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桂丽在酒厂会计室收拾了账本,走下楼来,在楼下贮藏室旁边的一间横槅里推出凤凰牌自行车。这辆车是缪斌专为她买的,缪斌本意想给她买辆摩托,可桂丽害怕骑那玩意,没同意。她推着自行车刚走出厂门,刚想跨上自行车坐垫,缪斌从厂区快步走来喊道:“桂丽。”桂丽听到缪斌喊,以为她有什么事,就停住车,立在路旁等着。缪斌来到门卫室,找银发借了自行车,来到桂丽身边说:“我送你。”桂丽没有回答,却往她要骑车走的公路上望去,路上空荡荡的,只见不远处的省二级公路上时不时有载满货物的大卡车经过。她放下心来,因为她的娘家是往缪家庄相反的方向而去,不必担心有缪家庄人看见再议论她什么。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招呼缪斌,顾自骑上自行车而去,骑车的速度却放得较慢。缪斌懂她的意思,也骑上车赶上她,和她并车而行。
走了一程,缪斌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桂丽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桂丽问,什么东西。缪斌打稳自行车,面对着桂丽,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一个用棘果串成的手珠串,把它拈在右手食指和拇指间晃悠,桂丽似乎还未明白,只是接过手珠串摩挲着。缪斌说,桂丽,你还记得十八年前,你和太爷爷,在一个汊港,一条芦苇丛生的河道,送我逃难远行的事吗。缪斌诉说的声调太过缠绵,太过哀怨,桂丽有些受不了。她已清晰地记起当年那个情景,她的情绪被调动起来。缪斌说,十八年啦,你知道我的每一天是怎么走过的吗。那个在寒冷的北风吹拂下,立于雪白的芦花中的小女孩,是怎样时刻搅得我彻夜难眠的吗?这种感受你能想象吗?多少年来,我事业成功了,有多少好女孩走近我又离开我。就是因为这个在我最凄惨的时刻,为我送行的女孩啊,她已成了我人生的全部,我所有追求的价值就是因为她啊,因为她生活的缪家庄。我发誓过,不管她处在何等境遇中,不管她变得有多漂亮或多丑陋,我都会爱她,都会得到她,即使付出惨重的代价而被人人唾骂也在所不惜。我刚回缪家庄的时候,缪家庄人的热情平和的生活让我一度改变了主意,我当时想,只要你幸福,我就会克制我的感情,可是现在你幸福吗?你不幸福。
这一番痛彻心肺的话,把桂丽的头说得垂了下来。桂丽看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光影,看着在暮色苍茫中轻轻飘摇的沟渠田垅,缓缓地说,缪斌,我想跟你说的是,其实我并不恨缪龙,他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很平凡卑微的人,他身上有很多弱点,譬如心胸狭隘,贪图安逸,喜欢占点小便宜,但他心地并不坏。他和寡妇李香菊的来往,确切地说,是出于一种同情心。顿了顿,她继续说,可我在感情上却无法接受。我的丈夫是我的天,我应是这块天空下一棵孤孤的树,一条独独的河。桂丽话未说完,见缪斌神情肃穆地看着她,便扭转话头,有意回避什么似的说,你回去吧,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回酒厂,邹家集离这也不太远了,你陪着我倒骑得慢,我一个人一会就到了。缪斌听了,就不再坚持送她,点点头,看她消失在越来越深黑的暮色中,久久地伫望着。一个多么聪慧的女人,简直就像天上的云彩一般。他想,我在这多呆一会儿,她就会多一分胆量。
就在他准备回身走的当儿,他突然听到前方隐约传来一声尖利的刺叫。缪斌那次和春生去邹家集接桂丽的时候,走过这条路,他知道前方有一道很高的砖砌拱桥,拱桥周围是一片荒疏林子,那里人烟疏少,只在路边有一个草棚,那草棚早已废弃不用。他听到桂丽叫声的时候,以为那草棚里伏着一个什么流氓地痞之类的匪人,见桂丽一个单身女人经过,欲行不轨。缪斌没来得及多想,便立即掉转车头,拼命向前踏去。这时他听到一声猛喝:“桂丽,你下来。”缪斌听出声音来了,是缪龙!他正要穿过拱桥,只听缪龙又一声猛喝:“桂丽,你趁黑夜和那小子幽会,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你做得乖巧,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还没死啦。”桂丽回答:“缪龙,你说你还像个人吗?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竟然还有脸说这种话,你不是和邹家集那个野女人苟合去了吗?还找我干什么?不要脸!”
不知是缪龙冲上来揪着了桂丽,还是桂丽抓住了缪龙。缪斌在高高耸起的拱桥这边听到了两人撕扯打斗的声音,桂丽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惨厉狂怖。缪斌禁不住热血喷涌,怒火万丈,猛喝一声:“住手。”这声突发的吼叫震慑住了缪龙,朦胧的暗影中,缪斌依稀看见缪龙松开了桂丽。桂丽哭叫着蹲在了地上。缪斌气势汹汹冲到了他们跟前。缪龙不禁有些胆怯,但仍不甘示弱地叫道:“缪斌,这是我老婆,你混账!”
