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蛋起先跟人家在一起打牌,赌苞谷籽。有一次,山蛋出去的时候身上装了十颗苞谷籽,回去的时候从口袋里倒出来的苞谷籽有两大捧。他跟我大姐说,老婆,这是我今天赢来的。我大姐哭笑不得,我以为你的布兜儿是个宝布兜儿,能够产苞谷,那咱们不用那么辛辛苦苦地种地了。他说咱的布兜儿就是宝布兜儿哩,我多赢些苞谷籽拿回来。我大姐说,别给你一棵树,你就往上爬。你不打牌不行吗?是你说咱们要好好过日子,指望你打牌赢来苞谷籽就能够过好日子吗?!我大姐夫山蛋一开始在我大姐的心中要多好有多好,山蛋突然变成这样,我大姐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转儿,她的情绪很低落。可山蛋说你别生气嘛,气着了身子,咋弄?!他摸着我大姐鼓起来的肚子,又说,咱们给小乖乖起个名儿好不好?如果是儿娃子,就还叫蛋子,你说叫鸡蛋还是鸭蛋?
山蛋改不掉爱打牌的毛病。有时,他在别人家里打牌一夜不归。我大姐在家里边织毛衣,边等他。等不回来他,独自含泪睡去。
我大姐知道山蛋对打牌已上瘾了。这种瘾,远远比酒瘾、烟瘾可怕得多。山蛋跟人赌苞谷籽不够刺激,又赌纸烟。赌了纸烟,接着赌钱。山蛋把家里的零钱全部装在他的身上。一分钱。二分钱。五分钱。一角钱。山蛋的赌码不断地加大。有时,我大姐来到牌场,想把他从牌场带回去,却带不回他。最让我大姐伤心的是一九八五年农历正月份,元宵节刚过,我大姐那天要生娃子了,山蛋却还在外面打牌赌钱。
蛋子,你回来,你在哪儿,快回来!
山蛋回来没有?
山蛋,你快回来!
我大姐躺在床上叫着。我奶奶、我妈、海田叔,还有花爷爷忙里忙外的。海田叔干脆让山歌去叫她哥回来。山歌叫不回来山蛋,直到花爷爷去把牌桌掀了,牌场才散去。我大姐夫山蛋回到家里的时候,娃子已经生了,我奶奶在抱着。我大姐戴了一只线帽坐在床上,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她的身体很虚弱。我大姐见了他,她的眼睛就像蓄水坑一样,满是泪水。山蛋伸手要去抱娃子,她马上说,你别抱,继续去打牌吧。既然我和娃子都没有你打牌重要,你还回来干啥?!山蛋说,看你说的,当然是你们重要了。是儿子呀,有鸡蛋大。取啥名字呢?水山?水蛋?秀山?秀蛋?叫秀山好。山蛋把儿子抱在了怀里。他那天打牌的手气不错,赢了钱,说是儿子为他带来的好运,就猛亲他。
在秀山一岁多时,每次山蛋赶往牌场就把他抱去。他希望还像秀山出生那天一样,能为他带来好运,只是总是输。秀山两岁断奶,我大姐又怀二胎。二胎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秀燕。按照计划生育政策,秀燕是不该出生的。为了逃避政策,秀燕没满月,我大姐就带着她躲到石头岭我外婆家去了。我大姐在石头岭躲了半月,她回来后,还是被镇里来的计划生育工作队逮了个正着,罚款三千元。三千元,是贷款付的。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经济实在是太紧张了,山蛋却仍然在外面跟人家打牌赌钱,令我大姐十分恼火。一次,我大姐勉强把山蛋从牌场带回去,山蛋一回到家里就对她发脾气。我大姐说,为啥你婚前一个样,婚后又一个样,你这样,咱们能过好日子吗?山蛋说,你是不是现在才认清我的真面目,觉得嫁了我后悔了?我大姐说,真后悔了。山蛋说,我不也是为了多赚钱早日把计划生育贷款的账目还清嘛,我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嘛,我不也是想赢了钱,把磨坊的生意做的更大一些嘛。我大姐说,你那样赢了钱也不光彩。山蛋说,我没偷人,没抢人有啥不光彩的?!我大姐说,你打牌来钱就是不对。你如果再这样下去,咱不跟你日子了。山蛋说,你不跟咱过日子 ,你想干啥?我大姐说,我随便干啥都可以……我大姐那天跟山蛋争吵了很久。吵到最后,我大姐收拾了两件衣服,拉着秀山,抱着秀燕回来了娘家。她在娘家住了几天,山蛋才把他们接回去。
