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是金牛座,这是个爱攒钱、极抠门的星座,怪不得他写得出守财奴;狮子座喜爱生活里大起大落的戏剧性,最适合波澜起伏的通俗故事,大仲马就是佼佼者;因为摩羯座是要“大器晚成”的,所以亨利·米勒虽比海明威还年长,就只能错过“迷惘的一代”,而在“垮掉的一代”到来时,才一鸣惊人,享尽荣誉;白羊座们看起来都凶巴巴的,他们的肖像头发都竖着;巨蟹座有不同于常人的思维——螃蟹总要横着走嘛,这样可以营造出一片奇异的世界来,比如疯子卡内蒂和通灵者黑塞;伍尔夫欣赏毛姆,因为他们都是水瓶座;张爱玲和鲁迅刻薄地相似,说风凉话那可是天秤座的特长了;处女座的作家很少,兢兢业业,精雕细琢,要求完美,也只能孕育出一个完美的托尔斯泰。四月二十一日是个特别的日子,白羊与金牛的交界,这一天繁星璀璨,天象奇妙,莎士比亚、纳博科夫、胡安·鲁尔福以及我,悄然诞生了。
“这么说你还是属于金牛?那你是感官动物了,小贝就是金牛啊。”
“呃,感官,可以感官一下啦,你这个小巫婆!”我把她抱进怀里去,奖励她为了星座学,这些天都废寝忘食了……
无耻之徒——我约摸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快要从心里吼出这样一句了。你就要能接受我这个自封的称号了。
娃娃偶尔也会去你们家安抚一下陈杰强。
但每次去你们家时,她总选择跟我一道走。“跟叔叔一起,路上还有个照应。”这一天,你和你父母自然又忙上半天,呈上饭菜,大家吃吃喝喝,酒足饭饱后,陈杰强去帮娃娃买漫画玩偶(一定是她指使的),娃娃就跑到我要待的书房来。她是策划游戏的高手,这一次策划的兴奋点是“惊险”。在书架的一角,我们躺在实木地板上——我发誓我像是被她强奸一样,她一笑一拉我,我就软软躺下了,她就骑在了我身上。我知道你就在隔壁间,不过你一定睡得特别香——干了一上午的女佣嘛。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我一惊,立即偃旗息鼓。
娃娃也白了脸扭过头。
原来是那只猫。它扭着屁股走进来,起先还扮演着她T台美人的架势,走近后,发出几声很淫荡的呜呜叫,并对着我们撒了一泡尿。
那一天,你午觉醒来说:“哎呀,猫发春了,要做手术。”可你一定想不到,撩拨它的春风是从哪儿吹来的吧。
“公猫五十,母猫一百。”你气喘吁吁地提着术后的肥猫回来乐呵呵地宣布道。
事情就这样。
可惜娃娃不久后就嫁到美国了。这个你是知道的,陈杰强的失恋气氛感染了你们全家,餐桌上更是不堪入目了。我也有些失落。一个充满动感的好孩子,愿意在上面摇动身体,挥汗如雨,甜甜地呼唤叔叔,好像她真的只想要一支棒棒糖……你夹给我一团空心菜,我跟随你们沮丧地咀嚼着,一抹绿叶伸在嘴角,像我家门后泥坑里无奈的老水牛。
怎么样?这些欢乐时光听起来还不错吧。
就如你看到的,白纸黑字,你的老公,是个女人缘极佳的男人。娃娃早在研究“星座—文学”之前,就研究过另一个课题,“鼻子—阴茎”。她证实,我就是长了个好鼻子,一个大个儿又挺拔的好鼻子。大鼻子情圣,听说过吧,不是虚言。这么说来,我那顶着失败者高帽的哥哥,最后也能娶回全村最漂亮的媳妇,答案说不定也在这里。他娶得顺水推舟,只是娶回来才知道,她好吃懒做,只知道倚在门边嗑瓜子儿。倒也不像一般女人那样爱说是非,疑心也是因为懒得说。
我哥的疯狂比较直观且较有规律,他一年会发两到三次臆症,无非是跳到饭桌上或者奔到院子里打滚儿。他的失败也同样直观且规律。我被派去复兴家族的文化之路时,我哥在家族财富复兴之路上,几经波折,最后……你也猜到了,一败涂地。如今村上各户都有了喜洋洋的小楼和牛哄哄的小车。我们家却以坚毅的品质恪守着清贫。这一点我似乎并不觉得惊异,这恰恰证明了血液的顽强——老天干吗要眷顾一群疯子呢。
