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一排车乖乖地趴住,斑马线上两面的行人迅速相向走来。那排车如一队伺机的猛兽,匍匐着,目光很为犀利。不是吗,你看那些幽幽的车灯,照在那几双高跟鞋和裹着纱一样薄裙的身体上,亮得她们快走几步就别扭起来,像被看透了;那光又是耀眼夺目的。她们如是经历着堂皇的落跑,忐忑又刺激。
与她们相向走来的人群里,有三个人很是不同,其中还有个小孩。他们可以被看做错落有致的一个整体。因为他们有类似的脸——美丽的深眼窝,浓长的黑睫毛。车灯里,他们煞白的脸上,眼睛更美了。两个大人眨了眼,用浓重的睫毛荡开亮光,往那群“出逃的公主”身上抛去了笑意。口哨短促伶俐,能滑进你身体,又一溜烟儿了无踪影。
于是笑声冒出来。几个娇滴滴的声音冒出来。“快瞧那几个,多深的眼窝。”
姑娘们看着三个深眼窝,从她们面前捷捷地走去。她们被抛在身后了。他们继续走向对面。斑马线就正对着“广州百货”的南门。门口几排铁杆的售货车上,是过季打折的衣服。顾客摇着头将手里试过的裙子还给售货员。这个懒洋洋的售服女人接过来,夹上衣架,右手将铁杆的一排衣服“哗”地一推,空出一个大口子,把那裙子狠命地挂上,又“哗”地推回来。它们颤抖了一下,便急急停住。掉了价的它们,像一窝的囚徒。贴着另一面墙,王震龙凉茶、一口香炸鸡、欧罗巴咖啡和麦当劳甜品屋,一字排开,都是塑料彩色灯箱,四方的窗口。炸鸡的是橘红,人最多,都举着竹签。凉茶采用传统的制冷机,六个透明白塑料桶往上翻腾着泡泡。火麻仁已经剩下一指高了,树根色,酸梅汤则才刚刚加满。
他们三个,拐去百货商场的侧面。这里的局面整个扭转了。那边生动明亮的水果糖广告带着风味变做黑灰的铅笔画。电讯商铺整个蓝蓝白白,却并不干净。入口处白底黑字的宣传单落了一地。窗户上的大幅宣传画拥挤着,各路明星在手机中间卖弄风骚,大约都是那几个风情简约的动作。隔过几个卖头绳、发卡的地摊,远处几张长木桌和两面塑料挂墙组成了杂货卖场,入场者一人执一个塑料网筐。一个人高站在凳上举着塑料喇叭:“不可错过,全部两元!一律两元!”他一面也提防着偷拿的人,热情慷慨的嘴和谨慎吝啬的眼,调和在了一张脸上。宽阔人行道的对面,是市政宣传广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之类。以它为中心,整齐排列了两组擦鞋的队伍。统共十来人,清一色的折叠木条板凳上稳着座客。擦鞋人是更矮一点的塑料小凳。整体看来,砉砉剌剌,起来坐下的,生意兴隆。再往前,就靠着大马路了。在这就要踏进车流的窄地,此时围了几圈人。
那三个深眼窝的找到了福地,凑过去,踮着脚。
一个背着手散步的中年人也凑过去。他当是刚从木条板凳上起身的,洁净的鞋,在他懒散的脚下,很是尴尬。他倒不觉得,拉着嘴角,让那因好奇而上挑的眼睛变得多了几分洞察,然而更显八卦。虚着眼往人缝里瞧了一眼,他“哦”了一声,惊奇看见的不止一个,都垂着头,头发也没有想得那样长——原是在繁闹中讨生活唱街歌的。他从人缝里拔出眼光——那不是他喜欢看的,但他仍旧舍不得离开。于是,退出来,往右边走几步,若有所思地微点着头,看着身边听歌的人。
又聚来了一些。
那几个“流浪歌手”都很年轻,也不像真有过“流浪”的凄凉。倒是像很老实的孩子,笨头笨脑。于是也怀疑他们的笨手笨脚。怎么还不开始呢?唱街歌的大约意识到需要开始,然而还是觉得无从开始。刚才只是一片靠街的平地,这会儿人多了,骤然就是舞台。已经众目睽睽,唱街歌的他们,头更低了,怕见人似的。终于,中间的那个拨了几个闲音。三个人偷偷地点了点头。音乐从嘈杂的市声里渐渐析出,音符如一列桀骜的贵族,紧紧地聚集,它们只和它们自己在一起,奋力地远离地面,往上走去。
有个女孩听得倒是认真——《爱的罗曼史》,是与她某个恋爱相关的曲子吧。她满脸的惆怅,虽然至少有一半是自己为生活添加的戏剧味。然而她真听进去了。她的思路跟着那缥缈的音符——她听到两条并行的旋律,矛盾极了。上面是诉说、争辩,而下面,是一只抚慰的手;上面是一个严酷的事实,下面却跟着无法摆脱的情感的暗流;上面是委屈地、决绝地前行,心碎而步子不稳,下面是紧紧跟着的规劝。她深喘了口气,换个姿势,用右手托着腮。她看到了他们的手。似乎,一个旋律来自左手,一个是右手;一个是若无其事,一个是心已惶惶。
一支曲子结束了。她看着吉他手将五指并拢安慰颤抖的琴弦,抱着它。它刚哭过。他的手里握着它的心跳,而它终于平静下来。
