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斌和春生来到廖宜虎等人跟前时,他们一个个撸拳叉腰,手握铁锹木棒,站在廖各庄那边河堤上,虎视眈眈。缪斌却背着双手,绕着堤坝来回走了两遍。这当儿,误以为缪斌会大发雷霆的廖各庄人中,有很多人脸上已悄悄消失了敌意,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看他怎么面对这种场面。如果他出言相骂,肯定就会有一场打斗。但缪斌显然没有这样做的意思,他神色淡然,从荷包中抽出香烟,是外国牌的,写着洋文,隔了沟,要扔给廖各庄人,但河道宽香烟扔不过,刚做的河堤太稀松,满是湿漉漉的泥巴。偶尔有几个硬块是载不住人的。但缪斌暗里运了口气,仅是眨眼的功夫,他就从那几个硬块上踏了过去,好像脚上还没沾上泥巴,又看不出有什么破绽。缪斌过来把一包外国烟散完,廖各庄人的敌意已消了大半,他们刚要提条件,就听见缪家庄方面传来一群人狂吼乱叫的声音。大家顺着来声望去,见缪家庄的丙娃子,通权叔道喜叔带了一大群缪家庄青壮年手执棍棒家伙而来。廖各庄人受了刺激,呼啦啦一下像砸了锅,个个像铆足了劲的骡马,在河堤上摆开了厮杀的架势。缪斌示意春生前去拦截缪家庄人。一方面打手势赔笑脸挡住了廖各庄人。春生在缪家庄人还距离河堤这边廖各庄人十几米远时就阻住了他们。经过反复解释,又亲眼看到缪斌和廖各庄人已在和谐地商谈,缪家庄人来势汹汹的劲头就消失了,但他们没有立即退去,纷纷站到了河堤这边。道喜叔说:“宜虎侄啊,你说我们缪廖两家人多少辈?从来没有红过脸呢,你今天带着全族人像这么闹,对得住谁呀!”廖宜虎是个没心肝的人,不会弯弯绕绕地说话,他梗着脖子回答:“我们就是有点不服气,酒厂占了我们的地,却不用我们姓廖的一个人,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缪斌明白了廖宜虎们的意思,解释说:“宜虎兄弟呀,你说这话我能理解。我这次回我们河湖,就是要改造我们这里的面貌的。我的厂子目前还只是个试验阶段,等将来发展了,我还要办很多厂子,把我们这里变成一个集镇,到时大家都会得到好处,不管是姓廖的还是姓缪的,大家都在一个地块上生活,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向大家保证……”
“你话说得好听,你为什么只用缪家庄人,不让我们姓廖的戳一牙根。”廖各庄人群中有人质问,廖兆新说:“我们要提条件。”
缪斌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看了眼前的架势,知道稍有疏忽便会酿成一场野蛮械斗,他要先稳住局面,化解人群,就高兴地回答:“行啊,我巴不得提条件的人越多越好,这说明我们河湖人个个都是想上进的。但是我提议,由你们选几个代表到我办公室去谈,其他人回去,大家都是一家人,没有必要伤感情,人不亲地土亲嘛。”话说到这份上,谁的心灵都不能说没有触动,陆陆续续就有人准备撤了。廖宜虎本是个没有多少心肝智谋之人,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的戒备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还对缪斌产生了感情认同;廖兆新则是个狡猾的狐狸,见廖宜虎已缴械投降,他也就顺坡下驴。他们当即商定,由廖兆新廖宜虎等五人组成代表,去酒厂与缪斌谈判,其他的人暂时回家,这道拦河坝由他们谈判妥当后再组织人来疏挖。
就在廖各庄人准备回去时,廖各庄有一人想走到河堤这边来,他刚看到缪斌从这道刚做起的拦河坝上走过的,以为堤坝硬实,就一脚踩下去,却“咕咚”一声,人全陷进淤泥里去了,浑身沾满了泥巴。大家哄地一声笑后却惊讶了,他们想缪斌刚才是怎么过来的呢,想到这个问题时,他们同时都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缪老板有武功,而且深不可测。廖各庄人就暗暗惊诧了,好险!幸好没动起武来,否则,廖各庄人这场亏吃大了。