缪斌气愤地说道:“你打你老婆!?她是你的私有财产吗?她是人!她有比你高尚得多的人格,懂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还亏你曾经干过村干部,一点法律意识都没有。”稍顷他劝桂丽:“你快走,这里有我,谁也不敢再对你怎样!”桂丽此时不再说什么,她知道缪斌是有武功的,一个缪龙自然不是他对手,她也相信缪斌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然不会对缪龙动武,就顾自推着自行车走了。
见桂丽如此听缪斌的话,缪龙不禁气得七窍生烟,他像一条挨打了的狗,砰地蹿起老高,双脚乱跳,口不择言:“缪斌,你不要以为你是大老板,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为所欲为的。告诉你,我缪龙也不是毫无一点见识的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破坏人家的婚姻,我就要告你。”
“告我?”缪斌冷笑道:“就凭你?你有几斤几两。桂丽为什么离开你?她是瞧不起你。”
缪龙听了缪斌的话,越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觉五内鬼火乱突,好在他毕竟干过农村基层干部,大大小小的场面和人都见过了一些,知道狂怒之中必须冷静处事。他噎了一瞬,平静地说:“缪斌,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是有目的的,其中之一就是要对付我,你心中的怨气没散,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爹当年被批斗也是当时的政策,你不要怀恨在心,我可以为你作任何事来补偿你,请你不要利用女人的脆弱来伤害我。我和桂丽是不会离婚的,我们相爱多年。”
“够了,你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不然,我要走了。”听到他提起往事,缪斌心里涌起十几年前自己仓惶逃离缪家庄的情景。“不,你不要走。我要跟你说清楚,你和桂丽,以后少来往,我要她离开你的酒厂,否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缪龙威胁道。
缪斌听完,肺都气炸了,幸好夜黑,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容。缪斌强忍住怒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说:“缪龙,你给我听着,桂丽是我工厂的员工,你找你老婆我不管,如果你敢在我酒厂上班工作时去闹,哼。”缪斌在朦胧的光景中,看见路边有一碗口粗的小树,枝叶繁茂,就一脚狠狠地踹去,“咯噔”一声,小树就折断了。缪龙僵立在朦胧的夜色中,没有反应。他似乎并没有被吓住,但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稍顷,他慢慢地移动脚步,理也不理缪斌,顾自向深黑的夜色中走去。
缪斌望望四周,见天色已较刚黑时亮了一些,他抬头看看天上,只见一线弯弯的月牙儿像一星灯火挂在天上,一阵微风吹来,他就敞开了衣襟,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仿佛走进了那个遥远的岁月。
那已是文革后期,状如马蜂窝的缪家庄老台基,一个偏窄的巷道里,六月骄阳似火,一簇簇茅草屋似乎要燃烧起来,巷道里更是热火烹胸。这里是河湖村“三红”造反司令部专设的炼狱。巷道共有十几米长短,却有几副绞刑架,每副架上吊着一个屡教不改的“五类分子”。绞刑架是用几根粗木临时搭成的,那几个“五类”分子膝盖骨屈跪在地上专放的反扣的碗底上,腿弯处用一根粗木棒压着,后脚则用砖高高垫起,身板必须立得笔直。否则,造反派小将马上过来纠正,先是用脚把腰板踢直,再用皮鞭惩罚他们冥顽不化的“劣性”。缪斌的父亲也在其中,几乎是在短短的十几天里,他由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清清秀秀的教书先生,就被折磨成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一把类似木乃伊似的骨架,脸色青白,在烈日下干喘如濒死的牛狗。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被五花大绑着,花白的头发用棕绳系着吊在头顶一木架上,飘至胸前的胡须也用一根绳子系着,仰面朝天,胡子底下还吊着一块厚重的砖头,据说这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小将缪龙想出来的恶作剧。
那天,小缪斌正准备到村外去挖野菜。忽然,同村叔叔盛炎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他父亲快不行了,他拼了命似的朝父亲受刑的地方跑去,见到缪龙还在用穿着皮鞋的脚给父亲“纠正”。父亲已奄奄一息,他扑上去,猛地掀开缪龙,一把抱住父亲,不住地叫:“爸爸,爸爸。”
“小狗崽子,衣钵继承得蛮好嘛。”比缪斌大四五岁,满脸鄙夷,说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几句行话,乜斜着猫儿眼的缪龙刷地一鞭子抽在缪斌身上,痛得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父亲微弱地满怀哀怜地看了看他,小缪斌准备扑上去和缪龙拼命,忽见父亲头一歪,闭上了眼睛。他抱住父亲干瘦的身子,大叫起来:“爹,爹,你不能死啊。”
