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在人的一生当中已经算得上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更何况这二十几年以来他们一直生活在无尽的杀戮与血腥之中，如此说来，对于他们而言则更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陈枫寒，李云天，他们此时都已经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落寞，看到了彼此对曾经那一段段过往的追忆。当一个人总是沉浸在回忆里面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有些老了，难道不是吗？他们二人早已经不再是二十几年前那样英姿飒爽的英雄少年，也不再如几十年前那般的豪气冲天了。即使是贵为四大判官之首的李云天，也很难再饮下一坛坛浓烈的酒，也很难再轻易挥出那致命的一剑了。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的眼里尽是无限的感慨与悲伤。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或许也只有时间。时间犹如一把快刀，可以在不经意间将英雄那俊朗的面庞刻画成苍老的模样，待到他们发觉的时候，一切也都已经晚了。
李云天仍旧安坐在那里，仿佛已经没有站起身来的气力。他的眼睛里面已经看不到决绝，也看不到怒气，能够看到的，只是落寞，无尽的落寞。陈枫寒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明明随时都可以将插在腰际的那柄绝情剑拔出来，然后对着李云天一剑封喉。要知道全天下能够接得住陈枫寒那一剑的人并不多，甚至绝不会超出五个，可是，陈枫寒的手却在颤抖着。无论是一柄怎样的剑，若是永远不出鞘，也就永远不知道对手的鲜血究竟是怎样的味道。陈枫寒注视着眼前这个曾经一起同生共死了二十多年的同伴，他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里面，再也无法自拔。若不是李云天，陈枫寒早就死在了月明山下，即使李云天这么做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他又的确是陈枫寒的救命恩人。这一点，陈枫寒从来都没有忘记，甚至在很多时候，陈枫寒已经当李云天是自己最好的知己，最好的朋友。
一旁的那些弓箭手和刀斧手们此时都站在远处等待着李云天的命令，因为他们只听从审死判官的命令，更因为他们的性命也都掌握在李云天的手中。陈枫寒目力所及之处仍然看不到湖那一面的动静，莫非陆飞和阴无常真的已经死在了那片凄厉的箭雨里面？陈枫寒已经再也无法顾忌太多，只见他身形晃动，眼看着就要掠身冲出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李云天的话：“太迟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陈枫寒的身形已然向前跃出了五丈，可是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形忽然停住，就像根本没有动过一样。李云天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陈枫寒，不疾不徐的说道：“棋局早在那年的月明山下就已经布置好了，为的就是等待今天这个结果。如果我猜的没错，或许现在陆天羽已经死了，而陪他一起死的还有一个人。”陈枫寒仍然是背对着李云天，他的嘴里也只吐出一个字：“谁？”
李云天的神情已经不再落寞与寂寥，那层无形的面具仿佛又重新被他戴在了脸上。李云天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白云，嘴里淡淡道：“一个被你珍藏在心底几十年的人，一个此生你唯一爱过的女人。”听到这句话，陈枫寒猛然转过身来，他直视着李云天，看样子是想用那一对钢牙将对方的身体生生咬碎，只不过，陈枫寒的声音却已经在忍不住的颤抖：“阴茹蓝？！”李云天点了点头，一抹诡异而又可怖的笑容挂在他那张冰冷而又恶毒的脸上。有些时候，杀一个人无需用锋利的刀剑，或许，只是一句狠毒的话就足以让对方心灰意冷，甚至是万念俱灰。杀人诛心，这正是李云天最可怕的地方！
陈枫寒在这一刻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死人，一个还能够喘气的活死人。他的眸子刚刚燃起的怒火忽然间消失不见，继而变得黯淡，因为他从李云天的神情里面知道，李云天绝没有骗自己。李云天又缓缓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陆天羽和黄依依成亲的那天，也正是阴茹蓝毒性发作的最厉害的时候。那些毒药足以毒死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却为何没有毒死一个已经虚弱到只剩下一口气的女人？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直至今天，我或许已经找到了答案，不是吗？”陈枫寒的眼光突然像是变成了两把锋利的刀子，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李云天，他的一对拳头紧握着，就像是随时都要击碎李云天的脑袋。可惜的是，李云天虽然还是随意的站在那里，可是他的身上已经再也看不出哪怕是一点的空门。