邹斌和银发带着派出所干警赶来时,事情已经了结了,他们不便插手这河湖村人内部扯皮拉筋的事,就又都回去了。缪斌和春生稳定了局面,却并没有妥善解决廖各庄人提出来的问题。廖宜虎廖兆新是个死脑筋,他们看不到缪斌所说的将来,只看得到他们廖各庄目前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坚持要往厂里塞进来几个人,缪斌提出要经过考核,廖兆新认为缪斌要考核就是故意卡他们脖子,考核权掌握在缪斌手里,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谁又敢说什么。廖宜虎同时提出了另一个条件,就是酒厂所占的廖各庄人的田地以租借的方式进行借贷,需预付一定的金额。春生问多少呢,廖宜虎赤红着脸,却回答不出什么。廖兆新阴阳怪气地狮子大开口,说:“你是大老板,能开厂,深圳还有大公司,一点小钱拿不出手吧,总得要个十万二十万吧。”缪斌听完当即鼻子哼了一声,廖各庄几个代表感到受了侮辱,就都愤然走了。缪斌春生涂师傅银发他们几个就聚到一起,商量对策,最后确定请出村支部来解决这个问题。春生当即就去找了平娃子,平娃子正在搞夏征,被镇里逼款逼得像没头的苍蝇,当下听了春生的来意,脸面现上难色,但又不敢不应承,这是他分内的事,当一个村支书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河湖人和镇里都会小瞧了他,他十分不情愿地答应着去调解。春生走后,平娃子思忖半晌,觉得这事非常棘手,同时他心里十分明白,丙明被捕后,由于原村支部经济问题的揭露,河湖群众已对原任村支部一班人普遍产生了不满和蔑视情绪,他平娃子是原村支部的一员,勉强被举为村支书,廖各庄人对他是没有好感的,基于这一点,他深知自己此去处理酒厂占地租借纠纷,无疑是像蚂蚁掉进了火盆,不被烤焦烫死就算好的,根本就没指望廖各庄人会抬举他。果然,当平娃子窄脚窄手走进廖兆新家里时,就遭到廖兆新一顿抢白,平娃子是知道廖兆新这个人的,平时说话油腔滑调,一谈到正事精着啦,两只眼彪溜溜地像豺狼一样,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他掏起人的心窝子来,狠不得把人家肚子里的一根小蛔虫都当作笋干子揪出来烤吃了。和他打交道平娃子心里就先怵了三分;廖兆新嘴巴也刻薄,开口就提出要十万元以上,否则你平娃子免谈,说时嘴角边含着阴阳怪气地笑,搞得你死不死活不活的。站在一边的廖宜虎更是个大炮筒子,把姓缪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姓缪的真他妈没一个好东西,缪龙狗日的不知贪了多少呢,查出来的就有好几万,没有查出来的呢,你平娃子能好到哪里去?幸亏有我们姓廖的镇里书记念地土亲呢,要不然你缪龙平娃子早就进了号子里了,还有你今天来这里调解的份?那个缪斌眍兜脸,陡额角,一看就不是个好家伙,就他回来的行事做法哪里有我们姓廖的情?哦,田地还是要占我们的,钱又不肯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人好事?一席话,骂得平娃子恨不得去河湖电泵闸楼上,跳到黑鱼潭里淹死算了。出了廖各庄的村子,走到鸡鸣洼老堤西侧的那片树林子里,平娃子委屈得恨不得大哭一场。他想,老子这干的什么味?老子连个鸡巴都不如哩,鸡巴还有裤子包着,谁来为我遮风挡雨?老子不干这屌鸡巴村支书了,过一点自己安安稳稳的日子算了。想到这,他心胸坦然了,走出树林子的时候,站在鸡鸣洼老堤上,他深吸一口气,他想退后一步天地宽呢,自己不是干支书的料,何必受这份窝囊气。回到家里,刚想洗了澡,脱了衣服上床睡一觉,镇里经管站的副站长邵然就来了。邵副站长刚想开口问夏征收款的事,没好气的平娃子就不耐烦地摆手道:“你们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这支书干不了了,我催不到款,你们重新找个人来换我吧。”邵然正言厉色地道:“缪平娃同志,你还是个党员哩,怎么说话办事这么不负责任,你这不辜负了镇里领导对你的期望了吗?”平娃子受这一喝,态度软下来,回答:“老邵,我是真干不了了,我哪件事都办不成,你叫我怎么干?说句心里话,我是对党对村里工作负责,我才说这话的,你们还是赶紧找人换我吧。”话说到这份上,邵然傻眼了,他看出了平娃子说这话时的恳切神情,想想平娃子自从接替缪龙以来的委靡模样,心里不禁长叹一声,接也不接平娃子递过来的香烟,一脸愤然离开了平娃子的家。
拦河坝的事还是镇党委开会研究形成了决议,由镇党委和派出所联合下文,严令立即挖开,否则追究其肇事者的刑事责任,才压服了廖各庄人的无理取闹。这事给缪斌又一个很深的刺激。由于村里平娃子不干了,其他几个村干部也都人心涣散,重建村支部已成了摆在镇领导面前的头等大事,镇里决定由邹斌代替廖京来定点包村,迅速建立河湖村支部。缪斌经过了拦河坝之事,认识到这个村支书对自己酒厂的影响力,及今后村子发展的需求,他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还是由春生去参加村支书竞选。春生从河湖村大局出发,也同意参选。