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过得已经是够让人头疼的了,可老天爷还嫌不够乱继续添乱,好好的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闹起了武斗。我宿舍住的才几个人也分成了两派,以前关系挺好的现在就变成仇人了,不是一派的谁也不理谁,我这人政治觉悟低又胆小,不管哪一派都不想掺和,只求子弹长眼睛别往我身上钻。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打仗,现在真见着了那阵势真叫人害怕。老顾爱人正好住在桥边上,这上下十几里的就这么一座桥,那还不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了?打起来的双方你占一头我占一头,堆沙袋、架钢炮、打枪,老顾他们家就住在桥这头第一间,那桥也不长,南边那头打枪准头偏了,子弹飞过来“啪”一声打在他们家房前的树上,想不害怕都不行。乱得这样都不用上班了,我也不回宿舍,白天和朋友躲屋子里打扑克,晚上就在老顾他们家厨房里用凳子架着板块睡觉,省得过来过去的当靶子招子弹。
我对象冒着危险来找我,她们家准备回老家避乱,那会不少人都回老家,都觉得乡下没那么多事,安全。我对象说我反正是一个人,不如干脆就跟她家人一块走,她家人多路上也需要人照顾。我说:“那怎么成,我一走老顾爱人就没人照顾了。”我对象说:“你是她什么人呀,非得要你照顾才行?再说了,你都照顾她那么久了,你有事让她找邻居帮忙照顾一下不行?”我说:“如果换平时话这么说也没错,可现在兵荒马乱的,哦,我把她往别人那里推自己倒跑了,这像话吗。”老顾爱人挺着肚子来厨房喝水,听了这话就劝我跟对象一道走:“你不用担心我,前几天你不是陪我一块到邮局拍电报给我妈了吗,我妈也差不多要来了,你就放心走吧。家里柴米油盐的你这几天闲着不是都弄好了吗,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有什么事我也可以找邻居帮忙。”她怕我不放心就喊了一个邻居来把事跟邻居说了,邻居说:“没事,我们当家的出差还没回来,我们没那么快走。”我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走了。对了,你再写一封电报我去发,写清楚点,不然让人弄错意思就麻烦了。”我对象看我答应跟她走不知有多开心,转身就跑去我宿舍帮我收拾行李。我去邮局拍电报,到了邮局,邮局的人说现在电报机被“军队”接管了,私人的电报不拍。我嘀咕说:“这什么时候的事,前两天我不是还来拍过吗。”邮局的人说:“就你们走没一会儿的事,哦,你那封电报也还没拍呢。”“什么?”我一下子跳起来,这电报没拍成,老顾丈母娘肯定是不会来了,那我这一走……我吓坏了,赶快回去和我对象说我不走了。我对象有多失望那不用说,她指着我鼻子大骂一通,然后把我的东西全从半山腰她家窗户扔出去。
枪是越放越响,人是越跑越少。这一幢房子到最后就剩三家,一家是丈夫出差的,一家是本地人没地方跑的,另一家就是老顾爱人跑不动的。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出差的推销员回来了,说现在外面也是乱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恐怕走不出去,可待在这也不安全,不如大家一起到山里的农场他朋友那去避一避。他能带我们一块去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呢,哪还有意见。就这么说好了,大家晚上收拾东西休息,第二天上路。
晚上我正在厨房里睡觉呢,听到老顾爱人开门叫我。我心想这半夜三更的她干吗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收拾妥当?我起来开门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手捂着肚子,哼哼唧唧的好像很难受,我连忙跑上去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可能要生了。“这小祖宗可也太会挑时间了,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呀。”我急得跳脚,要去找板车送她上医院。她说:“你糊涂了,这时候医院哪还有医生,再说好像也来不及了。”是了,早先就听人说医院除了外科医生走不了,其他的医生都跑了。我吓得不会动了,问:“那怎么办?”她说:“生孩子反正就那么一回事,你去烧些热水再找两条干净毛巾出来,还要准备一把剪刀。”她说着就往里走。我应了一声就去捅炉子烧水,找了毛巾剪刀,可心里还是觉得没底。这么大的事就我一个人知道万一出什么岔子我可说不清楚,再说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做这事……我心里嘀咕,就把那两家给敲醒了,把事给他们说,谁想到事情也巧了,那家本地人家的婆婆解放前做过接生婆。