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大胆地去看她。有时,他发现山歌也在看他,就把头转到了一边。山歌一连唱了两首歌,下台了,他才无所顾忌地朝讲台望去。讲台只剩下了一名鼓手。鼓手的眼睛被一块黑板布蒙住了。他把一双筷子作为鼓棒,不断地敲响。水波正望着鼓手发愣,有人叫他了:梅水波,该你了。水波低头一看,原来大红花放在他的面前,而讲台上的鼓声正好已停了下来。
水波平时是个不太张扬的人。他没想到会轮到他表演节目,他把大红花拿起来看看,又马上扔在了桌面上,红着脸说,我,我不会!
不会?花传到了你那里,鼓一直响着,你不朝下传?你就是想演节目!
你学习积极,又搞‘勤工俭学’,你这样的尖子生、演节目也应该积极啊!
随便表演一个啥节目都行,你上台吧!
上去学几声鸟叫也行,别浪费时间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水波的脸更红了。他从座位里站起来,慢慢走上了讲台。
站在台上,水波紧张得蹭着脚尖。他发现上台时,不留神把大红花挂在了袖扣上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把大红花拿在了手中。说他不会学鸟叫,不过,可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汉高祖刘帮原来是平民出生,后来当上了地方亭长。一次刘帮奉命押送一批壮丁,赶往京城为秦始皇修建阿房宫。在途中,因天气不好延搁了行程。刘帮知道行程被拖延了是要处死刑的,在情势大为不妙的这种情况下,人们拥戴他当首领,在山上举行谋反抗秦的起义仪式。仪式上,要以斩活物祭旗。这时候,刚好一条大白蟒从草丛中蹿出来。刘帮抽出身上的剑,一下就把蟒蛇斩两段,把蛇血祭旗。这天天黑,刘邦和弟兄们就在山顶上过夜。半夜里,刘邦做噩梦:那条被他杀死的白蟒蛇找来缠住他,要他还它的命。刘帮随口说,如今我在山上,到平地还你命吧!白蟒听了,竟然不再缠他了。“地”和“帝”是同音字。那死蟒蛇后来托生成王莽,到刘平帝继位后,逼死平帝,篡夺了皇位。王莽害怕自己的江山不稳,曾派人四处侦探危险分子。派去的人发现刘秀所住的地方有险情。不久,刘秀跟他的哥哥都参加了推翻王莽的造反大军。
王莽为了镇压造反大军,四处追杀刘秀。
一次,刘秀被王莽追了七天七夜。又饥又渴的刘秀,十分疲累。天快黑了时,他钻进一片大树林里,才摆脱了追兵。追兵刚走,刘秀一头倒在一棵树下,睡着了。第二天天明,刘秀醒来,身体很虚弱。眼看着他就要死了,突然一个东西落到了他的嘴里。那东西,软凉软凉的,牙一咬,甜蜜蜜的。刘秀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把它吞了进去,又往上细看,才知道自己刚才吞下去的是从头顶的树上落下来的一种小穗子。紫色的穗子结了一树。刘秀高兴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爬到树上摘一大把又一大把地吃着。一会儿,他就不渴也不饿了。他对这棵救命树感激得很,就给它拜了拜,说:恩公呀,我以后有了天下,一定给你挂金牌,封树王!