有时我大姐很苦闷,就跑去找石草。石草只有一个女儿,她的女儿跟秀山是同年出生的。石草自从生了女儿,经常带着女儿在卫生所跟石医生帮忙,我大姐有时领着生病了的秀山去打针,一来而去,两人谈得来了。两个女人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娃子和丈夫。后来,我大姐又常抱着秀燕来看病。来的时候,她把秀山也领来。石医生为秀燕打针时,秀山就跟石草的女儿一块儿玩。
石草的女儿叫梁曼曼。“曼曼”是根据“满满”而来的。“满满”是满库满屋的意思。作为经管粮所的梁家为后代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意思是希望粮所的粮食永久满库满屋,这是一种富贵和吉祥的象征。秀山和她一块儿玩,我大姐抱着秀燕打完了针就坐着跟石草交谈。有时,她们正谈着,我二姐也去了。
我二姐比我大姐出嫁晚两年。她一直没有怀上娃子。程家人着急了,四处张罗着要为我二姐看病。我二姐找石医生正是让他给她开些药方子。石医生给她开了方子,她们三个女人避开石医生谈起来,我二姐也有难言之隐。提到丈夫程财发,我二姐总是把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我大姐问程财发咋了?她又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石草劝她们要想开一些,男人又不是神,有着自己的缺点和优点。
那时候,我大姐觉得山蛋是有优点的。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精中在了他爱打牌的这个缺点上面,也就看不到了他的优点。在秀燕一岁零几个月的时候,我大姐再也无法忍受山蛋的缺点,跟他闹离婚。
山蛋说不离!
我大姐说必须离!
我大姐让山蛋跟她到秀水镇办理离婚手续。他们去了镇上,但山蛋向她保证他不赌博了。我大姐心软了。我大姐的那张婚姻牌那次没有撕,以后也没有撕掉。她又相信了山蛋一次。他们从镇上回去,听说村里要召开村民选举大会。地点是在梅花小学的校园举行。我大姐夫山蛋也就是在村民选举大会召开这天,产生外出工打工念头的。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早上,广播就像公鸡叫明儿似的,在天不亮就闹开了。我二爹在广播里号召全村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要积极参加这天的选举大会。于是,农活停下来了。大人们像学生娃似的,吃了早饭就朝学校跑去。
在梅花小学的校园里,一面五星红旗飘扬在上空。旗杆前面,陆续去的村民们排成了队伍。男人跟男人站在一排,女人跟女人站在一排。有的队列是女人挨着男人站过去的。不满二十岁的;正当二十岁的;三十几岁的;四十岁以上的男男女女站满了整个校园。在村民最前排的领导席上,面对面坐着从秀水镇去的两位领导。大会刚开始,其中一位领导发表讲话时,他首先宣读了中央下发的一个涉农文件。领导讲话完毕,紧接着,村民投票选举新一届梅花塘村组干部拉开了序幕。包括选举村支书、村长、会计、妇联主任及各小队队长。选举规则:几位参加竞选的人首先上台发表演讲。之后,村民们每人手中分发一张选票。选票上面分别写着几位参加竞选的候选人名单。村民要从中选取自己信任的村干部。根据票数,选举产生梅花塘新一届领导班子。我二爹参加竞选了。他生怕自己的村支书这个位置坐不稳,在发表演讲时,很卖力地推荐自己的“桃子”设想,让梅花塘民做了一场美梦。很多人又投了他的票。
选举大会结束后,参加了大会的山蛋拉着秀山,我大姐抱着秀燕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大姐说只怕村支书又选上我二爹了。山蛋说那可不一定。我大姐问有啥不一定的?山蛋说我二爹只会空想。他的作风有问题。以前池塘边的那块田,如果是我,就正确地判给你家了。
我大姐说,行了。现在,我家不是你家?你真的那样看咱二爹?山蛋说,秀儿,你二爹有可能连任,但选举结果还没有公布,现在谁也确定不了。那不管咱的事。我只在想我们一家人咋个过好日子,我有个想法。我大姐兴致勃勃地问啥想法?