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里的有线广播整天都有镇里领导和村里暂定代表的讲话,这讲话经过喇叭随风传播,整天回荡在河湖村上空,搞得整个村子天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就连老人妇女上厕所都在谈论选举的事。候选人采用推举提名和自我荐举几种形式产生,然后由各代表在全村各个投票点记票。自分单干承包后,村里要再组织群众大会都是一个难事了,没有多少人在这一类既无报酬又无名分的群众性事业上热心,这给这次河湖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选举增加了难度,也让人对选举产生一种不信任感,只当成一种儿戏,好玩。收集票证的工作由这样一种方式进行,为了尽量保证这次公开选举的可行性,避免暗箱操作,镇里决定廖各庄的代表到缪家庄收票监票,缪家庄的代表到廖各庄收票监票,当然,这个代表需两庄普遍感到好感的人担任。因此,经多方听取意见,邹斌决定廖各庄的廖昌耀和经管站邵副站长,到缪家庄来进行投票选举,自己和缪家庄的春生去廖各庄收票监票。
廖昌耀和邵副站长来缪家庄的时候,正是午后;可能是歇晌,天气燥热,大家都坐在丙娃子酒馆门前几棵树荫下乘凉。见到他俩来,所有的人脸上都笑嘻嘻的,全全性情本身就有点像叭儿狗,一见到领导就媚颜贼骨地忙不迭打招呼:“哎呀,这么热的天,领导还下乡来调查呀!难得,这样的好领导不多见呢!”人群中有声音低微地咕哝了一句:“马屁精。”旁边的人听见了,就会心地笑笑。这话幸好全全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全在邵然身上,站起来,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又是让座,不亦乐乎。邵然此刻也巴不得有人这样奉承,心里特别地受用。临了,邵然面向大家说:“我们缪家庄老少大多数都在这儿了,今天我们是为我们河湖村支书的选举事来的,这是我们河湖群众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选好什么样的当家人,应该是我们每一个河湖村人的心愿。”说着他把廖昌耀随手提着的一个手提包拿过来,打开,取出一大摞小纸条,在手中向大家扬扬,继续说:“这是选票,每一个公民都一张,不准旁人代替,不识字不会写字的人可以请别人代劳,但一定要是自己的意思。现在,我请廖昌耀同志和全全把票发下去,请认真填好选举人。”他的话音刚落,人群就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嘻嘻哈哈,纷纷凑到廖昌耀和全全身边来。邵然非常兴奋,说:“这河湖群众的觉悟蛮高的嘛!”一会儿,每人手中就有了一张选票,没有笔,老邵早想到了,临来之时他嘱咐廖昌耀在村代销店购了一整盒铅笔发给大家。大家拿了笔,都你望我,我望你,问:“选谁?”一个妇女说:“我选春生一个人。”邵然听了这话,说:“这是初次选举,大家可以选一个人,也可以同时选几个人,没关系的。”丙娃就说:“我选春生,道喜叔、还有歪秃子叔。”听丙娃子说选歪秃子叔,大家开心地哄然大笑,歪秃子叔是缪家庄有名的丑人,秃顶、瘸子、豁嘴,说话跑风。二顺说:“我选春生、黎明、张学友。”二顺在村里平时是个人见人厌的人,这时却说了这么个风趣话,惹得大家又是一通欢乐。二顺从来没有在庄上这么受人瞻仰过,自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邵然听了这些话,哭笑不得,又不可当着全庄人的面训斥哪一个,只好缄口不做声。这时,一个女人尖利的刺叫突然爆发,接着两个女人打起来了,二人互相对抓着头发。人群立即骚乱起来,“什么事?什么事?”邵然慌了,忙厉声喝止,旁边有好几个男人在撸袖挥拳,准备加入殴打,帮衬自己亲族人。听到邵然厉声吼,才止住了。两个女人在旁边人的劝架下,拉开了,邵然认得其中一方是银发的二弟和他的老婆,全全附耳在邵然耳边说:“这个是二顺和他的老婆么青,这个女人,哼!”
邵然怒形于色,说:“凭你们今天的行为,破坏选举,按法律该判坐牢。”二个女人被吓唬得噤若寒蝉,不敢吱声。老邵继续吓唬说:“不管你们为什么原因,谁对谁错,再敢这么无理取闹,就法办你们。”人群鸦雀无声,但选举很难进行下去了。邵然只得示意廖昌耀草草收了选票,叫了全全丙娃子道喜叔等几个群众代表,进到丙娃子的酒馆里,开了电风扇,略略统计了一下选票,把统计的数字写在一张卡片上,又叫他们几个人都签了自己的名字,悻悻然就离开了缪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