那棵救命树就是常见的桑树哩。他吃的就是桑椹。
刘秀后来当了皇帝。他派大臣去找当年救了他命的那棵桑树,要给它挂金牌,封树王。那时已到冬天了。树林里的树木叶子都落完了。被派出的人认不出桑树来,就把金牌挂到椿树上。椿树占了便宜,高兴得挺直腰杆子,把金牌(椿树上结的一种果子)高高的举起,炫耀着。桑树见了,气破了肚皮,直往外流血水。一边儿的白杨树觉得朝廷这样做太不合理,就哗啦哗啦地议论起来,替桑树打抱不平。柏树们感到好笑,它们笑着笑着,就把腰给笑扭了。后来,光武帝刘秀知道了这事儿,内疚的他又下了一道让所有的树感到欢喜的圣旨:是树活千年。这让柿树又钻了空子。‘是树’,传旨人在传旨时,柿树却独自接旨了。柿树还挂起一串串红灯笼,庆祝自己封为树王。从那儿以后,柿树的寿命变得很长了。只不过,他昧了良心,成了黑心树。
水波讲出来的这个历史故事,我也听我奶奶和我幺爹讲过,觉得很有趣。他发挥得很出色,一口气讲完了,就赶紧跑下了讲台。
放午学后,联欢活动也匆匆结束。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家在附近的一些同学回家去了;一些住读生却端着钵子像参加田径赛似的,脚步飞快地朝饭堂赶去。水波没有去饭堂。他在教室里坐一会儿,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匆忙地走向了宿舍。
宿舍里的光线有些暗。学生们的席子统统铺在地上。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大部分人的床头放了一只小木箱。水波进了宿舍,他跑到自己的床前,把自己的小木箱打开又锁上。他又从床席下抽出一只塑料袋夹在胳肢窝就出去了。
水波夹着塑料袋慌慌张张地朝校门口走去,山歌从后面叫住了他,问他为啥没去饭堂吃饭?
自从进入初中以后,水波跟山歌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也不完全陌生。山歌有时不跟水波说话,水波也不搭理她,却又盼望着跟她多说话。在山歌面前,水波感到自愧。尽管山歌家跟我们家一样贫穷,但山歌有自己的二叔。山歌的二叔是她的骄傲。山歌每年的学费和作业本都是他二叔家及时地从秀水城给她寄回来的。水波为了给我们家里减轻负担,他在课余时间捡破烂。他用捡破烂的钱购买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山歌突然跟他说话,他有些高兴。可他没有对山歌说实话,就溜出了校门。
水波到了秀水街。水波产生捡破烂的想法,还是有一次他走在秀水街,看见一位老人捡破烂,他才萌发了那样的念头。当面对贫穷,他要向一些破烂低头,他年少的心有一种苍凉感。然而,从心底里又涌现了另一种愉快和信念。这种愉快和信念给他增添了一些敢于面对自己的勇气。他有时被这种勇气支撑着,不禁勇敢地昂起头来。虽然他的双手沾了纸皮和酒瓶子、醋瓶子、酱酒瓶子上的灰尘,但随着他的目光望着天空,带给他了一片自由的想象。
水波在秀水街上转了一圈儿,汗水把他的背心湿透了。他捡到了十几只瓶子和几块旧纸皮买到了代收废品的小店,在学校附近又买了两个馒头,就匆忙回教室了。
他坐在教室里边啃馒头,边看书。从一名成绩平平的小学生,到成为成绩优秀的中学生,水波付出了很多努力。大多时候,别人在玩,他在学习,别人睡觉了,他还在学习。他啃完了馒头才想起自己忘记洗手了,就把双手放在鼻前闻一闻。不闻还好,一闻有点臭。他正要朝外走,山歌从教室外面跑来了他的跟前。
我爹那天去学校找他了。他从家里拿了粮饭,给水波送到学校。他还拿了一瓶酸菜去,准备给他。山歌告诉水波,我爹在饭堂外面等他好几个钟头了。水波听了,从教室跑出来。在饭堂的外面,由于学生吃完午饭不久,周围的地面格外潮湿,还散发着一股酸霉味儿。我爹蹲在一排水龙头旁边抽旱烟。水波去了,我爹磕了磕烟灰,把烟袋装起来了。水波在水龙头里洗了手,我爹递给他了一卷饭票。我爹又把拿去的一瓶酸菜递给他。我爹说别的同学在学校食堂吃饭用钱买,我们家没给他伙食费,他在学校饥一顿饱一顿的,受苦了。让水波以后多在学校的伙食上吃饭,吃完了他再给他送粮。我爹问水波吃饭没有,带他去饭店吃饭。水波说吃了。水波要回教室看书,我爹叫住他,不吃饭,哪有力气看书!
