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池塘里活得很好,泥鳅很丑但会说喜庆话,癞哈蟆很马虎但很有趣,田螺是个温柔的自闭症,小鲫鱼是你们共同的女神。有一天你听说,江河湖海,哪个都要更大,更好。你跳了出去,遇见了美丽的海豚,雄壮的白鲸,婀娜多姿的热带鱼,的确都是好的。就是偶尔,觉得世界很空,生活很咸。”
这段话究竟出自谁手,九州牧早已记不清了。但其出处,九州牧却记得很清楚,那是距此界不知有多遥远的那颗如梦似幻的蔚蓝星球。
九州牧幽幽一叹,缓缓躺倒在地,一双明亮的眸子,逐渐黯淡起来。
同陈北玄的豁命一战,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生机流逝不止,其命已将临近终点,九州牧心知此劫恐是再难熬过,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法回到故星。
其实他也明白,哪怕真的有机会重回故星,数百年过去,昔年的几个故友亲朋,如今怕是早已黄土一抔。
但他此前的作为,却还是忍不住以此为目标而奋斗,只因他还怀着侥幸心理,因为各界的时间流逝皆是不同,正如凡间的一句老话:“天上一年,地上一日”。
说不定,他重回故星后,还真能有机会再见到那些故人们。
可惜,三生石到手,却是再没机会咯……
…
好似人在将死前,都会忆起过往的一生。
剑神也不例外,原本已有些昏沉的脑海里,蓦地浮现起他在修真界中的畴昔辉煌。
犹如一幅画卷,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少时误闯仙途,魂穿陌世,为寻归路,毕生索道求真,历经无尽生死磨难,终有幸得遇仙长指点,知其剑骨天成,唯铸成一颗通明剑心,方有重回故土之机。
为此执念,半生沉浮。
屈过膝,遭过叛,造过孽,挣扎百载,终自十里春风——证道化神!
殊料肇祸起,地皇书意外暴露,顿遭大乘修士觊觎出手,戟指怒目,谁甘引颈受戮?只得豁命置阵祭杀招,幸是最后敌死我活。
自此,恶名鹊起,举世震怖!
奈何三皇至宝重现世,谁人不动心?暗潮疾涌,杀劫顿起,腥风血雨止不休。
孤迹飘零,归途未觅,怎甘就此倒下!
荆棘载途,青山血染,数不清的杀戮,数不清的逃遁,刀光剑影似无尽,前行路是凶险莫测。
诸敌齐至围杀,仿若枭皇末途,几番垂死挣扎,终是视茫力微,黄泉在即。
一踏仙途无尽期,谁愿含恨今终止。
困兽犹斗,谁肯屈膝饮败?
不屈的斗志,愈战愈强的天命神体,舍命相搏,杀至极巅,终使来犯众仙悲叹,不愿玉石俱焚,遂畏葸退却。
此凶名战绩,未有公布,但凡有知晓者,却无不为之心寒胆颤。
岁月荏苒,恍眼时光流域再启。
殊料危局悄临,虽幸夺三生石,却在生平虚弱时刻,遭到诸敌堵路围杀。
险死还生,耗尽保命至宝,终是杀出一条生路。
重伤濒死之际,孤身藏匿险地,欲藉三生石重返故星,岂知逆徒来袭,拔剑相向,豁命相抵,终是两败俱伤。
临终喟叹,其毕生所求,终成梦幻泡影,荒漠一座坟,等不到合葬魂……
…
九州牧躺在荒地,手掌紧握着萤光闪耀的三生石,眸中神采渐逝,却仍在仰视天穹,似欲望透星河,再瞧一眼那颗蔚蓝色的美丽星球。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有时候,纵是俯瞰江山,天下无敌,面对无望奢求,便是穷尽毕生精力,却也只是一场空岁逐梦。
半响,九州牧闭上双眼,手臂慨然垂落,掌中紧握的三生石叮呤落地。
“锵——”
蓦地,凄厉的剑鸣声徐徐响起,在残破的十里春风中铿然回荡。
似是凄鸣,似是送行,然故主的手,却是再也无力拾起它们,浴血厮杀了……
……
…
“铃——”
下课的铃声,骤然响起。
一位原本浑浑噩噩地趴在课桌上的男生,蓦然惊醒,本是毫无焦距的眼眸,霎时变得神采奕奕,眸中绽放出惊喜交集的神色。
“老慕呀,今儿个怎还不旷课逃学?马上就到最后一节课了,莫共我讲你要转性,准备做个乖乖学生仔?”一旁的同桌瞧他神情颇为怪异,不由地疑问道。
男生没有搭理同桌的调侃,只是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其上有一道几不可觉的小疤痕,那是当年他读初中时跟人打架留下来的。
虽已能确定,这的确是他曾经在地球上的身躯,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三确认。
男生嘴角勾起,笑容灿烂,缓缓伸出手来,没怎么用力地揪了揪前桌女生那乌黑柔顺的马尾辫,嘻笑道:“喂!喂!喂!阿话呀,有没有镜子借我一面,我实在忍不住想瞅一眼,我那俊俏无双的面容啦。”
“慕少艾!你揪我头发干嘛?发癫呀?!”
