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
洪水滔滔。
车轮滚滚。
满载荆南县五千名民工的车队,在指挥车的带领下,一刻不敢耽误地朝分洪区驶去。由于分洪区的群众转移工作已经启动,公路上向安全地带转移的老百姓,有的扶老携幼,有的车载人挑,形成了看不见头见不着尾的一条长龙。再加上正有一支解放军的抗洪救灾部队在向分洪区运动,一时间,人流、车流似不断线的长流水一样,在二○七国道上缓缓地流动,这时真的验证了人们说的那句话,坐车没有走的快。眼看已经快到中午时分,长长的车队还没有走上十公里。
这些天,周围都在下大雨,荆楚大地却是艳阳高照、热浪滚滚。人们挤在没有任何遮阳设施的敞篷车上,饱受着高温的煎烤,一个个汗流浃背,好像刚从水中捞起来似的。然而,小龙却冷得浑身颤抖不止。看见他那个样子,春满知道他是疟疾又犯了,急忙问道:“小龙,你怎么啦!”
“可,可能是,是又在打摆子。”小龙哆嗦着回答。
“那你赶快吃片奎宁。”春满说。
小龙:“我,我忘了带啦!”
春满连忙将背在背上的医药包取下来,翻了翻,找出了一个装有奎宁的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一粒棕色的药丸递给小龙,又摸出一瓶矿泉水让他吞服,口里埋怨道:“幸好昨天准备医药包的时候,要医生专门给了瓶奎宁,不然的话,只能看着你打摆子。”
小龙顾不得说话,连忙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水,将那粒奎宁服了下去。
大家便自觉地给他挪了个空,让他坐下休息一会儿,他还想硬撑住不坐下,春满满脸严肃地批评他:“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赶快坐下休息一会儿,现在离目的地还远哩!”
旁边的一些民工也一齐劝说,要他坐下歇一会儿,他拗不过,只得坐下。由于药物的作用,不一会儿,他就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就在这时,前边的车队停了下来,从前边传来话,说刚刚接到命令,离分洪区二十公里外的金溪大垸,今天上午十时二十分大堤溃口,垸内十多万人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需要紧急施救,指挥部命令正在赶往分洪区的荆南县五千民工,立即改道前往金溪大垸,并要求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荆南县带队的县委副书记骆虹和县委农工部部长辜有为,接到命令以后,立即命令车队转向。可是,由于路上的车辆太多,车队根本无法转向。骆虹急得直挠脑袋,口里不断地念叨:“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辜有为跳下车,观察了一下二○七国道上人流、车流情况,并找了一位当地的老百姓,问他从目前的位置到金溪大垸有多远的路程。那位农民模样的老乡回答:“如果开车的话,还得倒转去十多公里,才能绕到通往金溪的公路上,那得有四十公里。如果不开车,步行插过去的话,不到十公里。”
听了这位老乡的话,辜有为有了主意,他对骆虹说:“我认为现在根本无法将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调过头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骆虹着急地问。
辜有为坚定地说:“弃车步行。”
骆虹听后连忙说:“行,立即行动。”
于是,命令便一路传了下去。
接到命令以后,人们纷纷跳下了车。人们的骚动,将昏睡中的小龙也吵醒了,他问怎么回事,人们把刚刚接到的命令告诉了他,他艰难地从车厢里爬起来,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步行赶往金溪大垸。
这时,春满火了。他对开车的司机说:“大春,我可把他交给你了,你千万不能让他去,你看他摆子打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不要命了。”
大春说:“放心吧!我一定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
春满交待完,便带着金银滩的人,跑步向金溪大垸赶去。
小龙看了后着急地对大春说:“大春哥,我没事,你就让我去吧!你看去救人,没有我这个水手怎么行哩!”
“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春满叔不骂死我才怪哩!”大春说。
小龙知道大春是个很认真的人,便不再跟他说了,心里却有了主意。
趁大春伺机将车子调头,没有注意他的当口,小龙一眨眼功夫,便窜入了人流,追赶正往金溪大垸疾驰而去的救援队伍去了。
金溪大垸位于长江支流——虎渡河畔。
整个大垸有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面积,居住着上十万人。
当救援大军赶到金溪大垸时,虎渡河大堤由于承受不了长期高水位的浸泡,已经撕开了一条口子,滔滔江水似脱了缰的野马,迅速涌入垸内。由于垸内垸外有几丈高的落差,浑黄的江水浊浪排空,一路咆哮,吞噬着村庄、吞噬着田野、吞噬着生灵。
离大堤较近的人们,弃家别舍纷纷往大堤上逃。住在大垸深处的人们,一时没有别的地方可逃,便就近往可以躲水的高处跑去,有的跑不及了的,就爬到了房屋上面,甚至有的爬到了树上。当然,也有一些舍不得财产的人们,瞬间就会被洪水卷走、吞没。
当小龙赶到金溪大垸时,这里已经乱作一团,前来救援的队伍,已经打乱了建制,就连解放军的舟桥部队也被切割成以每一条冲锋舟为作战单位。小龙本来想找金银滩的人,但是,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个方向。于是,他干脆放下寻找他们的念头,心想我是来这里救人的,哪里有呼救声就往哪里跑。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看见旁边几个人正将一艘小木船抬下了水,他便朝那个看似指挥者的人说:“同志,我是荆南县来的水手,我的水性很好,请让我参加你们的救援行动吧!”
