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按时间回去了,提着饭盒。秀男也早就到了。或许是我多心,那一天,是纯粹的疲惫还是那危险的预感,空气里总有一股昏沉沉的忧伤基调。我们做爱很投入,而那强烈的喷射,又把精力剥去了一层,我一阵眩晕,不知怎么的,涌出点儿眼泪。
“你哭了,怎么了?”
“是太累了吧。”我只觉得沮丧。我倒不是想做英雄的硬汉,但眼泪于我也有些夸张。
“是想减少一些见面吗?”秀男的眼下也聚集着暗紫色,眼睛却是亮的。
“也是。那么,或者,周末见吧。”
“这么说,我猜对了。”
秀男后来说过,她特别怕一切跟她猜到的一样。这让她想到谶语、宿命之类的。但那次我狠狠心,送她走了。我认为不能让她一掉眼泪就妥协,这个头开不得。
爱情太容易战胜了。摆脱它的时候或许到了。我想起大学时看罗素自传。他很小的时候爱上比他大五岁的女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娶到她。于是他要自己使劲地长,加油长大,在二十一岁时,他真的娶到她了!我当时也喜欢一个教选修课的女老师,如获知音,别提多兴奋了。第二天,再接着看,十几页过后,婚后七年,罗素在一次乡间歪歪扭扭骑着自行车回家时,他忽然认为,他一点也不爱她了。
以后再遇到摄人心魄的爱情段落(低俗小说除外),我养成了往后多翻几页的习惯。在那层层叠叠的文字和标点下,我看到了,我和秀男,与任何凡夫俗子一样的下场。
要是颇懂尊严的丁一禾,一定“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但愿秀男也能如此。
秀男走了后,我一下轻松起来。时间又跑进我的口袋里,像一大摞钞票一样鼓鼓囊囊的。我重新人模狗样地回到机关办公室,重新谦恭、谦虚地字斟句酌着写经验材料和领导的讲话稿,偶尔跟同事吃吃饭,主动帮处长装装杀毒软件什么的,日子过得紧凑而闲淡。那个涵养饱满、精神抖擞、人见人爱的八○后的青年又回到我的身上了。你还是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你电话里说,你又调职了,每个月又多了两百四十三块五。猫做绝育手术后,越长越胖,你妈在喂它昂贵的进口皇家减肥猫粮呢。
秀男果然没有再找我。在我偶尔看书走神时,我会有情有义地想到她。我像想一个久远的人那样想。像一个思想家、哲学家那样想。用加缪的话说,我是站在真理的角度想。但我仍旧拿不准我是要像佩服丁一禾那样景仰她,还是像厌恶一个薄情的妓女那样鄙视她。或许两样差不多。只是一不小心,浴室里沐浴露的香味,或是一个半路惊醒的梦,都能让我疼上几秒钟。可她就是没有再来找过我。没找就没找。这也好,就让我们来场遗忘竞赛吧,昆德拉对遗忘是情有独钟的。
我承认,就在这遗忘的竞赛中,我意识到了这才是要命的一场外遇。一场大约能被定义为爱情的灾难,一次山崩地裂的情爱病。有时候在与秀男的疯狂关系中,我会怀念与之前两位相处时的轻松惬意。但我也清楚,那种轻松惬意下,我最深的欲望并没有得到声张。如果从爱情的难度、精彩度,以及体现人类的智慧和能达到的罪恶被诅咒的程度上讲,那些爱只能是简单的劳动。没有痛苦就没有滋味。或许真正的爱情一定要打探到我们罪恶的矿床。这是爱情的游戏规则吗?是的。正是的。你就不会玩这个游戏。可干吗要会呢?猫还会玩自己的尾巴呢。有那么多更好玩且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在等着你。
游戏的这一回合,我赢了。
她再次跑来了,一副做错事的小学生模样。我立即得了意。哈,这个失掉了尊严的女人,现在再来,魔鬼的合约必须升级了。我恨她,似乎也爱她。我爱她,似乎更恨她。我清楚地知道,我被她和我自己暗暗折磨了一个月。败诉者需要偿付这个费用。
“来了?有事吗?”严肃而轻松。相信我,我拿捏得非常到位。
“我是来还钥匙的。”还钥匙。别指望得到一个台阶,没有筹码了。认清自己的处境吧。
