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幺爹说诗属于文学。我爹说他更不懂。不过,有意思,要是不难学,闲了,他也想跟我幺爹学几句诗。我幺爹惊讶地说,你也要学诗?我爹不好意思起来。说想学,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学会。村里有一些人一有时间就打牌,他不打牌,长点知识多好。又说让我幺爹多教教水波。还说我们梅家的人,属我幺爹和我幺姑知识多,有知识就是不一样。我爹的脸上流露出了崇拜知识的表情。
我幺爹半晌才说话。他说起了自己在部队里的生活。
我幺爹跟海升叔曾经在珠海所在的是一支海军部队。每天早上,他们五点半准时起床,训练到八点吃早餐。吃完早餐就开始上班。中午十一点半下班。下午一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晚上又进行军事训练或开会。有时,晚上没有课程,或不开会,他和海升叔就跑到图书馆看书。他们一直看到图书馆关门才离开,他那时候读了很多书。有时候,他们下棋。他在部队里是一个小队长,排长和连长都是他要好的朋友。有时团长到他们的连视察,大多数由他负责做报告……我幺爹越说越激动。砍了竹子,我爹帮他送回去。我爹走了,我帮我幺爹把他的篾篓找出来。我幺爹的篾篓里装着大、小刀片,是他用来做篾活的专用工具。他拿起大篾刀,两三下把一棵竹子劈开了,又用小篾刀刮竹篾。篾条拿在他的手中,就好像他在跟海升叔下棋。他平静了。他说在部队里他跟海升叔下棋,赢家总是他。下军棋,他的炸弹把海升叔的士兵炸得落花流水,有时把海升叔的军长和师长也炸掉了;下象棋,他的“卒”过河,把海升叔的“车”拱了,“象”和“仕”拱了,直捣“帅”。我幺爹满脸兴奋。他让我把睡屋里他的一根箫拿来,他吹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唱段。
梅花婶来后,我幺爹把箫放在一边。梅花婶和海兰表姑作为媒人陪着我二姐到程家吃席去了,吃完席,她为了找我幺爹就先回来了。她让我幺爹帮她写一张申请,申请雷管、炸药和导火线。梅花婶没有纸和笔,我幺爹有,梅花婶跑去我幺爹的睡屋把纸、笔拿来了。我幺爹一会儿工夫写好了一张申请书拿给她,梅花婶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梅花婶向我幺爹说起了《白蛇传》:许仙和白娘子真恩爱,让人羡慕。又问我幺爹她像不像传说中的白娘子?我幺爹说他我没见过白娘子,不知道。
你没见过白娘子,见过我就行了。要是我是白娘子,你是那个许仙多好呀。梅花婶的口气试试探探的。
我幺爹说,我只是一个废人。
梅花婶说,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好着的人。
我幺爹愣了一会儿,说不可能。别开这种玩笑。梅花婶又认认真真地把她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并且拿起一把篾刀帮我幺爹刮竹篾。刀片锋利,虽然我幺爹拿着篾刀轻车熟路、自由自在,到了梅花婶的手中就不听使唤了。梅花婶刚刮了两下篾子,就划破了手指。
我幺爹一下子捏住了梅花婶受伤的那根手指,一直到梅花婶的手指不再出血,他才松开。我幺爹正要接着干活,梅花婶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我幺爹看着她,好像是被感动了,他摸着她的脸,又把一只手伸向她的胸前,哆哆嗦嗦地解开了她胸前的一颗纽扣。我感到要发生什么了,就把眼睛闭上。可是,有点好奇,就把睁开了眼。我幺爹已把梅花婶推开了。梅花婶重新扑过来,我幺爹又推开了她。
梅花婶跟大牛的日子过得跟白开水一样,我幺爹身上的一种东西吸引着她。虽然我幺爹残疾了,也不影响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她心里装着我幺爹,我幺爹那样拒绝她,肯定惹她伤心了。她就拿我出气,看个啥!你个小娃子懂个啥?!我也觉得我是个多余的,又把头扭在一旁,没准儿,我正准备跑掉。又听到我幺爹说你走吧,梅花。好好照顾大牛,不要让别人说闲话,是我一个瘫子欺负了你。梅花婶不走。我幺爹说你是一个好女人,需要一个好名声在这村子活下去。你同情我,跟我好,等于伤了大牛。你快走吧。
梅花婶嘴上说不怕,不走,可还是整好衣扣,出门了。她走在院里,刚好碰到我大姐给我幺爹拿箩头把儿来,就又随着她转回屋了。她对我幺爹说她要给我大姐做媒找个婆家。对象是山蛋。问我幺爹同不同意。我幺爹说我大姐找对象最主要的是要跟我爹说。
