“这些是我从潘渔舟的相机里拷贝出来的，然后冲洗留存，你拿着做个纪念吧。”关征递给她。
那东西很厚重，蔡姚接过来打开封口，里面掉出一叠照片，她一张张捡起来，全是杨至恒的单人照，日期都是在自己进去的那段时间，各个不同的背景，摄影棚的，街景的，南沙江的，还有家里的生活照，光冲洗出来的就有几百上千张。
照片上每张都挂着笑容，换了很多服装，去了很多地方，他好像刻意拍了很多很多。
蔡姚哭着将照片摊在关征的病床上，铺得满满的，剩下的没地方放，全铺在了地上，病房的地面给占了一大半。
外面阳光正好，光线反射在地上，映出彩色的光芒。
蔡姚坐在地上看着每一张，从抽泣变成大哭，每张照片都沾满了眼泪，而后又被风干。想起这些年走过的每一步，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自己用尽全力也没能留住的。
窗帘随风在屋内飞舞起来，吹得照片飘得满屋子都是，倏倏的像片片雪花……
关征不知何时艰难地下床来，和蔡姚并排坐着，伸手揽过她，紧紧地抱着，用一个别扭却深情的姿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