前桌的女生微微吃痛,猛地转过头来,清丽的俏脸上浮起两抹羞恼的晕红,佯作恶狠狠的模样瞪了他一眼,显得分外娇俏可爱。
“嘿,慕少艾,真是好多年没听人喊我这个名字呢。”慕少艾心中感慨万千。
想起修真界里那个九州牧的称呼,慕少艾就有些忍笑不襟。
昔年,一群修士见财起意,聚众围杀自己,当先一人更是张扬跋扈,大喊着:“小辈报上名来,吾之剑下,不死无名之辈。”
于是,慕少艾一边拔剑开杀,一边开口自报来历:“九州,慕少艾!”
结果那一群土鸡瓦狗的实力,实在有够差劲,他不过方才道出姓来,一群人就已死去大半,余者见情况不妙,纷纷东逃西窜,连少艾两字都没听见。
后来,有幸逃出生天的几人,不幸又撞见慕少艾,立刻吓得屈膝求饶,大喊:“九州牧前辈,饶命呐……”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错认是牧,而非慕,只因修真界的超级世族里,自龙家灭亡后,便由叶、林、萧、王、杨、楚,等新晋崛起的几大超级世族扛鼎。
牧,虽算不上什么顶级世族,但因为五大至尊的坐下头马,有一人姓牧。所以,牧这个姓,在修真界里也算是闻名遐迩。
此后,慕少艾走跳江湖,遭人暗算,进了几大宗派的必杀名单里,无奈之下,便只好改头换面,直接沿用九州牧这个称呼。
多年以后,他已屹立江湖巅峰,却也懒得再报真名,所以世人便只知他“十里剑神”、“九州牧”这两个称呼。
“喂!你傻笑什么?镜子到底要不要呀?”童话拿着一面小圆镜,不满地在慕少艾面前晃了几下。
童话起先见慕少艾话讲得有些莫名其妙,本是不想搭理他。
但想了想,一向沉默寡言的慕少艾今儿个竟破天荒地不旷课逃学,反而主动找她说话,自己倒也不好直接拒绝。虽然那个“阿话”的称呼,让她挺不满的,却还是伸手从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递给他。
“多谢。”慕少艾回过神来,伸手接过小圆镜,说了声谢后,见童话俏丽的小脸蛋儿泛起红霞,十分可爱,又忍不住开口调侃道:“阿话呀,你要记得,今天你借了面镜子给我,这个举动,现在或许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很快就够你吹上百年啦。”
“癫葩。”童话白了他一眼,遂而转回身子,继续埋头看书去了。
慕少艾笑了笑,拿着小镜子不亦乐乎地照了起来。
只见镜面中,徐徐映出一张白皙干净的面容,看起来十七八岁左右,眉眼清秀,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虽比不得陈北玄那般俊美无双,却也算十分耐看。
以现今流行的话来讲,就是那种可扮女装大佬的小鲜肉。
慕少艾微抿着薄唇,蹙眉锁目,顿时,整个人的气质就变得有些冷酷阴郁起来。
“嘿,挺久没见啦,你还是这般玉树临风,卓尔不群。”慕少艾自恋地说着,唇瓣微挑,笑容璀璨。
瞬间,镜面中的面容气质又变,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平和,不显张扬。倘若再给他戴上一副眼镜的话,气质或会更上一层,显得儒雅谦恭,温良如玉。
“魔镜呀魔镜,谁是这个世界上最面目可憎的家伙?”同桌瞧得受不了,忍不住出言揶揄道。
“那还用讲?当然是你林晓辉啦。”慕少艾早在同桌开口说出魔镜那句话时,便立刻将镜面对准他,遂笑着反击道。
五官稍显普通,生有几颗青春痘的林晓辉一掌拍开他拿镜的手,眼神怪异地瞧着慕少艾,颇为无奈地道:“啧啧,老慕你什乇时候变得这般自恋,我古早怎么都冇发觉?”