我跟他没有什么叫人抹泪的温情,不过是他的失败感透过血液渗进我体内罢了。我可不如陈杰强走运,摊上一个你那样的好姐姐。我无论如何就是个戴着银项圈拿着土叉(失败的叉)的月光下的闰土,我的一只脚永远踩在蚂蟥出没的烂泥地里。
不说了,老家里的事儿,简直枯燥无味。
陈洁惠,你也枯燥无味。
陈洁惠,洁陈惠,惠陈洁,陈惠洁……咦,陈惠洁听起来好多了,可你偏偏叫个“陈洁惠”。
一个莫名其妙的急转弯事故,一次贤惠的大淋浴,一床陈旧干净的棉被,一个躺在我东边的耳朵。怎么?你会说,你这个变态的絮叨鬼!也是,不用跟你探讨什么坏血智血,也不用跟你玩拼字游戏,让我们回到无边的现实主义吧。
你一定能回忆起这个十一长假。我从广州回来,你拖沓着鞋开门,康馨雪山包的碎屑粘在嘴角,我立即说:“要不,我们离婚吧。”
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借口。因为我的勇气不足,需要借助一些火车的晕倦以及爬上这五楼心跳的怦怦声。还好,我把这句我承诺过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我讨厌承诺,这种预先出卖自己未来自由的勾当。这属于自以为是的人,他们对自己和生活充满把握和自信。承诺属于大人物,不适合我。而我只是……没错,你一定能脱口而出了:“无耻之徒”。但我害怕秀男的眼光。不知怎的,她的眼光恰恰能击中我的那点儿拿不出手的良心。或者,想来想去,就这么含糊地答应再含糊地说出来,能最省劲儿地把事情对付过去。好让我心安理得地跟秀男说,我没有辜负她,我为我们的感情做过努力。纪德说,最美的动机后面也每每隐匿着一个机巧的魔鬼。
我心里也藏着一个小鬼儿。
或者我就是魔鬼吧。
以我对你的熟知度,我知道你不会把“离婚”那话当真,绝对不会让自己当真。这恰恰可以掩护我也并不准备那么当真。
要是丁一禾,她一定会不屑地说,一个聪明人知道减少损失,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警觉,不能让他的一生被某一个欲望牵着鼻子走。可我何尝不知呢?然而在见到秀男的第一面,我就隐约感到属于我家上空那浪漫的堕落之风,远隔千山万里,轻轻与我拂面了。
我知道危险将降临,我也没有故作镇定。
“我可是已婚老男人,你们找我身边的靓仔喽!”这样不打自招的话,在酒吧间非常罕见。我太早嗅到危险的气味了。身边的人都去舞池了,秀男没去。她也没望着我,后来我知道,她说,她跟我一样,能感觉到那种危险。那烫人的诱惑和行将破碎的幻影。
但人常常需要挣扎,怀有侥幸,并想要考验自己的抵御力。况且,我们是无所畏惧的八○后。于是我们还是相对一笑。一旦抵抗失败,那不过证实了默契。头顶五彩幻灯的光团爬到她脸上,再攀到我身上。我觉得耳后一阵幽凉,那枚顽强的种子开始蠢蠢欲动。我背着我自己决定,让这一切发生吧。
这不过是一场新的爱情游戏。而爱情,是我早就熟悉的宿敌了,这个不高贵却异常妖媚的小玩意儿!对于它,我有阅历、有经验。我只舔尝美味,不吞咽苦果。我会在泥足深陷前抽身离开。这有什么呢,你看看我往日风流韵事的成绩单!这没什么,只是一定记住一点就行了:当你得到爱情时,你要时刻跳起身来,俯瞰它,嘲弄它,鄙视它甚至羞辱它。
因此就是在和秀男最最不舍而缠绵的那一周,我在疲惫和甘甜中就要沉入谷底时,总还有一抹意识里,住着另一个我。那个我飘到半空,低头望着搂在一处的我和秀男,摇摇头。我仍旧不能相信,这真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爱情。这不能当真。