有个背着手的,正努着嘴望着这个女孩。他努着努着,遇到精彩处,将牙咬住下嘴唇,眼睛瞪起来。那个孩子——美丽的深眼窝,浓长的黑睫毛——在女孩身后,他上身左右摇晃着,头在姑娘的腰间一左一右,扮做一个调皮张望的童样。而他的右手,正轻巧地拉开了女孩腰边的白色小挎包。他甚至在拉那金色的链子时用大了力气,那包被荡得高高的。那童样的深眼窝,大约也觉出了惭愧,挤眉弄眼地,终不能拉开。只好用了另一只手托住包,仔细地拉开了口,又伸手把一个如修长眼睛图案的酒红色钱夹扒拉出来。背着手的看傻了,是折服于技巧,更是感叹人知觉的麻木!那童样孩子,正要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女孩却突然举起了手来。
童样深眼窝一愣,急忙蹿开了。
女孩是举手鼓掌。她已经回过神来。音乐里的沉思,似乎促成了她某个决绝的念头,她并没有去往音箱前的铁钵里放钱,只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着手的散步的,望了人群,又很不屑地一哼,但终归化做一个呵欠。他眨了眨这呵欠下的眼睛,世界就又清楚了一些。
铁钵里哗啦啦有了十几响。原来一个人丢进了一大把一元的硬币。也并不是他的慷慨,只是那响动很有气度。那几个歌手连忙哈了腰。“唱一个呀!别光弹啊!”给钱的很大方地说。“您想要听什么?”吉他手很诚恳地问。这一问,都看着他了,刚才的大大方方,在瞬间消失。他脸上一红,“你,你随便了,唱个什么就行。”那吉他手倒显得镇定,或许还是木讷,更或者是进入了他的语境——有关音乐。于是他很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唱个《你背着我爱别人》好不好?”撒硬币的那个脸更红了。吉他手的问话,像在数落他的一项罪名一样。“好,好好好……”他僵硬地站在铁钵前,显然这一支歌与他关联起来。他不能像之前一样吊儿郎当地颤着腿听了。他一定后悔了自己的多嘴,也预备听完后就离开。
背着手的那个,也觉得有歌词听起来带劲一些。一唱起来,他明白曾经听过咧,有几个地方还能跟着哼哼。“最心爱的情,却伤害我最深,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歌手唱得愁眉紧锁。背着手的,晃着脑袋哼着,如同唱京剧。
“小崽子,偷东西!”突然,靠外一层的人群里躁动起来。一个胖女人一把抓起那深眼窝的童孩的手——扒手。“叫你偷!叫你偷!”女人的嗓子极明亮振奋。自然,她的手掌也很有力的。那深眼窝并不躲,只定定看着女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女人更气了。“你看着我干吗?你还敢看我!叫你看——小偷!小偷!”她先是打他胳膊,一路打到侧脸上。深眼窝的孩童终于微低了头,看着地面。女人拉着他,他很省力地歪向地面,像一枝垂柳。女人不依不饶。他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没遇到过,她还能怎样呢。为着她的执著,他索性一动不动地挨打,似乎还兼顾着听起歌来。
“哦……软弱的灵魂,已陷入太深……爱情充满残忍我却太认真……被摧毁……”
女人仍旧在叫。她反复那几句。场面也没有变化。还是流浪歌手的歌声占了上风。
背着手的人,是很明了情况的。他才不像没见过事儿的人,只知道看这孩子。他往人圈几米外的花坛边觑了一眼——那两个大深眼窝的站在那呢。他们嘀咕着,一边时时看向人群,一边低头微笑。点着烟的那个能看到脸,他正抽了一口,低着头默默地笑。他们一定听到那女人是厉害的,似乎一直不肯放手。背着的那个有些沉不住气,往后扭了两次头。点烟的狠狠皱着眉,严厉地瞪了他,又弹弹烟灰,很快将脸色舒缓,又笑起来。
女人还不甘心,又提高了声音。她现在不光恨这孩子了。她开始烦恨这个世界了。她被偷了,这样天大的事,可别人都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平静,一如往日——“唱,唱个鸟呀!”她要世界都不安宁。“你,你还要这手做什么!伸到别人包里拿东西,啊?叫你偷!叫你偷!”她灵机一动,“走,去派出所!他妈的,去派出所。”
“哞成年咧,哞用咋。”一个本地人很不识趣的风凉。他可能是真想听歌。可她扰了他的听歌。“流浪歌手”正唱得撕心裂肺咧。
“没用?下次偷到你看有用没用!”