我大姐听到这个消息脸红了。我爹在工地上。我不晓得下午梅花婶去工地上跟我爹提了那件事没有,可在晚上她到了我们家。坐在我家堂屋,梅花婶先跟我爹扯了一会儿闲话,又说起了正事。我爹没有答复。梅花婶灰着脸,走了。隔了几天,她又登门。又隔了几天,她再次来提媒。在十天之内,梅花婶总共到我家提媒了三次,我爹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我爹不同意,我大姐有话也说不出口。
我大姐的身体逐渐出现了异样的反应。先是她的“月事”一个月没有光顾。我大姐起先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第二个月仍然没有来,她感觉问题了。
农忙时节来了。要插稻、收割油菜、收割小麦,种麦茬儿芝麻、种苞谷……。修路暂时停下来了。田埂上、山路中,到处晃动着梅花塘人忙碌的身影。在那样的季节,一种痛苦折磨着我大姐。她时不时地恶心、呕吐。我看见好几次她发恶心和呕吐的样子很惨,大姐却让我为她保守秘密。她想见山蛋,偏偏又躲着他。有时,他们在路上撞见。山蛋叫她,我大姐不答应。山蛋问我大姐最近咋了?为啥不理他?我大姐说我爹不答应他们的事,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山蛋说看得出来我爹对他有好感的。是他叔对不起我爹。我爹可能担心她嫁到他家以后没好日子过。山蛋让我大姐放心,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以后一定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我在一旁听到那些承诺,蛮为我大姐高兴的。山蛋除了心眼善良外,他有发家致富的梦想。我真想我大姐将来嫁了他能够过上好日子。我大姐不说话,山蛋问她是不是生他的气了,是不是病了?我大姐顿时把脸扭开,快步跑走了。直到山蛋也走远了,她才回头。她回头看不见山蛋,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我看见了她的泪,渴望她能够把她的身体状况说出来。
可我大姐一直不说。直到麦子扬场完毕,我大姐昏倒了一次,那次把石医生叫去为她看病,全家人才知她已怀孕两个多月了。
我爹说,咋可能?我女子还没找婆家呢。
我妈心事重重。她每次上厕所要观察一下。我大姐的“月事”两三月没来,她已经留意到了。只是有所怀疑,正想问我大姐,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妈看着我大姐说真是傻丫头。她又说自己傻,应该早一点想到这个问题。
石医生给我大姐开了几剂补药,并交待不要让我大姐过于干体力活,劳累了身体影响到胎儿的发育。石医生刚刚走,我大姐醒来了。
我爹厉声问,到底是谁!在我大姐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我妈又问,你肚里的娃儿是谁的?我大姐说,啥?我怀了………,不可能。我妈说,我也不敢相信,可是,石医生来过了。秀儿呀,这下咋办?让我跟你爹的老脸往哪儿搁……我爹叮问,这个人是谁?
我妈说,不会是山……,你们——,哎呀,这事儿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屋里很热。我大姐满头大汗的,她什么也没说,下了床,穿了鞋,蒙着肚子去了花家。半晌,我大姐回来了。跟着我大姐一起来的还有山蛋。有了山蛋,我大姐的底气似乎足了些。她向我爹坦白,她对山蛋的感情。她说山蛋想把他家的磨坊经营好,她愿意跟着山蛋吃苦受累。山蛋也向我爹表态,他对我大姐是有责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没什么好丢人的,让我爹想开一些,他会娶我大姐的。我大姐和山蛋本来希望我爹成全他们的,可我爹说山蛋,你还有脸在这里‘唱歌’,看你娃怪实在的一个人,干下这样的事儿,看今天我打不打断你的腿?!我爹抄起一根扁担要朝山蛋打来,我妈和我大姐把他拦住了。我大姐说,是我不对,你别打山蛋,要打你打我吧。
我爹说,你还有脸回来,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我爹把扁担朝我大姐斜过来,可是快要打在我大姐身上的时候,他又把扁担重重地朝地上砍去。我爹的声音软了,他对山蛋说,趁现在我不想再发脾气了,你赶紧走。
山蛋对我爹说,表叔,我会对秀儿一百个好,你到底是行了,还是不行?要是行了,我马上回去准备,就把秀儿娶过门。我爹把山蛋关在了门外。我大姐突然哭了起来。我妈说我爹,你把山蛋赶走了,让咱闺女咋办?不能误了咱闺女的终身大事!
