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脖,脖儿长了点,细了点,脑袋大了点。
他白头发,白汗毛,白肤色,眼仁外的其它也是白色。长脖是年二十有五,个儿一米八三,细长条形的。他眼怕光,阴天异常好用,看得远,看得准,看得清,晴天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往外窥视。
缩缩脖,脖儿短了点,粗了点,脑袋圆了点。
缩脖短腿,粗腰,五短身材。本年二十六岁足矣。个儿一米五十九八。矮墩墩。
娘说:“抓鱼摸虾,不发家。打鱼杀家。你爷爷活时抓了一辈子鱼虾,死时一屁眼饥荒。”长脖坐在半山腰,茫然地眯起微红色的眼珠,盯盯地往河中望。他苦丝丝儿地想娘的话。
“别再打了!想点招招,娶房婆娘,搭脚做伴过日月吧。”老秋,河水已被霜点过,澄清澄清,滴浑浊也没有了。
长脖往河中傻瞅。
风起了。河水就泛泛地翻动一层层小微细浪,白粼粼地寒人。心世凉了冷森森。
身边几棵柞木树叶子掉了,光秃秃。他的前方有棵枣树,树上还有几片枯萎了的黄色树叶,被风拍打得东摇西晃,声音飒飒儿叫。
娘说:“我看不到你娶个女崽,我死也闭不上眼呢娘说:“春扎骨头秋扎肉。一旦你扎坏了身子骨,我一死,谁来照顾你?”
娘说?“你不会扒干部屁眼看屁股,死板儿,就等着上天给定命吧。”
娘说:“你贱骨棒,软筋头,咋不敢跟三丫那个那个?”娘说:“吃不愁穿不愁,打算不到受大穷。”
风大了。河浪拍击着石岸,“哗哗”鸣响。
娘说:“你说话呀,就知道抽那丧筒子烟,一个劲地抽,抽抽,能抽来媳妇我上南天门叩头,十八个带响儿的。”娘说娘说,娘天天说,娘说说就伤心地哭。
娘说……
用力捏扁了刚卷好的烟,揉个稀碎。两大颗鼓溜溜的咸泪在眼里打着滚儿蹦出来,挂在细窄鼻子的两边。
“吧叽吧机”像夯砸地面的笨重脚步声传来。长脖儿往山下河边看。缩脖儿栽歪着一颠一颠地往下走,他穿一双湿漉漉的农田胶鞋。他用鱼网杆挑着,一头是鱼篓,另一头是塑料口袋。篓里口袋里都装满了还没有死透的鲜鱼。“吧叽吧叽“他挑着鱼往河水镇去了,一定会卖个好价钱。望着他的背影,长脖陡然间打了个冷战,随后鸡皮疙瘩就顿起,缩脖的好鱼一定又会往三丫家送了!想到这一点,他心就扭扭劲,小肚子慢慢串起包来。长脖卷起了炮筒式的旱烟,用唾沫粘住就划火点燃,劲儿劲儿狠抽。
风又大了几码。他今天包了八炮,多带了两个雷管。可现在起风了,河面上泛起浪花波纹,看不见鱼。一炮没放,往家走吧。
空着两只手进了家。娘两眼肿泡泡,歪斜了一下嘴说:“孩,西街王老六老了。去,你到到场。”
民间吹鼓手们鼓着老腮欢儿欢儿地吹丧曲儿,他们打打吹吹,心花儿怒放。死人是死者家厉的不幸,却给吹鼓手们带来了生意。
沾亲带故的伤心地张罗着为死人尽孝道尽义务。远一点,和孩崽们前后蹦跳着看热闹。三丫也在这儿颤颤儿忙里忙外,她走路一投足一甩手都悠悠的诱人。长脖儿偷偷地狠狠地斜挖了她一眼,就帮着人家抬做棺材用的木板。
忽然,吹鼓手们嘻皮笑脸地猛劲吹丧曲,原来是死者的一个远方亲属来了,于是就抓心扯肝般地相互嚎丧。呜呜噢噢地叫,哭声喊声一片混杂。“你好狠心,撇下我和几个孩子走了,让我可怎么办呀!让我以后可怎么活人呐?”