没有空门，陈枫寒就无从下手，没有空门，李云天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强敌。陈枫寒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他的手已经伸向了腰际，可是他却没有拔剑，因为他没有把握。李云天将陈枫寒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他知道陈枫寒此时的心已乱。一个剑客，哪怕他的剑再快，哪怕他的剑招再如何的凌厉，可是若是心已乱，那么他的出手势必会比平时慢。慢，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就是死！李云天冷笑着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手就在剑柄上面，可是这一刻，陈枫寒的手甚至比剑柄更冷。冷的不是剑，亦不是手，而是心。陈枫寒想不到二十几年以后阴茹蓝竟还是没有挣脱侍卫军的魔掌，他也更没有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再次被卷入了这个危险的漩涡。凝了凝神，陈枫寒对着李云天说道：“是的，你猜的没错，是我救了她。”
李云天那深陷的眼眶里面顿时射出两道寒光，他冷冷道：“我将唯一的解药都毁掉了，你又怎么能够救她？莫非…”话还未说完，李云天的神情忽然变得比刚才越发的恶毒，或许，不用陈枫寒再说什么，他已经猜到了原由。陈枫寒盯着李云天的眼睛，淡淡道：“有些时候，你眼中的呆子未必真的是呆子，有些时候，聪明人也会犯错的。”李云天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他犯下了一个错误，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李云天说道：“我本不该派你去杀那个给我毒药的人，既然他可以下毒，自然也会解毒。”陈枫寒说道：“你以为将唯一的那副解药毁掉了，阴茹蓝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你还不放心，于是就派我去杀那个给你毒药也一同把解药给你的人。可惜的是，那个人非但没有死，还用解药救回了阴茹蓝。”
听到这里，李云天不禁摇了摇头，像是不相信陈枫寒所说的话。陈枫寒看出了对方的疑虑，遂又淡淡道：“没错，我是将那个人的人头给你带了回来，可是我却用了狸猫换太子之计。那个血淋淋的人头并不是你要我杀死的那个人，而只是跟随我前去关外的一个属下而已。”李云天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他几乎是狂吼道：“不可能！那个人头我曾经仔细的查验过，就是他，你又怎么会用别人的脑袋蒙混过关？！”陈枫寒冷笑着说道：“你既然可以用千两白银去关外买来几坛上好的毒酒，我就为什么不能花费万两白银去关外寻一个易容术的高手来伪造一颗人头呢？”李云天听到这里仿佛像是一尊泥塑一般的呆立在了那里，他想不到陈枫寒竟然敢违背他的命令，私下里救回了阴茹蓝的性命。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因为陈枫寒又说道：“我放过了那个人，而他也为了报答我的不杀之恩又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散去了阴茹蓝体内的剧毒。不仅仅是这样，因为那个人清楚你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败露了你一定不会放过他，所以他求我为他做一件事情，而我也答应了他。”李云天问道：“他求你什么事情？”陈枫寒回道：“侍卫军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已经将触手延伸到了边关塞外，那个人知道他即使没有被我杀死，也一定会从此后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被人追杀的日子不好过，而被号称有百万之众的侍卫军追杀则更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于是我就带上那个人一起去了关外。”李云天急忙问道：“去关外做什么？！”
陈枫寒此时已经席地而坐，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饮下杯中酒，他缓缓道：“看起来聪明人往往也会犯糊涂，我刚才不是说过我去关外花费重金找了一位不世出的易容术大师伪造了那颗人头吗？”听到这里，李云天方才恍然大悟，他的眉头紧锁，因为他想不到陈枫寒竟会出此一招。李云天此时也坐了下来，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待到酒杯空了，他凝视着手中的酒杯，淡淡道：“于是，你便又将那个人交由给那个易容高手，将他的容貌改变，从此后即使那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想不到他正是我要你去杀的人，对吗？”陈枫寒点点头，他又道：“还有一点你是不知道的。”“哦？什么事情？”李云天忽然发觉眼前的陈枫寒竟然是那么的陌生，至少在今天以前，李云天绝不会想到陈枫寒竟是如此的步步为营。