那人朝他看看,有些喜出望外地说:“那太好了,我们正缺水手哩!”
见那人允许他参加救援,他便接过那人手中撑篙,喊了声“坐稳”,便借助水力将小船撑出一丈多远,随着湍急的水流,将小船划向垸内那些正待救援的人们。
由于有小龙的参与,他们这条小船在垸内来回穿梭了十几趟,救出了几十名在洪水中挣扎的群众。当他们将最后一批被救援人员送往安全地带时,所有的救援人员都已精疲力竭,小龙由于连续打摆子,身体更为虚弱。指挥人员见状,便对小龙等人说:“你们休息一会儿吧!喝点水吃点东西以后,再到里边去转一圈。”
船上的救援人员听了指挥人员的话,一个个趴倒在船上不想动弹一下。小龙也接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准备喝点水喘口气。这时,他似乎听见了一声从远处传来的微弱地呼救声,连忙警觉起来:“有人呼救。”
听说有人呼救,大家便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果然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再次传来。大家立即打起精神来,迅速将小船循着呼救声发出的方向划去。
当小船划近呼救者时,人们看见一个女人爬在一棵大柳树上,双手紧抱着树干,不时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发现目标以后,小龙准备将小船向那棵树靠近。突然,大家发现在离那个女人不远的树桠上,缠着一条长丈许,约有碗口那么粗的一条青花蟒蛇。顿时,大家傻了眼,不知怎么办好。小龙见大家都傻了眼,不敢靠近目标,便一把接过竹篙,一边麻着胆子说:“动物和人一样,它们也在躲难,它不会伤人的,它要伤人的话,那个女的早就没命啦!”说着,将竹篙捅向那条青花蛇,意欲将它赶走。或许动物真的与人类一样,在它们的生命受到突如其来威胁的时候,它们也会竭尽全力挣扎。那条青花蛇一边吐着毒信,一边游离树桠,却紧紧地缠住了小龙捅过去的竹篙。小龙不知道蛇会缠住竹篙,也没有料到蛇缠住竹篙时会有这么大的劲,一不小心便被那条蛇拉下了船落入了水中。船上的人齐声喊:“快把篙子放啦!”小龙才下意识地放开那根竹篙,那条青花蛇便随着竹篙流向了远方。见蛇已远去,那女人没有了威胁,人们才将船靠拢那棵树,将已气息奄奄却惊恐万状的女人救上了船,呼救的女人得救了。可是,由于带病坚持战斗,体质严重虚脱,小龙却倒下了,永远再没有站起来。
当人们将小龙的遗体捞上来,放在大堤上时,被小龙从垸中救起的人们都围拢过来,那个最后被救起的女人在丈夫的搀扶下,也痛哭着走了过来,她边哭边对自己的丈夫说:“是这位兄弟救了我,他却永远地去了。”
旁边那位看似指挥者的人说:“姐夫,这位同志是你们荆南的民工,他一来就说自己是个水手,要求参加我们的救援行动。由于他水性好,一连救起了几十位乡亲。”
“青云哥,您看看兴许您认识哩!”旁边有人说。
张青云弯下腰去,掀开罩在小龙遗体上的白布单子,顿时惊呆了,不禁脱口说道:“这不是金银滩的章小龙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给金银滩和章小龙家带来这么多麻烦,而救自己妻子命的却是这些心地善良的人们。原来,张青云妻子的娘家就在金溪大垸。近日,她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就从荆南赶回了家乡,不曾料想刚好碰上金溪大垸倒堤溃口,自己将母亲转移至大堤上安全去处后,再返转身到家中取东西时,洪水已斩断她的后路,没有办法,她便爬到了那棵茂繁的大柳树上。当她爬上去后不久,那条青花蛇就与她不期而至。不过,它只缠在柳树伸出去的巨大枝桠上,望着她吐信子,却也并不伤害她。她本身是个胆小的女人,由于洪水、毒蛇的恐吓,一下子变得更加惊恐万状。于是,她双手紧紧抱住树干,不住地呼喊救命,希望有人来救她。但是,不知是她的呼喊声太微弱,还是什么原因,直到最后人们才发现她。
见章小龙安详地躺在地上,张青云顿时心潮起伏。此时,他的心情异常复杂,他想起了他与金银滩人之间这些年的过节,过去,他不知道究竟是他们的错还是自己的错?现在,面对章小龙为抗洪救灾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宝贵生命的客观现实,他重新认识了金银滩人,重新认识了过去并不正眼看一看的农民。他的良心受到了拷打和责问。他有了一种深深的自责、一种愧疚、一种悔恨。于是,他跪在小龙的尸体旁,双泪长流,伏地不起。
章小龙牺牲后,古城市抗洪救灾指挥部为了表彰他那种面对洪灾毫不畏惧,敢于以身赴死的精神,追认他为烈士,并授予“抗洪英雄”的光荣称号。
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生前写过的一本日记,其中有一篇这样写道:“农民处在整个社会的最底层,但是,他们也是支撑社会进步不可忽视的力量。虽然农民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可没有他们的默默奉献,中国的现代化是无法实现的。一切鄙视农民的人,善待他们吧!给农民以国民待遇。”
读着这位青年农民撼人心魄的日记,每个人都应该扪心自问:我们了解农民吗?我们善待了农民吗?我们对得起那些默默地为我们提供衣食,让我们无忧生活的农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