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两层楼果然找到了老顾的爱人，我这才完全放心。是她邻居陪她逃的，那邻居看到我就把老顾爱人交给我，她上北山去找失散的家人，我就陪着老顾爱人往家走。那一路上可难走了，那时还没有铺水泥路，黄泥地被水泡得黏糊得能把人鞋子粘住，路上还有水冲来的断树枝、破家具、死猪、死鸡，我可以跨过去跳过去，可她不行，我找了根棍子给她当拐杖，然后到前面把那些东西往两边扔，清理出一条路让她走，边清理边问她是怎么逃的。她说邻居早就叫她准备东西一起逃，可她没听，她不相信一到秋天干枯得都要没水的这条小河能一夜之间变成汪洋。我说：“别说是你，就连我这在山里长大的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这是百年一遇的，可巧让我们给赶上了。那你后来怎么又跑了呢？”
“不是我要跑，是邻居拉着我跑。她来了看我还没准备东西她都生气了，说我要找死。我说‘这风大雨猛得往外跑多不方便，再说了这天上下雨地下流，又不是没地方流，哪还会涨到这来呀’，她跟我说不明白就急，也不收拾东西了拉了我就走，她说‘你自己要死那是你的事，可我不能让孩子跟着你送死’。我看她那么急心里也有点担心，兴许山洪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可怕，就算防万一吧，我还是随她走一趟好了。出了门，那风大得把我雨伞都吹折了，还差点把我给带摔倒，我只好把雨伞给扔了冒雨走。本来她要带我到北山去找她家人，可这泥地粘稠得迈不开步，我走得慢，走着没多远就感觉水上来了，她说来不及了，就带我往这幢两层楼去。到了楼前那水已经没过小腿了，等到我一瘸一拐上了楼再看，可不得了，那水已经到了一楼的一半了。再借着电光往前看，就看见我住的房子只剩下一个屋檐了。我对邻居说‘幸亏有你，不然我娘儿俩今天是没命了’，哪知道她叹口气说‘现在说有命没命还早了点’，我呆了呆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这雨不停水不停，这幢房子孤零零就像孤岛，水要再往上涨我们往哪儿跑？我真后悔没听她的话，现在还连累了她搭上一条命。这二楼上还有好几十人，估计也是和我一样没经验的，开始还看到他们有说有笑的，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发这么大的水有点兴奋，后来眼看水就要上二楼了，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就开始难过了，后悔了，有的还开始互相埋怨。我更觉得对不起邻居，她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有那些精力不如多求老天爷保佑。也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就在我们都以为逃不了命的时候，不下雨了，我们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看她一晚上又惊又吓的，这会说那么多话也累了，我也不再多说话，用力清理，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到了她家，我接过她的钥匙开了锁却进不了门，推一推感觉是里面被东西顶住了，到窗户边上看了看，原来是桌子冲倒后顶住了门，我只好到厨房去拿了柴刀把门劈开，伸手进去把桌子推开，开门让她进去。屋子里乱七八糟，箱子趴在地上，里面收起来的棉被、冬天的衣服都被水冲出来了，桌子倒了抽屉掉在外面，里面的东西都是泥，她看着家里这模样，忍不住就哭了，我说：“哭什么，人没事就好，东西坏了能修的就修修，不能修的就扔了重新置。”她说：“这可都是我和他一点点慢慢攒的。”一句话把我给噎住了。她也不多说，进屋就蹲地上在泥里扒拉，我过去把她拉起来，我说：“你身子不方便，我来。”我先把床架子架好铺板放好，然后去厨房拿了水桶挑水，水龙头还没有水，我就到河边去挑，挑回来先沉淀，然后把上面的清水倒出来洗干净床板让她坐，我把棉被衣服先用盆子装了放一边，再在泥土中一件件找小东西——老顾用过的眼镜、眼镜盒子、本子、书，还有他的照片，都用水漂干净了放她面前晾着，接着把箱子、桌子、凳子洗干净，冲地板，洗衣服，收拾厨房，忙得连饭也没空做，还是邻居帮着到食堂领的救济饭，一直到晚上才弄得有点像个家的样。淋了一夜的雨又忙了这一天，累得我想睡觉，这才猛然想起这么大的洪水，我的宿舍肯定也被淹了，我连忙赶回去。
回到宿舍一看已经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对象正在门口用煤油炉子炒菜，不用说也知道是她帮我收拾的。和我同宿舍的工友在房间里打扑克，见我回来就告诉我她来了一整天了，帮着一块收拾宿舍，晚饭一直拖着不做说要等我回来再做，后来经不住他们的一再哀求才生火做饭。我说：“凭什么让她给你们做？饿死你们活该。”我和对象打个招呼就找了干净的内衣裤到河边去囫囵擦一把，回来就往床上躺。我对象让我再吃一点，可我没胃口还有点想吐，她说：“别是中暑了吧。”她拿了碗装点凉水过来给我刮痧，“你轻点好不好！”我疼得从床上跳起来。“可不就是中暑了。”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圆镜照我。那小圆镜是我买给她的，椭圆形小半个巴掌大，边上一圈塑料，她平时就把镜子放口袋里，没事就拿出来照一照。我看着镜子里她刮过的地方一条乌黑，只好躺下让她继续刮。