陈枫寒懒洋洋的坐在那里，因为他知道李云天已经对自己有所顾忌，在自己将所有的秘密讲出来之前，他是绝不会对自己动手的。又饮下一杯酒，陈枫寒几乎是笑着说道：“我知道阴茹蓝绝不会原谅我，可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般的活下去，于是…”“于是，你便又恳求那位易容高手改变了阴茹蓝的容貌，对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云天握着酒杯的手已经剧烈的抖动了起来。陈枫寒此时先给自己斟满了酒杯，紧接着他竟然像是无所顾忌的又将那坛没有毒药的酒伸到了李云天的面前。李云天将手中的酒杯伸过去的同时，那双眼睛直视着对面的陈枫寒，嘴里冷冷道：“你知道我若没有从你口中得知所有的秘密，一定是不会杀你的。”陈枫寒点了点头，他继续道：“所以你认为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就绝不会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李云天说道：“难道不是吗？你是一个聪明人，只不过我想不到你竟然会如此的聪明。看起来，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陈枫寒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晌午，听上去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畅快。笑声终于停了下来，陈枫寒淡淡道：“你又错了，我不仅会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李云天的手已经不再颤抖，无论是怎样的秘密，若是酒喝得多了，听到这些秘密的时候就不再会显得那样的惊恐不安。“阴茹蓝不仅是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位高手易了容貌，在她醒来之后更是被那位高人收为了门徒。”看着李云天那惊恐而又奇怪的神情，陈枫寒又继续说道：“阴茹蓝不仅跟随着那位高人习得了精湛的易容术，而且也在那人的门下重新建立起了月明教。”砰的一声，酒杯跌落在了草地上，李云天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像是不相信刚才所听到的话，嘴里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陈枫寒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站起身来，远眺了一下湖的另一边，可惜的是，他仍然没有看到陆飞和阴无常的身影。莫非他们二人已经离开了静安湖？陈枫寒知道自己若不用这一招“杀人诛心”，李云天是绝不会轻易被打垮的，而自己也绝不会有机会去救陆飞他们，于是陈枫寒继续说道：“云天，你以为那盘棋局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被你计算好了，可是你却未必如你想象那般聪明。我说过，越是聪明的人却往往会犯下一些可怕而又愚蠢的错误。”李云天低垂着头，他的眼神变得空洞、黯淡，仿佛是一只被掏空了的皮囊，可是他的脸上顷刻间又浮现出了一丝倔强的表情。他抬起头看着陈枫寒，嘴里冷冷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盘棋我就不会赢呢？”
陈枫寒苦笑了一下，他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吗？”李云天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他说道：“我既不是螳螂，也不是黄雀，而是猎人。因为我早已经将大网铺好了，只是你没有看到而已。”李云天的神情在这一刻忽然变了，他不再落寞，也不再如刚才那般的惊恐。当陈枫寒的目光再次落在李云天的身上的时候，陈枫寒忽然感觉到冷，是一股从心底里发出的、刺骨的冰冷。李云天的笑容就挂在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可怕，他忽然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枫寒啊，我承认你这一招杀人诛心的确有用，也知道你既然无法脱身去救陆飞和阴无常，于是就希望用这个方法来拖延时间。你以为陆飞和阴无常真的可以平安离开静安湖，可以顺利的前去洛阳城给陆天羽通风报信吗？”