但你完全不拿这话当真,却当真激怒了我。还是你的自信。无知和麻木是节能冰箱,冰冻着你的自信。陈洁惠不会让自己做个不幸福的人。而陈洁惠坚定地认为,一个离婚的女人是不幸福的。你或许有一丝惊慌,毕竟这玩笑的措辞太大胆直接,内容又是极其庄严的。“婚姻是个严肃的事儿,不是儿戏。”情感专家说。你点点头,深表同意。你接过我的包,挂好。你说:“去洗个澡,天可热死人了。”
一些教授御夫术的书会将你这样的做法列为五颗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旧对他好,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意识到你的重要。温柔而谦恭……”你是这样聪明的女人?完全不是。你是真的甩甩头,像甩掉总黏在眼皮上的那根不识趣的头发。你跟自己说,他胡说八道。他就是个爱胡说八道的家伙,为了表现他的幽默。
我猜对了吧?你就是这么想的。就“表现他的幽默”一事你曾经仔细地跟我谈过。你还试图用低幼教师的那种循序渐进、诱敌深入的伎俩。
“你知道林语堂怎么定义幽默的吗?”你捧着一本心灵鸡汤,我抽着烟看足球。
“是这么说的……”我往烟灰缸里倒了些凉水,烟头嗞嗞地灭了,那嗞嗞声很合我意。
你很有耐心,我是个任性的骄傲的孩子,说不定我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不好意思表达对老师的谢意罢了。于是你给我倒了杯水,说:“幽默是要有个限度的。你那个样子说话达不到幽默的效果,我知道你的本意不过就是想幽默一把。”
不过就是想幽默一把。哦,我竟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愿望。
我微笑。
“其实很简单嘛,以后我把他们发给我的短信段子转发你,幽默又好玩儿。可你的幽默过了。过犹不及。过了就是讽刺,就成贬义词了。对我无所谓,可在你们区机关,你是副科长,乱幽默你会得罪人的,会让人难堪的。哎,你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幽默,我跟在后面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了!”
好样的,陈洁惠,你想剥夺我生活重要的乐趣。在大楼里屏气凝神,在这大院(我们住的是你分到的房子,感谢你,感谢你父亲)里,我还不能溜溜嘴儿了?我挠挠耳后。你的幽默观让我烦躁耳鸣。然而你,你的教导仍在推广和继续:“最伟大的人常常更谦虚”,“半瓶子醋的人才晃荡”。
幽默,你比我更幽默。挂在你嘴上的俗语格言,真是你解渴的矿泉水啊,源源不断,便宜可口,说出来让我在想哭时可以笑起来,想笑时可以哭起来。
而现在,你认为,我根本没有改变“幽默一把”的嗜好,竟把玩笑开到自己结发妻子身上了,开到离婚头上了。你咬牙切齿地想着。而我泡在浴缸里,仰望着天花板。我在云蒸雾罩里考量我的诚实。让你见笑了。我还有不心安理得的时候呢!是的,我活该,就像我此刻的发痒的痛。我知道,那都是秀男痛过的痛。我看着热气腾腾的水,看到秀男枕在我手臂上,我的右手握着她半只乳房。水都凉了。
这么久不出来,你更心慌了。但我听到你在哼着歌,只是哼得过快让我听不清。你走来走去,把我提回的箱子里的物品收拾妥当。我还没出来,你终于走近浴室,凸纹玻璃上一团阴影扩大开来。你仍旧有些胆怯,那浮在玻璃上的阴影又缩回去,消失了。
“我爸让我们明天过去,还商量着这几天去哪儿玩玩呢。你好不容易休一次假,我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好好去哪……”
怒火像电子打火灶一样轰地点燃了。这一次不仅仅为了秀男,也不为那什么爱情了。对你的自信,我厌恶透了,还有你那种视而不见的本事。凭什么一个人仅仅因为笨拙就能随心所欲。
我站起身,冲出了门:“说真的,我们还是离婚吧!”