看这景儿。一瓢冷水泼到长脖儿的心尖上,一激,心缩成一球,硬实实的,刷地凉透。死了,除了变鬼怪?什么也没有了。
娘说:“孩啊,做人有点骨,志别短了。孩儿?三丫心眼往髙场跳,你够不着。咱把山后哑巴丫娶来家吧,哑巴不传根。你听娘一句话。”……
死人了。西街死人。
长脖望若那挺挺馐直的尸,就想起娘说……
哥儿八个,干架。也操爹操娘骂,常常像吃便饭。
缩脖卖了鱼包里自有几张票给老爹点,其次自己存,攒着耍个人的心眼。除了小崽崽还上学吃饱不管摔外,哥哥们就都多了几个外外道儿。将来需要分支落草。
缩脖练就了个装酒的好肚肚,喝得多了,就啥啥也不想了,什么三丫呀,烦心呀,忧虑呀,都滚蛋蛋了。自己也好像云儿雾儿地飘起了。高兴了唱几句情歌透透胸腔里的气,得骂几句粗话享舒服。
缩脖老三,他在上一横一压,老四老五就难说上媳妇。老四老五就恨他。老大说个媳妇跳了槽,老二拣了个破烂,分开走了。
“你天天泡在河里,抓鱼抓鱼,挣几个吊钱!”老四恨得咬牙骂他。
“挣几个比你不挣强!”老三顶嘴。缩脖一气就鼓得肚儿发大,胀胀闷憋,抓耳挠腮般急躁。
上空没云。蓝蓝一片天。天气凝固没风丝,什么都不动,僵在原地不挪窝。缩脖和老四干了架,气得浑身的皮都鼓起来了,他动手儿不是老四的个,老四下死手。缩脖把牙巴骨咬得嘎吧吧响,强忍着,越忍越受不了。
缩脖儿手宽指短很肥厚,但不笨。他气得呼哧哧地大喘。
他用塑料布包了拳头般大小,圆圆的十包,剪了十几根一寸长的导火线,随身带了十几根雷管,背上网具,向洋河走去。
河水平静,透明得像镜子般照底。缩脖儿爬上半山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往河里看。
坐着难受,他爬上一棵树,站在树丫口上,把头探出,伸出短脖往河里盯盯地瞅。
河水幽深,蓝湛湛地煞人。这儿是洋河的最深处?大鱼都聚在这儿。爸听爷传说又传他,这里有条老黑鱼修行五千年,成了精,变了人。有一姑娘在河沿洗衣服鱼精变成一漂亮小伙,他挥着花花朵朵舞。姑娘昏昏,眼晕被诱,迷糊糊上了鱼船。被驮进深汀。
一代一代相传,越传越神奇迷人。姑娘成了黑鱼妻,生了许许多多的是人长得像鱼的活物。他们大群地走出河汀,到沈阳开了大买卖,红火兴隆了一二百年……
这河里还有索人魂的淹死鬼,常抓替死鬼来赎自身。缩脖儿分了心,走了神,眼睛花了。河里一片茫茫蓝雾在动。河里边像有一个怪魔在寻人,他有点怕。
大爷说,小日本鬼在十山修大桥,娘了的,白天修好了桥墩,晚间就被扒了。小日本鬼用了鬼办法,大桥墩边放了无数电刀,几天以后,在黄海人海口处发现了被电死的大老鳖,鳖盖像碾盘,是个精怪。
忽然,一群麻寇鱼在浮头打着白儿,悠儿悠儿地上上下下闲游。缩脖儿陡地一激动,跑往山下,手举鱼炮。
傻鱼儿们天真地疯耍,活得轻松自由自在,岂知凶手正在向它们伸出黑手。缩脖在河边团团乱转地寻找最佳机会。
鱼们还在那疙乱拱乱窜地逗留不休,一翻一翻地偏身戏斗。阳光嫁进水面映出鱼们银银白光。鱼群是对象,是妓女般诱惑,缩脖神魂颠倒儿爱打鱼。他屏住呼吸,嚓,导火索点燃,哧哧地冒出蓝烟。猛儿用力一甩,炮划着风奔鱼群儿去。
“轰”的一声巨响,水柱被炸起老髙。水柱跌回水面时河里的七八寸长的鱼儿像煮饺子般往河面滚腾。
缩脖儿急忙忙,脱得精光条条,拿着带把的抄网,扑向河里。
上边的长脖还坐在半山腰。那群麻寇鱼他影糊糊也看见了。他不急于下手,今日阳光明烈,眼睛不大睁。
娘说:“孩啊,人老躬腰把头低,树老焦梢叶儿稀,茄子老了一包籽,黄瓜老了尿臊气。娘老了,没一丝能耐了。要有丫头跟跟你,嫌我,我就和你分开过,你不小了,再搞不着对象,我的心像猫爪子挠着。山后那哑巴丫挺懂事……”“娘!有完没完?”他时常也听得烦。
“摊着瞎子牵上走,摊着瘸子搀着走。”那哑巴丫不用牵也不用搀,她不能说,那可咋办,只能用手比划着……娘说:“蝎子尾巴,洋鱼针,最毒不过女人心。三丫心里没有你,别自硬想。女人要狠了心,变了卦,你赶快忘了她。孩啊,娘是过来人了,都老白毛了。”
你三丫不就是个肥粗滚滚的彪虎虎的假小子吗?被人挑捡剩的,不值钱的玩艺,她嫌我那疙!搬块豆饼照照,看那色赖样,还想找罗成呀?我差什么?不就是眼儿怕点光,头发毛黄了点,汗毛肉了点嘛。她壮得像牛,笨得像狗熊,说不准还不会养崽子唑。鼻网边竟是些黑麻麻点的小东西连眼下窝都密匝匝的,看那口牙,里出外进的。也是三丫打扮打扮,也像女人。
长脖往下方瞅了一眼,河边上颠颠颤颤地漂若银白色的麻寇龟,没有死透,嘎巴嘴喘着微气,顺水下流。
缩脖儿自己抓不过来,只在响泡中心划拉着,忽左忽右。漂走的鱼,他眼盼盼无能为力。
长脖望那鱼心疼坐不住了。他跑下山直奔下游,他也脱得上下无丝根条。他身上滑溜溜的白,特殊的?就连那阴毛都不是美色是黄红色的。打鱼人有句土话:俊家丑河不稀罕。
平时见了女人就脸红心跳嗓紧的长脖缩脖,在河上裸光全身一点都不羞。长脖游进下游,用抄网猛猛地捞兔,不太长时间,就把下游的鱼捞了大半,二十斤白鲜鲜的鱼。他爬上岸,把鱼送给缩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