她进去了一会儿后出来,脸色不大好,说:“胎位有些偏……政府不允许私人接生,十几年没做了,手生,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就……”那意思是想不管了。我可急了:“那、那怎么办?”推销员开口说:“阿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看,如果你不帮忙,是不是危险更大?如果你帮忙,是不是危险会变小?人命关天,我们是选择危险大一些还是选择危险小一点?当然是选择危险小一点。你就放心去做,生死有命,真有什么意外我们也不会怪你,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你说是不是?”他最后那句话是冲我问的,我连忙点头。其实他“危险大危险小”的我半天没明白说的是什么,但心里明白他肯定是劝阿婆。阿婆还在犹豫呢,屋里老顾爱人的叫声却越来越大,听得人心里直发毛。阿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救人要紧,就豁出去了,所幸的是大人孩子都没事。不过生的还是一个小子,不是老顾爱人预感的女孩,她听到是男孩时多少有点失望。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刚出娘胎的孩子,小小的一块肉团全身皱巴巴的跟小老头似的,可难看了。那么一丁点大没骨头似的,软绵绵,抱在手里,我心跳得厉害,生怕劲一大就把他给捏没有了。
这孩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为了他,我们把去农场的计划往后延。老顾爱人身子本来就不好,让她半夜生了孩子第二天坐车赶路,谁也不敢打保票不出事。最担心的还不是老顾爱人,是孩子。孩子生下来就不大对劲,发烧、吐、泻,阿婆说这孩子怕是养不活,按老话“七活八死”——意思是七个月大的早产儿会活,八个月大的早产儿会死,这孩子正好早产两个月。我说这老话有点不对,怎么七个月的反倒比八个月的容易活?按我说孩子这样和他妈有关,他妈这几个月遇上多少事,又伤身又伤心的,孩子能长得好吗?我们这正争论着呢,就听老顾爱人哭着喊一句“我怎么这么命苦呀。”就昏过去了,吓得阿婆连忙喊我们掐人中灌生姜水把她救醒过来。阿婆说:“我呢,也胡乱认得几样草药,如果你不怪我,我就大着胆子配了给孩子吃。如果有救,那是这孩子命不该绝;如果不行,就当孩子爸爸怕孤单把孩子接去做伴。”老顾爱人连忙点头。这孩子也真是命不该绝,草药喝下去居然有效,退烧了,不吐了,也不拉稀了,咂巴嘴哭。忙了一通宵,阿婆松一口气说:“是饿了要吃呢。”老顾爱人连忙抱了孩子喂奶,可孩子吮吸了半天没奶水,又哭。这倒不是问题,推销员媳妇和阿婆的儿媳妇都还在奶孩子,两人就轮着喂。
本来还想多等几天让娘儿俩恢复好一点再走,可第三天就有背枪的人来敲门,说要“决一死战”了,我们在火力区里,要我们撤出去。可不是,不少人正在马路上挖洞往里放雷管炸药呢。这要炸起来还得了!推销员赶紧去找司机,又去“司令部”开通行证,三家人加上我一共十六个人上车逃命。老顾爱人身体不好加上产后虚弱,是我们五六个人抬手抬脚地弄上车的,八月的天多热呀,可她还得穿着冬天的衣服头上包着围巾,阿婆说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吹风,不然要落下“月子病”苦一辈子。上了车,她坐在一只箱子上,两只手一只上一只下环抱着、十个手指头握在一起放在腿上,就那样抱着孩子。看她那么辛苦我和阿婆都想替她抱孩子,可她就是不肯松手,我有点生气,你这是怕我们不会抱孩子还是怕我们害孩子呀?我刚想说就被阿婆拉住,阿婆摇摇手意思是让我别说,我想想也就不说了和阿婆左右挨着她坐,阿婆扶着她胳膊,我打雨伞替她避太阳。车过桥头时得检查通行证,那样子跟电影里一样,还上车来清点人数翻查行李,那人原来还和我们一桌子打扑克呢,这会看到我们就跟不认识似的公事公办,我心里说可算是长见识了。
我们坐的车子是改装过的运煤车,老解放牌,原来的木板车厢拆了换成铁板,三伏天太阳烤,人坐在这车里就跟进蒸笼似的一个个热得头顶冒烟。我心想老顾爱人那样捂着时间长了恐怕得热昏过去,巴望着这车能快点,可这车在山路上像只老牛似的“吭哧吭哧”,让人直担心会坏在半道上,才拉十几个人就这样,这车还能运得了煤吗?在山道上弯弯曲曲地绕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我们运到了农场,这农场种的是茶叶,一层一层的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整整齐齐都是茶树,农场就十来户人家,东一家西一家地散落在山坳里。我们刚从“炮火里”跑出来,到了这青山绿水炊烟升起狗叫鸡叫的地儿,就感觉像到了世外桃源似的,人一下子变轻松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直乐,一个个黑糊糊的跟刚从井下出来似的。