“哎呀呀,你又知道什么?”慕少艾说着,伸手揪了揪童话的马尾辫,将小镜子递还给她。
遂开口继续说道:“像我这般优秀又俊俏的男人,所追求的自然是明珠求瑕,倘若我为人不多自恋一点,岂非是太过完美无缺?你们又岂非是要一直活在我的光辉下,自惭形秽到老?”
童话:“……”
林晓辉:“……”
两人一阵无语,这自恋又啰嗦的家伙,真的还是以前那个沉默寡言,时刻阴沉着脸,不怎么共人交谈,酷到不行的慕少艾吗?
林晓辉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却被慕少艾直接打断。
“仰慕的话语,就暂且按下吧,毕竟马上就要上课,我实在不忍心见你讲我的优点讲上三天三夜,那样的话,你岂非得要讲到渴死。”
林晓辉:“……”
“铃——”
恰在此时,上课的铃声,蓦然响起。
林晓辉想了想,决定不再跟慕少艾拌嘴,翻出课本,静候老师的到来。
慕少艾也没再说话,打量着熟悉又稍显陌生的教室,还有那些早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容的同学们。
他曾经虽然没有跟他们有太多交谈,但在此时,却觉得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显得十分亲切可爱。
侧过头去,目光透过窗外,瞧着玉融一中校门口那株足有百多年历史的大榕树,其枝干上那新抽的绿芽,在春风里尽情地摇曳,生机盎然。
慕少艾笑了笑,亦如窗外拂来的春风般温柔。
那灿烂的笑颜里,已没有那种身在陌土,孑然一身,从而不自觉地在眼神里浮掠而过的寂寥落寞。
曾经看起来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十里剑神,其实在他心中,一直觉得自己与那方修真界格格不入,就好似一只偶然遁逃出阴间,游离凡尘中的孤魂野鬼。
在刀光剑影的修真界里,慕少艾偶尔心感疲倦的时候,也会斟上一杯香茗,慵懒地瘫在摇椅上,哼着小曲品着茗,徐徐忆起过往的校园生涯。
青涩的回忆里,没有那么多的阴戾与杀戮,只有他因调皮捣蛋,而被老师喊去罚站,不时抽上几回鸡毛掸子。
偶尔因为好奇,伸手拉扯女同学们脖子上系着的吊带,不解地看她们恼羞成怒,然后就被她们举着扫帚一路追打。
后来,因为家中横生变故,他开始意志消沉,不肯再好好学习,整天旷课逃学,跟一群俳仔头酗酒斗殴。
直到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魂穿至陌生的修真界,人生轨迹也就此改写,青春飞扬的校园生涯,就这样突然离他而去,永远只存于那短暂的回忆之中。
倘若那个时候,慕少艾知道自己即将莫名离世,那种平淡而又温馨的生活,也将就此不复存在——
那他,决不会再以那种消极的态度,来对待关爱自己的家人,让她在抱怨中,渐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