“放桌上就可以了,有空来玩呀!”她僵硬了一下,把钥匙半丢半扔地放在桌角上,然后瞟我一眼,转身要走时,忽然又朝我扑过来。
我就不跟你赘述秀男的惨相了。
比你惨多了。
起先她哭得让我烦躁,我坐下冷冷地抽烟,我把那个钥匙一点点往扣上穿。她趴在我的身上,哭湿了我的两个裤腿儿,她抽咽着握着我的手,亲吻着我的嘴角、我的脖子、我的额头……
我低头望了她。
她瘦了。很好,这些天她一定比我痛苦。眼泪不停盐浸那轻薄的皮肤,细细的小血管像一群逶迤的小虫子,它们在微微的抽泣中颤抖,从灰白的皮肤上映出来。事实上,她美极了。
秀男是一个大师笔下的素描,轻描淡写却处处留情。顺便说一下,你属于浓墨重彩的劳动人民的宣传画,站在金秋麦场上或是重型起重机旁。
既然一切进入我的轨道,我不介意再搂着她。丁一禾告诉我们:“思想让人隔离,肉体让人和解。”这句口号除了过分对仗让人厌烦外,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肉体比脑袋温情多了。这次我射得很快,我的身体暴露了我的焦急和期待。
秀男很乖,她把床整理了一下,就说,我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
在秀男的赔付期,开始了我的欢乐时光。我们的欢乐时光。至少看起来,秀男是生机勃勃的。新契约是,彼此自由。而实际操作是,我按我的需要加班或者应酬,她等我。她说,她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她只作翻译,在公司也是个小角色,她的时间很多,可以迁就我。“迁就?我可不要人迁就。”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我就想见到你,你就迁就我这样烦着你吧。”
这就对了,让我们都直白一些。话说清楚,就能责权明确,谁做谁受。她像照顾一只狼那样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的时间和情绪,像优秀的见习生一样逐渐习惯了我的要求和安排。我看球赛的时候,她跟着我喝彩;我看书的时候,她关掉电视;我工作的时候,她穿鞋回家。她躲着我,又总是看着我,像守着一株明灭不定的火。我给你打电话,她就去阳台收衣服。挂掉你老腔老调、千篇一律的电话后,她从阳台走进来,带着悬浮的微笑问,“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应该跟以前一样,大大方方地说你高大威猛、黑黑壮壮、大屁股便秘症之类。可不知为什么,我怎么都找不回拿你开玩笑的情绪了。忽然间,一股对她有些厌恶的情绪泛滥上来了。我用最能代表诚恳的轻快语调说,“你问她?一个好人,简单快乐,很有教养的淑女。”我要让她后悔问了这一句,想让她得到的是她想听到的结果的最大负值。
回忆起来,那种突来的厌恶很难去形容。那厌恶与我对你的厌恶很不同。对她的厌恶中有我对自己喜爱她这一事实的恶意回避,对她的厌恶像一种自虐。秀男听了回答,她也厌烦自己,她闭上眼摇摇头,像真能从一个真实的梦里逃出来一般。她拉着我的手到床边,她把头窝在我的腿上。
“再跟我讲讲你家乡的故事吧。”
有什么好玩的故事。无非是我家房后快死的老太婆,她整天地叫呀,叫呀,但总咽不了气。这是人生最尴尬的时刻,制备好的大红绸缎寿衣等不及要穿,白布漫天的排场等不及要看,她呼天喊地地叫,也没有黑白无常来帮她。
“后来呢?”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们也等不及哭天喊地地尽孝,说不如先给她洗洗吧。架起一口锅,一个一米宽的大盆,赤条条抬她出来。冰天雪地呀,别提那院儿里蓬起的热气有多么喧腾了。还是儿女们贴心,老太婆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死掉啦。
秀男瞪大了眼。
我神秘一笑:她是冻死的!