水波跟着我爹到了饭店。我爹让店老板炒了两个菜。坐在饭店里,我爹表扬他是个有志气的娃子,但他的心里很难受。因为山歌已把他捡破烂的事告诉我爹了。他只是在悄悄捡破烂,怎么在学校传开了,山歌又为啥告诉我爹?他不清楚。
菜和饭端上来了。我爹给水波添了饭,又不断地给他夹菜。我爹走时还把身上的十元钱给了水波。
水波回学校,他在校园里碰见山歌。他想问问山歌那句话,可山歌跑开了。
水波想问山歌的话在心里憋了好几天。几天里,水波很少见到山歌。有时碰见她,他觉得没必要问她;碰不见她的时候,他又觉得很有必要问她。很有必要问她,无非是马上跑去她的班上找她。但水波没有跑去找她。
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初三学生终于迎来了一个星期天。同学们就像一群从笼中放飞的鸟儿,学习上的苦闷与烦恼不去想了,一心盼着回家。水波在这天中午就把两只空菜瓶子收拾在一只背包里,下午最后一节课没安排课程,水波把背包背起来就走。
走在路上,水波看到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女生正是山歌。他想追上她,却又不知不觉地跟她保持距离。有时山歌住了脚,走在她身后的水波就假装系鞋带,也站着不走了。山歌时而甩甩头发,她的那个动作很好看,他就一直看着她。如果山歌回头,他赶紧把脖子扭在后面,或仰头看天。
在一个岔路口,水波从另一条小路跑过去。那条小路弯弯的,出现的弧度就像一张弓。小路的另一头又与主路交汇。水波飞快地跑过去,他站在路口前后看看,不见山歌。水波猜想山歌应该已经前面走了,他气喘吁吁地继续大步跑着,跑了一阵儿仍然不见山歌,他就靠在了路边的一棵椿树上歇脚。
椿树的主杆又高又直,一股香味仿佛是从叶间泻下来的。他心想自己要像椿树那样昂头做人。离开椿树,他一看,山歌站在他的面前。
原来山歌落在他的身后了。水波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山歌很不高兴。她甩甩头发走了,留给了水波一个背影。
他很失落。不过,那天回去后,他又在河边碰见山歌了,却是快活的。
这件事,我有印象的。那天我在河边放牛。水波去河边本来是叫我赶牛回家的。我坐在草地上。我的手中,拿了一根细细的青草,我把青草对着夕阳欣赏着。我很快乐。那份快乐是属于我自个儿的。水波来了,我把青草拿给他看,他心不在焉。我发现水波正朝一只黑牛看过去。在黑牛的旁边,山歌站在那里。那头黑牛是山歌家的。山歌也是刚刚来的,她弯着腰喘着气,接着朝我和水波跑来。
山歌跑过来后,扑哧一笑,她说她叔也是让她来把牛赶回家。说她关心水波的学习,才把他捡破烂的事情告诉我爹的。说他搞好学习了,中考考好了才是最重要的……山歌没有说下去了,她把我揣着的青草拿过去观察着。看了一会儿,她说每个女娃的心中都有一个小小的世界,我是在跟青草谈心,从那根草里面看到了最好看的景。
我赞同山歌的话,连连点头。我又在地上掐了两根青草,让山歌看。山歌说,嗯,我看到了,真好看。我受到了鼓励,站起来拍着手。青草掉在了地上,我又把它捡起来用嘴吹了吹,望着山歌笑。
山歌说,我也会玩,这样玩,水仙。
山歌弯下腰,她把一只手伸向草地,她似乎想采一把青草,却又缩回了手。山歌用嘴吹了吹地上长得旺盛的青草,说,刮风啦,刮风啦!