那个本地人,不屑地看看被偷的女人,说了句什么,绕到了别处。
音符们手挽手,也胆怯了。战战兢兢延续了几律,终于缩回去。鼓声空撑了几拍,也终于停了。女人终还是站在了舞台的中心。所有人都看过来。那些目光认真而挑剔:你要给我们看什么呢?不就是偷嘛,多么常见哦。女人在睽睽的目光里,有些无奈,有些不知如何新鲜出别的动作和词语。她不是消了气,而是拿不出新的精彩来,只好很委屈地叫了声:“滚!”就松了手。童样的深眼窝,没防备这突然的释放,竟栽倒在地上。四周有了笑声。他急忙起身,拉扯着自己的衣服,很滑稽的样儿,他耸耸肩,将衣服正回来。只是感到有无数的目光,像蚂蚁般爬满他的背影。尔后,他走起来有些踉跄,然而恰似一个九死一生的英雄了。
人群有些散了。
三个歌手茫然地立在那儿。中间的踢了踢缠在脚上的线,音箱就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那孩童的深眼窝,继续往前走着。他早离开刑场的地界了,然而头仍旧蒙蒙的,鼻梁、眼睛和额头,拧在一处,眼光定定的,似乎眼前的空气太稠,一眼望去就黏住了。耳朵嗡着,周围一圈空气沉甸甸地托着他。这会儿,他整个身子仿佛只有一个头,被一股气力悬着,一漾一漾的。于是,惶惶然,他不知道步子走对了没有。他看到一丛丛金脉爵床,一动不动,心事重重地望着天际。走过炭火旺盛的狭长烧烤炉,走过一地黏黄的菠萝蜜推车,走过糖炒栗子……又开始冒汗了,背上也又零星地刺痒了,如一些不可琢磨的焦虑。可走着走着,他却似乎高兴地循着这焦虑找回了躯干。这乱哄哄、热烘烘的世界,又渐渐化开了黏稠的空气,亲近起来。
然而他,还有一丝委屈……脑袋被突然拍了一下。那力气不小,但他仍感觉到了爱意。笑着扭头,见是那两个同伴。他和他们一同欢笑起来。他们用着自己的语言,笑着闹着,那孩子撅了嘴,恶狠狠地冒了几句。他大概很不服另两个对他的调侃。于是,那两个拍拍他的头,转过他身体,拉着他往回走。于是,他深呼了口气,挽起另两个的手臂,将脚蹬地使劲一跃。玛迪莎卖场刺眼的灯光,越过窗框晃得他眼睛生疼。那两个快走了几步,孩子就像飞一样又将蜷起的腿脚用力一伸,落地追着。
路过那个“一律两元”的卖场,孩子仰着脸看另外两个。抽烟的那个点点头,很豪气地向前一指,孩子兴奋地跳起来。于是三人钻进卖场的人流里。
那个“大喇叭”自然看见了他们,以至于他的“快来看啊,两元,全部两元……”走失了节奏。然而不能因小失大,他立即刚强地又叫起来,谨慎的眼滴溜溜的。那孩子直奔向一个白色的小球,大约是皮球。那个抽烟的拿起来看看,很不解地望着它。孩子抢过来用手使劲一拍,那球从内部发出煌煌的光来,原来它是透明的——他又仰脸望着同来的两个大人,其中一个点了头。
“哦!”孩子发出了欢快的一声,抓着球冲出卖场。跟在后面的两个中的一个掏出了两张一元的纸币,夹在指间,骄傲地递向“大喇叭”。接着他们飞快地追上孩子,抢过球高高地抛起。孩子跳起来再把它接住。远远的,那球的心,金灿灿地发着昏眩的光,跳起来,落下去,跳起来,落下去……抽烟的那个搂了孩子的头,那烟快完了,他急急地连吸了几口,扔在脑后,烟头带着一个灼伤的尾巴划过昏乱的街落进黑暗。
背着手散步的中年人,咬音咂字地哼着歌,街景虽嘈闹,而太熟了,吵不出个名堂,他又要一个呵欠。远远的那边,“流浪歌手”们又开演了。隔着距离,乐声是靡靡袅袅缠夹不清,鼓声虽已剥离成弦外之音,嗵嗵嗵地倒是挺起劲儿。他心想着再回去听听?就再回去听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