先于语言吓到你的,是我的裸体。我把广州放纵的习惯带到这里了,我把我乡村野夫的血液呈现在这个干爽文明的地方了。
你嫌恶地低了头。你原本又要教育我讲文明重礼貌的,只是你忽然又听到离婚这两个字,你抬头看我。我的裸体一定让你觉得很陌生,那么,就请它去象征你当时的心情吧。
其实我对修养好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恶感。他们一出现,我脑子里立即反映出“人模狗样”四个字。觉得他们要么装,要么蠢。你自然蠢的成分多些,也未必不装。在我耍无赖的时候,你有多好的耐心啊,好家教的淑女,你很优雅地关上卧室门,还故意用无声的眼泪宣泄郁闷,谁不知道你在哭呢?你一定是一边哭,一边张着耳朵,你在等我熄掉烟,叹口气,乖乖走过去,打开门。你倒不至于要听我说什么好话,我只要有温暖的眼神或是关切地皱着眉,其实就算是个无赖的笑脸,你也会很满意。于是就决定原谅我,继续做懂事乖巧的淑女,撅撅嘴就起身,扯扯裙子就走出来了。可这次你错了,你连最无耻的笑脸都没等到。你听到电视啪地开了,热闹的足球赛,解说员的声音像个愣头的八哥,你抽泣起来,你在想,你嫁了个什么东西!而我早在一开电视就将声音开到足够大,足够淹没你一起一伏的抽泣。没用的,我知道你的肩膀都在颤抖,撕卫生纸的声音也很大——慢着,你还有一招,你要出来了!果不其然,你镇定地推开门,你数着步子,你要求自己要不露声色(可为什么呢?)或者是在表现你完美的隐忍吧(可为什么要出来),你红着眼睛,大概鼻子也是红的吧(哭的时候总擦眼睛,哭后眼皮会肿,鼻涕塞满鼻孔,加重鼻炎,一片邋遢),你轻快地走过我身边,我已经机灵地在你还差一秒到来时就缩回了搭在茶几上的脚,我们真是默契的一对儿,你没忍住瞪了我一眼,你的“平静地出来拿卫生纸却被我发现你正哭得伤心”的演出土崩瓦解。我侧了侧头继续看球赛,你是个敬业的演员,演砸了还会将戏演完,这就是你,平庸乏味,这就是你的婚姻,你的你和我的婚姻。你走过去,将一筒十二粒装(还剩十粒)的卫生纸袋打开,掏出一卷,迅速走回卧室。演出结束,没有人鼓掌。
一早我就听见,你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不舒服,对,坐火车着凉了,嗯,就不过去了。”
上班时,我尽量把工作往前赶。六点一到,大家下班回家,我跑去食堂打上两份饭菜。看看时间,六点十分。回到办公室,集中精力再赶点儿活儿。六点四十,提着饭盒跑回我的临时干部房。一开门,秀男已经在那儿了。她下班后从她任职的公司骑车过来,刚好四十分钟。
我们倒向床。
我完全不能在家中工作了。饭盒在微波炉里转上几圈,也拿到床上来吃。我们不穿衣服,几乎完全腻在床上。有说不完的屁话。
“就这样躺着,可不能再做了。”
“不做了,做不动了。”
却还是会激动,还会再做。深夜两三点,极度的困倦似乎将身体制服了,而这刻要是不能握着那半只乳房睡去,谁又强睁开眼,亲亲谁的肩膀、脖子或是头发,那又睡不成了。
闹钟一定再定。爬起来去上班。做不完的工作等着我们。
我们这样持续了十天。
我无意吹捧自己的旺盛和精力,也不想煽情——那么那么爱。我知道这是我们这个年代的色彩和八○后无数人都有的理想与无数人都无缘实现的美梦。很抱歉,陈洁惠,你没有这样的理想和美梦,估计你以后到老也不会再有了——两个人互相吸引,彼此渴望,不可分割。许多年后,大家总想起它,然后感叹,我不后悔!
许多年后,我一定也记得这段时光,我还会为这跟喝酒的朋友们(如果有这样的朋友的话)干上一杯,鼓足勇气,很贱地吼上一句,我不后悔!惹得他们拳脚相加,这老不正经!
但如此十天后。办公室桌上的文件在我眼前晃晃悠悠不能落定时,我就后悔了。另一个意志坚定的我——把对别人的轻蔑的恐惧转变成奋发图强的我——拍拍手,站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