我知道你要说,这你听过。在你下嫁到我家,回村住的那一晚,我正要例行公事往你身上趴,你说,别,先别。你认为这不符合做爱的神圣条件,竹床吱吱作响,卫生纸没有摆在床头,太仓促,不文明。于是我只好跟你讲故事。我跟你讲了这个故事,本想吓吓你,没想到你听完后却说,“这不可能。这是犯罪,公安局早来了。”
秀男听完故事却哭了。以她那时的心情,什么故事都像在水里涮过一遍,让她联想到人生无常,天地苍凉。
这失而复得的时间里,我心情好的时候,会留她住下来。她坚持要睡在我的怀里,弯成一团,像我儿时那只跑来取暖的狗。在我熟睡的间隙,偶尔还听到一些振颤的呼吸,她的喉咙里像有一对儿扑腾着的昆虫翅膀。而每天早上,她却笑得那么开朗,晴空万里,仿佛她是一只小鸟飞在碧云蓝天间。这时候,我就怀疑那些悲悲切切不过是我在做梦罢了。
十一前,她系着花布围裙,进进出出,唱着“我是快乐的小主妇”,为我做了一大桌菜。那顿饭我又吃又喝,结果醉醺醺,眼前花布围裙的秀男真像一位理想的好妻子。我望着她,她望着我。目光相对,我不能无动于衷。那一刻,我有种要赏赐她的念头,理性没有管住情感,就对她说,或者,这次回去,我找机会,跟我老婆离婚吧。
千万别相信我的任何决定。我就是个犹犹豫豫、“没有笃定的魅力”的人。我只能为我的话守节几秒钟。可大家都相信,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俗语是个害人精。于是我不得不在你一开门时,就说,要不,我们离婚吧。
我没有机会单独回到广州。
你驳回了我要离婚的请求,但同时你很大方地说,“好了,以后别再提这个话题,我就原谅你了。”你的无尽的原谅之途就这样开始了。你立即办理了休假手续。一迈进我的临时干部房,你就抡开手打扫卫生。到上床睡觉的时刻,满屋子已经成功地被陈洁惠的气味儿占领了。威露士消毒药水和强生婴儿爽身粉的混搭。可怜的盛夏的陈洁惠,除了便秘培育的青春痘(青春永驻),痱子也来了。应接不暇。你带着白糊糊的脖子就躺到了床上。收复最后一个失地你可不那么拿手。不懂得用手抓住男人阴茎的女人是可耻的。况且我对扑了痱子粉的壮实的巨婴不感兴趣。更何况,你或许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你的错!
你竟安心睡去了。
第二天,你有了精神头,以略带愤怒的面容告诉我,你要查找我背叛的蛛丝马迹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跟一个女人有了些暧昧。”这措辞倒也节制。
“我只不过是想跟你离婚,就这么简单。”但陈洁惠认定的事容不得狡辩。
于是你关上门,堂而皇之地占用了一整个下午的电脑。虽然死猪不怕开水烫,但你那种韧性还真让我有些抓耳挠腮。在下班回家,我不得不抢下电脑加班干活的时候,我偷偷走到你身后,呵,我的女神。我以为你在查我电脑中的爱情病毒,原来你竟然是在玩连连看。
你之所以没发觉我,那是因为你实在不想放弃那连线后的啾啾声,为此你还戴着耳机呢!
这一点我真钦佩你。嘘嘘嘘!别激动,这不全是讽刺。在我无数个想入非非的读书间隙,有时候我会想要建造一个别样的乌托邦。这里的人不需要什么善良啊,聪明啊,科学啊,进步啊,他们都只有一个生理特征,就是健忘,就足以让这个乌托邦永葆欢乐了!为什么轮回一次的必要程序是那碗孟婆汤,因为怀着怨恨的人是没法投胎的。哇!最理想的人格就是忘记了。最最理想的人格当然就是自然而然地忘却。你就让我们拥有这个天分吧。
但我偏偏有个好记性。它让一切记忆连贯起来,让我从爱情的生发回想到结束,一次一次,悲伤像洪水席卷我的身体。
我有了一个看守,不怎么狡猾却尽职尽责。你的健忘和笃定不能让你主动胜利,却完全可以看着敌人自取灭亡。
我只能偶尔去秀男的住处与她约会了。时间又一次变得紧张急促。我烦透了疲于奔命。由于见面次数的一再减少,见面时间的一再缩减,她开始惶恐了。她又开始有深长的伴着震颤的呼吸,喉咙上显明的起伏,是在忍耐和吞咽那枚越来越大的苦果。秀男一点都不善战,我眼看着她节节败退。她每天都在对我与你一起生活时的细节幻想中肝肠寸断。我只好偶尔发发善心对她说几句潦草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