山蛋说,咱想出去打工。
打工?我大姐愣愣地看着山蛋。打什么工?到哪儿打工?你走了,咱跟两个娃儿咋办?
我大姐夫山蛋在打牌时听别人说去外面打工很挣钱,才让他动了打工的念头。他希望有合适机会了就到外面的世界掏金去。他又说村里‘三提五统’和农业税征收得越来越高,他打工能够让家里的经济活泛些,是好事。至于家里的农活,山蛋也有自己的想法,让花爷爷平时带娃子, 我大姐跟海田叔两人在家忙庄稼。
你想出去打工,我没啥意见。我也不怕辛苦。嫁给了你,就这个命。我大姐说到这里,她让山蛋把身上出疹子的秀燕背去卫生所打针,她领着秀山先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院子放电影。山蛋从卫生所回去,我大姐才知道这个消息。她和山蛋带着秀山、秀燕,在晚上提前去了我们家。
我记得在我家院子里,一块大屏幕一头拴在电线杆上,另一头拴在新栽的一根木杆子上。放映机固定在离屏幕两三丈远的地方。几个小娃子围在放映机前好奇地看。在放映还没开始前,很多人已认认真真地坐在大屏幕前。天一擦黑,放映人把胶卷装上,打开放映机。随着声音传来,屏幕上出现了头像。前来观看电影的村里人陆续赶来。就连外村的人也赶来了。陆续赶来的人们把我们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那晚总共放了两场电影。两场电影全部是武打片。屏幕里传来的刀枪声、厮杀声,让人心惊胆战的。我大姐和山蛋坐在第一排。我坐在我大姐的旁边,我大姐的旁边还坐了石草。石草时不时地把头偏向我大姐,说着话。石草突然说梁豆子要出去打工,山蛋也要去,问我大姐有啥意见?
我大姐说,真有这事儿?娃儿他爸还没有告诉我呀。石草说这事儿是晌午山蛋背着你女儿去卫生所打针时定下来的。我大姐又说是真的吗?石草说是啊,我家梁豆子说粮所现在没事儿干,有他父母在这儿,他去广州找他的一个表哥,在那里干活挣点钱。你家山蛋听说这事儿,便要跟着梁豆子一块儿去。我大姐转脸看着山蛋。山蛋正盯着电影屏幕, “嘎嘎”地笑。山蛋怀里的秀燕已经睡着了。坐在身后的我妈把秀燕接过去抱在怀里。我妈的身边坐着我爹。我爹有些不喜欢看武打片。因此,他坐在那里总是打哈欠,偶尔也只是朝荧幕看几眼。
山蛋说,爹,武打片好看哩。我爹说,我还是喜欢看生活片。这打打杀杀的片子,看了让人睡觉都做噩梦。山蛋说,也是,在梦里打打杀杀的,的确不好。咱叔也来了,这会儿没见到他,只怕他也是不喜欢看这种片子,已回去睡觉了。山蛋突然扭头看到我大姐正盯着他,又说,电影多好看,你看我干啥?
