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大水带给江汉平原,带给沿江流域人们的灾难是深重的。
这场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淹没了古城市九十万亩丰饶的良田,冲垮了三十五万间生命居所,卷走了本属于江汉儿女的一百七十三亿元的巨额财产。
时至九月,肆虐了九十天的洪魔带着不甘心的失败开始悄悄消退。它的身后留下的却是肆虐后的满目疮痍。
沿江流域的村庄,看着那悄悄离去的洪魔,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却也在沉重地喘息。金银滩也是一样。
人们从抗洪一线下堤后,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洗去仆仆风尘,就来到了田间地头,看见那被洪水浸泡了九十天,几乎颗粒无收的庄稼地,他们的心凉了半截。
望着这一派凄凉景象,赵家宝蹲在地头捂住脑袋呜咽起来。
春满见状走了过来,挨着家宝蹲下。从荷包里掏出一盒烟,自己叼了一支后又抽出一支递给家宝:“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老天爷不让我们活,难道我们就不活了?”
听了春满的话,家宝停住了抽泣,一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一边接过春满递过的香烟:“您看我家的棉田全是靠堤边的地块,这棉花长期泡在浸过来的江水中,现在都成了垮秆蔫叶,怕是连种子钱都捞不回来了。还要承担那些负担,您说我们一家人怎么活?”
春满给他点上火:“天灾无情,普天之下又不是你赵家宝一个人是这样的。”
“那也是。”家宝吸了一口烟说。
话虽这么说,可春满的心情同样也是沉重的,面对眼前这幅惨景,他的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见春满使劲地抽闷烟,家宝问春满:“春满叔,您说今后怎么办?”
春满使劲抽了一口,然后将那颗烟蒂扔向远处一汪积水中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么大的洪水我们都战胜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哩!”说完,站起身子往村子里走去。听了春满一番话,家宝顿时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便也跟着往村子里走去。
当春满跨进自家门槛的时候,荷花惊呆了。原来自从上堤防汛以来,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人变得又黑又瘦,满脸胡子拉碴的显得苍老了许多。
荷花带着几分心疼地埋怨道:“你还记得这个家呀!”
春满显得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哎呀!我活了几十岁,算是晓得了什么是特大洪水啦。”
荷花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喝点热茶解解乏,我去烧火做饭。”
春满便端起茶杯慢慢喝了起来,几口喷着清香的热茶下肚,顿时浑身舒服透了,睡意便袭了上来,不知不觉就坐在椅子上打起鼾来了。
待荷花将烧好的洗澡水从厨房里端过来时,见春满已鼾声如雷,心里疼坏了,便用力将他推醒:“先洗个澡再睡。”
春满看了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荷花知道他确实是辛苦了,便再次用力猛地搡了他几下:“洗了澡再睡。”
这次,春满才不得已地扒下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坐在一个塑料大脚盆里洗了起来。荷花把换洗衣服给他放到旁边,又将一张竹躺椅搬了过来:“洗完了先睡一会儿,饭熟了我喊醒你。”说完,便到厨房忙活去了。
春满洗完澡,往那竹躺椅上一倒便又睡着了。荷花很快就把饭弄好了,为了给春满补补身子,她还杀了一只大母鸡。她将饭菜端上桌子,准备叫醒春满,但是看见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有些不忍心,她只好将炖母鸡的火锅调到最小的火力,等他睡一会儿了再叫他。这时,家里电话响了。荷花连忙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二儿子金虎的声音:“妈,您近来还好吗?”
“金虎呀!妈好着呢?”荷花笑着答。
“咱爹好吗?”金虎问。
“他刚从抗洪一线回来,怕是掉了十几斤肉啰!”荷花说。
“今年灾害这么严重,我们家的情况怎么样?”金虎又问。
“我们家种的棉花、稻谷被洪水浸泡的时间太长,恐怕是基本上要绝收。”荷花说着叹了一口气。
金虎说:“妈,您不用愁,绝收了也没关系,还有我们哩!”
“行啦!你哥前些天打电话也是这样宽慰我的。可是你们都有自己的小家,负担也不轻呀!”荷花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从牙齿缝里挤一点,也能保证让您和爹生活无忧。”金虎说。
荷花说:“目前生活暂时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就行了。”
正在这时,春满可能是被荷花的声音扰醒了,看见荷花正在接听电话,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问:“哪个打的电话?”
见春满在问话,荷花便捂住话筒告诉他说是金虎打来的电话。
金虎在电话中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便跟荷花说,让爹听电话。春满接过话筒“喂”了一声,那边传来了金虎的声音:“爹,我听妈说您刚从抗洪一线回来,您辛苦啦!”
春满说:“确实很辛苦,不过不光是我,所有参加抗洪斗争的人都很辛苦。”
“我们虽然不能回家乡抗洪,可是我们时刻在关心着家乡的灾情,前天,在广州举办的‘香江珠江连着长江’的赈灾晚会上,我还去捐了款哩!”金虎说。
春满问:“捐了多少?”