我上下打量着山歌。山歌穿着一件桃色衬衫,她的个头要比我高出一个头顶。我被山歌身上洋溢出来的一种美迷住了。山歌说,看我?你才是美女哟。她跑向了一边。水波跟上她说,我知道仙儿为啥看草了。仙儿太孤独了。
我很孤独,可我不是在跟青草交朋友吗?跟青草谈心吗?所以,我不孤独。我想让水波知道我不是孤独的。
水波蹲下来了,面向大河。山歌问他,初中上罢了,最想读啥学校?水波说不知道。山歌说她不想上高中了,想直接读师范学校。
水波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山歌说,那我太高兴了。要是以后我们没在一个学校上学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水波说,不会。山歌问,要是以后你在天涯,我在海角,你会不会忘记我?水波说,我俩不会隔恁远的。山歌问,为啥不会?水波说,因为现在我俩坐在大河边说话,以后就不会。山歌说,你听,河水好像也在说话,跟她边儿上的山小声说话。会不会河水把我俩的声音收藏起来了?
山歌在草地上跑了起来。 “哎哟”一声,一跤摔倒了。她的双手趴在泥巴糊上。水波跑过去拉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他拉着她不放,把脚移向水边。水波把山歌的手轻轻放在水里搓了一下。山歌笑了起来。她一甩手,说,你不该碰我,你离远一点儿!水波说,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山歌说,什么男的女的?!我还不老呢。山歌把手上的水甩干,她从兜里掏出折叠成了三角形的一封信递给水波。让水波回家了再拆开看。
水波:
现在,我总觉得每天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你说。说什么呢?关于学习,关于青春等等,等等。我们已经十六岁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年龄总容易让人幻想一些美好的事物。尽管学习忙碌,但也会忙里偷闲地想呀。当然,一些想法纯属异想天开。我不知道你,但我是这样的。“青春”,听起来是一个多么闪亮的字眼,像青枝绿叶,像盛开的花,像温暖的春天、热情的夏天;它是希望的象征,给人了一种生气勃勃、奋发向上的印象。当我们青春旋律响起来的时候,抓住这样的时光,为自己的将来树立一个目标才对,你说呢。我在学校图书室借的一本书上面说,一个人不能改变自己的出生,但可以依靠后天的努力,去实现心中的愿望。
水波,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一种良好的精神面貌。只要努力,你以后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我祝福你。从小我跟你同吃你妈的奶水,按说,我该叫你哥,可我口头上已习惯叫你水波了。一直以来,你不会见怪吧?
再加上你姐现在是我的嫂嫂,我们两家人多亲近啊……所有的这些话,我多想当面跟你说出来,可是见到了你的时候,反而觉得我们已有很大的距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只好写给你。
这是山歌写给水波的那一封信。信里面有一些诗意的句子,水波从前给我念过这封信。水波说让我听听有好处。水波一直把信保存在他的信件箱。他的信件箱是一只木盒子。他走了,他的信件箱由我保管着。我回屋,把信件箱打开找出了这封信,并且也找到了他给山歌的一封回信。
山歌:
我很高兴你给我了这封信。你叫我啥都行,我一点也不见怪。没听说你会写诗呀,咋你写出的话读起来真美。让我也来两句抒情吧:这如诗的年龄,如歌的季节,如梦的青春,有多少未知的星空等待着你去发现?!你是大河的水,还是梅花塘的山,耕耘着奋斗的篇章!我的抒情句子还行吧?这可是我想了两个小时才想出来的。有些方面,我跟你有同感……
读着信,我能够想象曾经那位少年看了那位少女的信有多么快乐。他初恋的那份美,我这个哑子妹妹能够知道,替他保管信件,是我今生的荣幸。水波那晚点灯写出来这封回信,写完后,他还给我念了一遍,然后看书。家穷,让他变得好学。他影响着我。煤油灯下,他很专心。我陪在他的身旁,不愿睡觉。一觉醒来的我爹起来了,我爹说,明儿个收提留款的要来。
我爹一脸愁闷。我们家在上年欠下的提留款还没有缴清,提留负担太重,家里根本缴不起。“穷”这个字罩在我们山里人的头上,真的太沉重。第二天上午收款的真的来了。水波仍然在看书。我妈在家搓草绳。我和我爹上坡薅麦草去了,水波突然跑去地里说出了这个消息。他说家里来了一群人。一共八九个人,有我二爹,有穿着黄制服,袖标是“派出所”的,有装束干净整齐,大眼一看就是上级干部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