看着陈枫寒那惊愕的表情，李云天又冷笑着说道：“在棋局之中，人人都是为我所用的棋子，只不过，我的手里还有一颗重要的棋子，他才是整盘棋局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陈枫寒想了想，他问道：“你是说陆鹏？”李云天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一个人若是贪欲太大，终究是要被别人所利用的。陆鹏想要取代陆天羽的位置，还想要为他的亲生父亲报仇，只不过他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他甚至想要成为江湖中独霸一方的武林盟主。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将那本记载着邪门功法的秘籍给他，殊不知若没有这本秘籍，他反而可以活得长久一些。”陈枫寒的心头升起了一股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可是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他狠狠道：“明明是你设局杀死了杨彦成，却又嫁祸给了陆天羽。是你让陆鹏一直生活在仇恨当中，是你让陆天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李云天大笑着说道：“杀人不用刀，杀人诛心，这一招想必你也从我这里学到了。我就是要让陆鹏去弑杀苦心养育了他二十几年的义父，我就是要让陆天羽面对着陆鹏却陷入杀与不杀这两难的境地。若不是杨彦成，陆天羽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在了那把淬毒的刀下，所以陆天羽亏欠杨彦成太多太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无论陆鹏犯下多么可怕的错误，陆天羽也不忍心让杨家绝后。”陈枫寒听到这里已经显得怒不可遏，他几乎是怒吼道：“你真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李云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可是那一抹哀伤的神情转眼间被诡异而可怕的笑容所替代。只见他转过身去，看着远处陆飞和阴无常所在的那片青草地，嘴里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江湖，江湖本来就是如此的险恶和不可预知。胜者王侯败者寇，人们不会在意你到底用了多么卑劣的手段，而只在乎那个最后的结果。”
“胜者王侯败者寇…”陈枫寒像是在咀嚼这句话的含义，许久，他的剑已经缓缓出鞘，而背对着他的李云天也听到了绝情剑出鞘那一刻清脆的声响。天还是那样的蓝，可是所有人都清楚顷刻间这片草地就会被鲜血再一次染红，只不过，流的又是谁的血呢？凝视着头顶上的蓝天，阴无常和陆飞都好似已经有些出神了，他们相隔了有三丈的距离，他们的身上都已经中了箭。就在那一片箭雨朝着这边袭来的一瞬，阴无常用他的身体挡在了陆飞的前面，他挥舞着手中的千人斩，他的人和剑在这一刻已经融为一体。阴无常就像是一道坚毅的屏障，为的只是抵御那数百支带着风声呼啸而来的毒箭。他的剑在半空中狂烈的舞动着，犹如一条吐着烈火的恶龙。剑花华为剑幕，剑幕又将他所在的那一片天地笼罩，终于，他还是被一支毒箭伤到了肩膀。待到他感觉到剧痛的时候，箭雨也终于停住，而阴无常也像是再也无法坚持，噗通一声跌落在了那片青草地上面。
“我们还没有死，所以我们就还没有一败涂地，对吗？”阴无常的声音很虚弱，可是他脸上的那一抹笑容却仍然是那么的明亮，也是那样的倔强。陆飞的眼眶早已经变得通红，要知道自己虽然已经中箭，可是那两支箭上面却没有被涂毒。透过一排排的青草，陆飞甚至能够看清楚阴无常肩膀上的伤口正在往外流淌着黑色的血液。陆飞知道，阴无常中的是一支毒箭，他更知道毒药已经在阴无常的体内跟随着血液蔓延了开来。就这样下去，陆飞不知道阴无常还能坚持多久。眼泪是咸的，是苦的，可是兄弟之间生死与共的那份情谊却是甘甜的，比蜜更甜！陆飞也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是啊，我们并没有死，所以我们还有机会赢一次。”阴无常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口口黑色的血沿着他的嘴角落下，看着自己胸口上黑色的血迹，阴无常又对着不远处的陆飞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愧对他，对吗？”
陆飞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可是他却狠狠的咬住自己的嘴唇，顷刻间，陆飞那一对厚实的嘴唇已经被他生生咬破。陆飞含着泪水说道：“对于我们的父亲而言，或许他此生最大的成就不是一手建立起的狂帮，而是拥有两个让他一生都引以为傲的儿子。”阴无常努力睁大着眼睛不让自己就这么睡过去，箭头上的毒已经深入骨髓，他感觉到冬天一般的寒冷。他的身子在不住地狂抖着，他的眼眶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他的牙齿在不停地打战，可是他仍然笑着说道：“是啊，有一天哪怕他已经苍老，可是他的回忆里面却大多都是美好和甜蜜。无论他是帮主还是凡人，能够拥有这些甜美的回忆才是他最大的财富，对吗？”阴无常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甚至已经被阵阵清风吹散，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