我大姐张了张嘴,没有跟山蛋说话,却回头问我妈,水波这个星期没回来?我妈说水波在学校补课。他初三要毕业了,学习紧。只怕到下星期才能够回来。我大姐说水波现在懂事多了。听说,他在学校学习也不错,是秀水中学三年级的尖子生哩,我真高兴。我妈说你弟倒是懂事多了,可我发现他越长越瘦了。他很少从屋里拿买作业本的钱,他不做作业?!我操心他呀。梅根子,抽个空给三娃送点粮饭到学校去看看。我妈推了一下我爹。我爹呵欠连天,应了一声。我大姐说,爹,你不想看电影了,早点去睡吧。我爹避开放映机的摄像镜头,离开了场子。
我大姐又问我妈咋没看见我二姐来看电影?我妈说没有看见她。没放映前,她问过水建了,水建说我二姐不来。我大姐说水建也是不听话的,按说,二爹可以供他上学,可他读了个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我妈说水建读书读不进去,也怪不得他。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他在家干活挺扎实的。我大姐说水建还没过十八个生日吧,这两年猛然之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我妈说就像几年前的山蛋一样,一夜没看见就长高了似的。秀儿,你跟山蛋别闹别扭了。过日子,要相互让着点儿。你们两人过得好,我跟你爹才安心呀。
大概我妈的话触动了我大姐的心。借着荧屏,我看见我大姐擦了一下眼睛。她的动作很快,我猜她的眼里肯定藏了几多泪水。
听我大姐说,那天晚上,电影散场后,他们回去了,她才问山蛋是不是真的要跟梁豆子出门打工?山蛋一开始卖关子,只谈电影。秀燕已睡着了。秀山在一旁很爱听,他一点瞌睡也没有,把火叉和火钳从厨房拿来,学着电影中的画面,要跟山蛋“比武”。山蛋跟秀山闹着玩,我大姐让他们别把秀燕惊醒了。我大姐勉强把秀山拉到身边,脱了他的松紧裤、小线裤,让他尿了尿,把他按在了被窝里。
秀燕醒来也尿了尿,两个娃子才睡踏实。
安静地坐在床上,我大姐再次追问,山蛋才说石草说的是真的,一月后他就跟梁豆子一块儿走。
我想,我大姐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大姐夫山蛋此后离家到外地打工,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打工,在我们村里人的眼里就是去挣钱,是了不起的。我大姐这样以为的。我以前也觉得是。我每天只能望见村子上面的天空。我的眼里只有我们村子。远方,我不知道。我默然无声地打量着我们的村子,探寻着每个人,记下每件事。那些事,那些人说过的话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闪个不停。我只要看懂我们的村子,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哑子的心事最重,或许能够深刻。
日落
我抱着娃子站在院边张望。太阳已经偏西了,我爹还没回来。我猜我爹为啥还没回来?有种种可能,可我猜不着究竟是哪一种可能。山歌已回去了。她陪我了半天,说后半晌还来找我,可没有来。我一个人在家呆了一个下午。表面看起来,我是孤单的。可我并不孤独。娃子睡觉的时候,我就做着家务。比如晒被子、扫院子,去菜园子里寻点小菜回来。他醒了,我就抱着他,想方设法地哄着他。我的心里总是想着一些事情,一个下午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太阳在中午时燃着火性子,刺人眼睛,到了这个时候,已恢复温柔了。它就像一只洋柿子,挂在河对岸的西山顶,那橙红橙红的暖色,把村子都耀成暖红的了。狗翘起嘴巴朝天叫着,样子好像要把天上那只硕大的洋柿子吞进肚里。我看见几个学生娃在村里的路上走着,他们一晃一晃的,把水波从我的心里晃出来了。
长大后,水波告诉过我,他中考前,他们初三整个班级举办了一次文艺联欢活动。他在三(1)班。他们初三一共4个班,属1班的教室最大。活动是以“击鼓传花”的形式,在1班教室展开的。
道具是一面鼓和一朵大红花。大红花是女学生的红纱巾绾出来的。要求讲台上的那面鼓响起来,大红花在学生们的手中迅速传递。大红花传递到了谁的手中,鼓声突然停了,就由谁上台表演一个节目。
我哥水波的座位在教室中间的第四排。那天上午,抽出最后两节课的复习时间举办活动,水波一开始还沉浸在功课里。他埋着头,思考课题。随着鼓声一阵阵地响起来,掌声一阵阵地响起来,山歌上台了,他的注意力才转移到台上。
山歌已是一位苗苗亭亭的少女。她是初三(3)班的学生。她的歌,她扭动的舞姿,让人耳目一新。水波心里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