“不多,捐了十万元。”金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钱不在多少,可这是一个在外游子对家乡的一片情谊呗!再说,你现在的企业还在发展呗!”春满说。
“是呀!关键是我那厂子又上了一条生产线,投了一两百万进去了。”金虎说。
春满问:“新生产线搞得怎么样了?”
金虎答:“快投产啦!”
“员工招齐没有?”春满又问。
金虎说:“正在招工。”
“你能不能给留一百个名额?”春满说。
金虎问:“您要一百个名额干什么?”
春满说:“我跟你说,今年这场洪涝灾害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我们这些住在大堤边的农户,虽然没有倒闸溃口,却并不比倒闸溃口的损失小多少。庄稼被浸过大堤的江水浸泡了三个月,绝大多数是颗粒无收了。你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想让金银滩的乡亲们每一家出来一个人打工,赚点钱好渡过这个难关。”
“我知道了。不过我这里已招收了一部分员工,一百个名额没有了。”金虎说。
“你能不能找其他厂子联系一下呢?”春满说。
金虎回答:“那倒是可以的。”
春满高兴地说:“那就这样定了,我替老乡们跟你说声谢谢啦!”
春满放下电话,对荷花高兴地说:“这个儿子还养得,快拿酒来。”
荷花笑着将瓶子递过去说:“前些天金龙也打过几次电话,也很关心我们的。”
春满边往杯中倒酒边瞟了一眼荷花:“你这几个儿子都不错。”
荷花用筷子将一只鸡腿夹到他面前的碗中,不无感慨地说:“那还不是你调教得好。”
听了荷花的话,春满将酒杯中的酒一口倒了下去,他感到了一种满足,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陶醉。
的确不错,自从他进了荷花的家门,对于荷花的三个孩子视如己出,宁肯自己苦着累着,也不让孩子们感到委屈,现在这几个孩子都很有出息。老大金龙参军到了部队,后来在部队上又考了军校,现在已是一杠三星的校官。老二金虎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便辞职下了海,在广州通过上十年的艰苦创业,现已有了近千万的资产,并有了自己的工厂。姑娘雅兰则考上了中国科技大,现正在校攻读。而且几个孩子都十分孝顺,特别是对春满更孝顺。每当人们说到这几个孩子时,都会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每当听到这些称赞声时,荷花都会说,这全都是孩子他爹的功劳。每当春满听到这句话时,就会激动起来,他在心中想,自己亲生的也不过如此。
乡亲们听说春满为他们联系好了南下打工的事,一个个脸上开始多云转晴。人们为了能够尽快成行,尽早南下,按照村里安排正在翻耕那些无收的地块,赶种大秋作物。
根据各家自己的实际情况,有的安排将翻耕过来的地块种蔬菜,多数农户则想赶种粟谷。然而,由于多少年没有种这个东西了,本地已经很难找到粟谷种子了。粟谷也称小米,属谷物类作物,生长期较短,适宜灾后赶种,且好种好管。不过产量不高,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不选种这种作物。但是,近些年,可能是人们的口味要换一换了,特别是城里人餐餐大米白饭吃厌了,就想吃点杂粮,苞谷、粟米、荞麦、燕麦这些小品种杂粮就开始俏了起来,价格也涨了上来,一斤小米要卖两三块。所以,农学专家们都积极推荐人们赶种粟谷。
为了让大家能够尽快赶上晚秋,春满放下自己家的活路,带着村子里的会计程春生跑遍了荆南和古城的大街小巷和所有做种子生意的商铺,也没有买到粟谷种子。
正当他们垂头丧气地准备回金银滩的时候,古城一家种子店的老板突然说:“这种东西现在长江流域恐怕都不多了。要找的话,往西北、往黄淮流域去找兴许能找到。”
听了种子店老板的话,春满忽然心里一动,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金凤的妹妹,他的小姨子银花。
话说银花当年高考落榜以后,始终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发愤钻研,自学成才,后来通过艰苦努力,终于成为一名以小品种种子改良为主要研究课题的农业专家,现已被合肥农科院特聘为研究员。既然是研究小品种种子问题的专家,那肯定会弄到粟谷种子的,为何不找她打听一下呢?想到这里,春满一拍大腿:“有啦!”
春满的自言自语让春生闹了个满头雾水,不禁一愣:“什么有了?”
“有办法啦!”春满说着拉起春生就往附近的电话亭里跑。待跑到电话亭前,春满才对春生说:“雅兰她小姨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专家,找她问一下就得了。”
春生恍然大悟似的:“我的个哥耶!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省得我们跑好多路哟!”
春满笑笑:“我还不是才想起来的。”说着便开始拨银花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