见他父亲如此,对缪龙们来说,大概是没有什么批斗的意义了,才在缪太公的恳求下让小缪斌把父亲运回了家。可是不到一月,父亲便含恨去世了。下葬的那天,天气特别的阴晦而烦躁,在克林爷,盛炎叔及好心的乡邻们的帮助下,缪斌才勉强买了一口薄木棺材、孤苦伶仃地埋葬了父亲。当晚,他就拿了他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刀子,悄悄摸到缪龙的兄弟缪虎的住处,乘他熟睡之际,狠狠地朝他刺去。也许是屋里太黑,心情慌张,这一刀捅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小缪斌乘乱从一条小巷中逃出。在盛炎叔的帮助下,缪斌躲进了克林爷的家里,克林爷是村里有名的善人,又是贫下中农,造反派自然不敢私闯民宅,迫害贫下中农,更想不到小缪斌就躲藏在太爷爷家中。一个月后,太爷爷才安排盛炎叔把他用小船载出了村外,到外地逃生去了。
一想到这,缪斌的心就如烈火焚烤,陡地荡漾着一股强烈的复仇欲望。
丙明终于没能被保住,他被判了五年刑期,经过不必细叙。镇委书记廖京在得到消息之前,单独去县看守所借调查为名看了他一回。廖京与县看守所长曾经在一起共过事,关系非同一般,因此特命丙明与廖京单独呆一会。廖京刻意嘱咐丙明。事情既然出了,你丙明也是保不住了,交待与不交待都可能面临被判刑。如全部交待了,外面的事情,他廖京就不能为你丙明照管了,包括你的老婆孩子,包括退还全部贪污款项,说得丙明心灰到极点。他只好同意了廖京书记的意思,反正都是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全交待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不交待反而不得罪人,罢罢,只当去死之前做点好事,为老婆孩子积点阴德,日后出来也好见人。就这样,丙明主动向县镇纪委和法院承担了全部的经济责任。出看守所的院子,廖京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却觉得胸口始终像堵了一口痰,这痰瘀积在心里,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憎恨,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害怕丙明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变卦。他知道是谁使他工作和生活上出现了如此难堪的局面;他一方面在镇党委工作上,明里暗里处处压制着邹副书记,尽量不让他插手高芦镇一些重要事情,对邹斌作出的决定处处刁难,使他在高芦如履薄冰,威信扫地。另一方面,他暗地里跑到河湖村廖各庄,找到廖各庄平时较有威信的几个头人如廖宜虎廖兆新等,挑拨性地说:“缪家庄的那个缪斌占了我们姓廖的田地,却不给我们姓廖的半点好处。至今为止,酒厂的几十名员工中有哪一个是我们廖氏家族的人,你们就能忍得下那口气吗?那七八亩地仅仅只给了一点象征性的折变提留补偿,那扔给狗也不止这些呢!酒厂赚了多少,你们知道吗?”一席话,挑拨得缺知少识,头脑简单的廖宜虎、廖兆新们邪火喷发,廖宜虎平时在河湖村就以横蛮不讲理著称,他眼中只认得拳头底下是大哥这一个格言,今天被廖书记这番话点醒,廖书记是什么人啦,那是大官,连大官都这么说,他廖宜虎还有什么不能干的。他当即就要和廖兆新等人,纠集全体廖各庄人去掀了酒厂,至少得让缪斌出出血,答应他们姓廖的条件。于是他一蹦而起,脱了衣服,瞪着两只猩红的眼睛,袖子一撸,立马就要往酒厂去。廖京当即嗔怪地呵斥他:“你这样武蛮地去闹,你有几个脑袋?要用脑子想想,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又不伤了自己;让他补偿不过是微末要求,你想,我们廖各庄难道就不会有人酿酒,守泵闸的昌聪爷早年就是一把酿酒的好手。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去闹,就要闹得让他走人,让他乖乖地滚出河湖村,懂吗?”
一番话,点拨得廖宜虎心服口服,他搔搔后脑勺,望着廖京,说:“叔啊,你不亏当镇里书记哩,我们是粗人。你说得对,我叔爷爷会酿酒哩,我们廖各庄人比缪家庄人不会少,还怕不能强占得了酒厂宅基地吗?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廖京就喜欢廖宜虎这副憨相,他继续点拨说:“你们可不能说这是我教你们做的,你们只须如此如此。”廖兆新廖宜虎几人便连连点头。
就在廖京秘密来廖各庄后的第二天上午,廖宜虎廖兆新等几人就带领廖各庄的几十名强悍男人,把酒厂一条通往草湖七星湖的河道,拦腰打坝堵死了。缪家庄酒厂的水源就是通过这条河道汲取选用的。这样一来,缪家庄酒厂就断了水源。而这条坝又筑在廖各庄人的田垄上。当银发发现河道通往草湖的那端人声鼎沸时,就发现一道拦河大坝已经横在那里了,他把这一事情告诉了春生,春生过来察看了情况,却被廖宜虎廖兆新等人骂得狗血淋头,给堵了回去。无奈,他俩来到厂办公室,告诉了缪斌,缪斌当即独自迎着那伙人而去。银发和春生怕出意外,就决定由春生陪着缪斌去,银发去村里招呼缪家庄人后马上骑摩托到镇里找邹斌和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