推销员的朋友没想到我们来这么多人,他家里没法安置就把我们领到农场的会议室,会议室一百平方米大小,前面是几张桌子当主席台,下面是一排排长条椅子,会议室后面靠山,前面是一条小河,这环境让人感觉一下子清凉了不少。那小河水清得看得见底下的鱼在游,孩子高兴得又喊又叫,一个个争着下河,好在小河——其实说水沟可能更合适,就是山里的水聚在一起往下流,水浅,大人也就由他们去玩。我们把行李放到会议室后也到小河里擦洗一身的汗,然后进会议室把长条椅子并起来当床,把桌子摆到房子中间把会议室隔成两半,里面一半住女的,外面一半住男的。阿婆的儿子和我在附近找了几块大石头搬到会议室门口,垒起来烧上火架上锅就可以做饭了。老顾的爱人在月子里不能碰冷水,阿婆让我烧了锅开水兑冷水拿去让她擦洗用,又吩咐我到农家里去买只鸡炖了给她补身子。那时候东西少,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人家里桌上很难见到荤菜,那些孩子闻到炖鸡的香味口水流的老长,也吵着要父母买鸡吃,家长哪舍得,孩子不懂事就闹,闹得家长火气上来就打孩子,小孩哭大人骂全乱成一团了,老顾爱人一看哪还吃得下,连忙让我连锅端去分给孩子吃,我端出去喊一声孩子就一哄而上。要不是两家大人挡着,恐怕到最后她自己连一口鸡汤都喝不上。
在农场的那一段日子真是叫人难忘,不用上班,每天起来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到山上捡些柴禾,挖点野菜,摘点香菇什么的,然后到小河里泡着避暑,还用石块围一个坝,抓鱼虾,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我泡在水里和他们说:“我们干脆在这搭个房子住下不回去了。”孩子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就讨论起在哪盖房子,你家盖这头我家盖那头的还争地盘呢,好像真的要住下来似的,推销员笑着逗他们:“现在是有米有粮,等到粮食吃完了我们就吃树皮。”一个孩子很认真地说:“不用吃树皮,我们可以自己开荒种粮食呀,学南泥湾。”“哟,就你们这样还学南泥湾呢。”把我们给乐得。阿婆在山里找了些草药和鱼炖了让老顾爱人吃,说是催奶,还别说,这些土方子还真有效,老顾爱人吃了后真的出奶了,不用再麻烦别人奶孩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天吃鱼,奶水里有鱼腥味闹的,这孩子长大以后不吃鱼,闻到鱼腥味就想吐。
神仙也不能当太久,都是有单位的人,还得想着自己的饭碗,不然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在山上待了四天,打听煤矿里已经停火,听说是上面有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还要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我们就告辞回去。推销员的朋友见挽留不住就联系了农场的拖拉机送我们下山,农场里有一家也要搭车走亲戚,拖拉机小,二十几个人加上行李挤在一块,人想挪个手脚都不行,又闷又热颠簸得又厉害,孩子少不得又要闹。平时觉得孩子可爱,到那时候就觉得孩子真让人讨厌。好不容易到了桥头,司机去的方向和我们不同,他想送我们到家门口,我们说:“不用了,这段路就当活络一下筋骨。”就下了车。守桥的人没了,炮也撤走了,原先堆的沙包被人七零八落地扔在了路两边,桥上也有人自由往来了,我们沿着桥栏走,孩子们不时地在栏杆上发现被枪打出的窟窿,兴奋得大叫,跟发现新大陆似的,阿婆的孙子在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一个没有被人捡走的弹壳,这下几个孩子都走不动道了,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满地找弹壳。到底是小孩,刚才还哭哭啼啼一转眼就开心成这样。能把水泥打出窟窿,打到人身上还有命吗?看孩子们一会儿跑来跑去找窟窿、一会儿弯腰在地上跟考古似的翻来覆去找弹壳,我就觉得天真有时候也挺可怕的,什么都好奇,真给他们一把枪,我估计他们都敢朝着自己爸妈开枪,就为看枪能不能真打死人。我们原先还担心房子会被炸得乱七八糟,担心回来没地方住,可在桥上就看见房子还在,别提多高兴了。走到房子前面看到那路上还是坑坑洼洼的,好在雷管炸药已经取出来了。谢天谢地,如果真要炸起来房子没了不说,死的人还不知多少,怎么说大家都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知道自己埋的雷管炸药炸死炸伤人,那以后见了被炸的人心里还不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