刮痧后人确实轻松了许多，我对象要我送她回去，我虽然不想动，但看她好像有点不高兴，也只好起床去送她。走在路上我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陪她走到一半，她突然用力拉一下我，我没提防差点摔跟头，不但是把瞌睡虫给吓跑了，还吓得我心扑通直跳，我说：“干吗呢，冷不防的，要是胆小非吓出心脏病不可。”她气冲冲地朝我吼：“我还想问你干吗呢，从见面到现在，你有问我一句没有？她的生死你那么在心，我的生死你就一点不放心上？”我说：“说什么呢，谁不关心你了。你这不是就站在我面前吗？哦，我还问你是活的是死的？我神经病差不多。”她哭了：“那你昨天晚上呢，今天白天呢，你有想到我吗？我可是担心你，一大清早就跑来了，谁知道你……”
我被她那么一说也觉得有点奇怪，她家在河南岸，我出井也是在河南岸，要是愿意我完全可以从山上的小路绕过去找她，可我没有，我那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为什么？是因为她家住在半山腰而老顾他家住在河岸边？是因为她的身体好而老顾爱人行动不方便？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法跟她解释，其实在我心里她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就像我的手脚，也许不小心的时候我会碰破手脚，但我不会放在心上，可老顾爱人在我心里是别人，照顾好她是我答应人的事，是一份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且还不能出错。我心里是这么一个意思，可我嘴上不知道怎么说。后来看了部电视剧忘了叫什么名字，里面有一女的问男朋友：“要是我和你妈同时落水了你会先救谁？”她男朋友说：“我先救我妈，然后再救你，如果救不了你，我就和你一块死。”我看到这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响——要是早几十年看到这电视剧那该多好。
我对象看我不吭声，她又说：“就算你要去帮她，你也来和我说一声，要不是遇到昨天和你一起出井的，我还满世界地找你。我看到你挑水，我想过去帮你，可我心里又不甘心，我想不理你，可我又担心你收拾了她那，回去还要收拾宿舍，会累坏，我就去帮你收拾宿舍。我在河边真的很想把你的东西全扔到河里让水冲走，可我又狠不下心。你倒好，回来倒头就睡，连声辛苦也不说。是不是我欠你的，啊？”她连哭带说，声音可一点也不低，像是和人吵架，她好好说我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她这样子就有点让人心烦了，我说：“好了别哭了，是我欠你的行了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吗弄得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不明白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我对象说：“这还不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你到底是要和谁过日子，啊，你说？”我说：“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是要和你过日子。和你说多少遍了，老顾爱人那等到她妈来接她就算完了，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了。”我对象说：“两三个月？我巴不得她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以后要去你自己去，别指望我再陪你去！”说完她就“蹬蹬蹬”地走了。
我对象还真是说到做到，那以后她果真一步也不进老顾家门，有时候有事找我也只是在门外喊我出去。老顾爱人也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她对我说：“那……以后你别来了，别为了我闹得你们俩不愉快。你对象又勤劳又吃苦还懂得持家，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再找这样好的不容易，要是吹了，我这罪过就大了。”我说：“没事，她又不是不理我……”我赶紧停口心里骂自己，就是再笨也不能当她面承认我对象讨厌她呀。虽然话没说完，可那意思却出来了，闹得我们俩一阵尴尬。我心里就烦我对象，出去见她我就说：“有什么事你非得到这来说？要说你进来说不行非要在外面乱喊乱叫……”我对象看我发火她也不高兴，说：“怎么，我到这找你不行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人发现哪？”这说的是人话吗？我真恨不得给她一巴掌：“青天白日的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同情心哪，人孤儿寡母的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我这话说的也太重了，气得我对象跳起来要跟我拼命，闹得邻居都来劝架。瞧这事弄的。老顾爱人一直劝我不要去她那了，可我对象越是这样闹，我越是觉得对不起老顾爱人，越是觉得不能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