我爹不吱声。
事情一直拖着。直到那年八月的一天,我爹刚回到家,我妈突然对他说我大姐的事再也不能拖了。要不然的话,只怕要出大洋相了。我爹已好久没有正眼看我大姐,听了我妈的提醒,他才把注意力放在我大姐的身上。我大姐那时候身体已开始发胖。我爹非常震惊。于是,他主动找到了山蛋,对山蛋说要马上把婚事办了。
山蛋很高兴,他找到了媒人,正式到我家提媒。我爹说定亲已免了,只要求花家到我们梅姓门户认亲,然后就操办婚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只过了三天,花家就到我家认亲了。来时,山蛋和海田叔分别挑着几只彩礼篮。山蛋的担头除了彩礼篮,还挂了一根猪肉礼吊。礼吊又宽又长,肥肉膘就像板油似的,白花花的,几乎从新鲜肉皮中间溢出来。
我爹看看礼吊,把山蛋叫到跟前,说我们梅家是大门户,还有舅家、姑家、姨家的,一根礼吊咋给人家分?山蛋说那根礼吊还是他昨天从镇上割回来的,他不懂割多少,只割一根礼吊是他叔的主意。海田叔听到了,说嫌弃了?多出眼的一根肉吊子,我还舍不得呢。山蛋拦住他叔,说他不该那样说话,我爹也是为了他们花家以后在我们梅家人,梅家亲戚面前争个好面子。海田叔却说要是我爹真嫌少了,还不如他把礼吊拿回去。他有点过分,我爹气得指着他说,你……能不能不说!
我妈让我爹消消气。她把我爹拉到房屋,说看在山蛋的份儿上,别生气。那根礼吊有长度,也有宽度。我妈又跟我爹商量,把一根劈成两根。两根,一根给我奶奶,另外一根给我二爹,其他亲戚,没了算了。
从房屋出来,虽然我爹没跟海田叔说话,但他已显得心平气和了。花家拿来的彩礼篮摆放了一堆。一共十几只篮子。只有一只篮子里装的是三升白米、两包糖、六个鸡蛋、一把挂面、一块大约六尺长的绿尼龙布料。其他篮子装的礼品是一样的,有三升麦子、一瓶酒、一包糖和四个鸡蛋。我爹把那只装有布料的篮子捡起来。其他彩礼篮,在五天之内,我爹和山蛋两人分别拿给了另外几户梅姓自家人,与各个亲戚。
接下来,选定了一个成婚吉日。我记得我大姐的结婚日期是农历八月二十八那天。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不仅花家开始为娶媳妇做准备,我家也做起了出嫁姑娘的各方面准备。我爹把石头岭的一位木匠请到家里,给我大姐做嫁妆柜。与此同时,我爹抽出时间把要出嫁我大姐的消息通知亲戚们。至于我大姐,她干脆不下地干活了。她除了跟山蛋去秀水街买了几套衣服之外,便整天抱着鞋底纳个不停。
我大姐一共做了两双嫁妆鞋,又绣了四双花鞋垫、两对鸳鸯枕头和枕巾。我妈则把两床棉心拿出来,给我大姐缝了两床新被子。到了成婚的前一天,马上就要成为人家媳妇的我大姐不想吃饭,睡不着觉。由我和我妈陪她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早上,我妈为我大姐煮了一碗鸡蛋茶和一碗鸡蛋面。说,吃鸡蛋不解手,面条长,是幸福长久的意思,要我大姐把茶喝了,面也吃了。我大姐只把鸡蛋茶喝下去了,却吃不下面。我妈说,吃吧。我大姐就嚼了几根面条。
娶亲队来的时候,我大姐正在梳妆打扮。
我大姐的嫁妆是拿得出手的。一台穿衣柜、一台写字台和一只箱子。花枕头绑在箱子上面;两床水红绸缎被面,士林布被里的被子分别绑在穿衣柜和写字台上面。那天的娶亲队排了很长,我大姐算得上是体体面面地嫁出门了。锣鼓不断。我大姐穿了一件紫色的良布上衣,蓝裤子和一双布鞋。她看起来很美。水波和水建,还有我二爹作为娘家人,跟随娶亲队去送亲了。我也想去,可我爹没说让我去。按照村里的习俗,女娃子是不能送亲的。我就偷偷溜进娶亲队里面,跑去了花家。
在花家的院子里已摆上了七八只酒席桌子。房檐下,垒起的是大灶台。灶内,火势兴旺。锅里,正冒着蒸米饭的香喷喷的烟子。客人们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谈笑的,打牌的,到处都是。最忙的是厨子。那天的厨子是江家的贵清叔和花爷爷。老大队长花爷爷是多年的厨子。孙子结婚,他亲自下厨,做起事来格外有劲头。花爷爷配菜和调菜。贵清叔负责烹菜。大牛是端大盘的。
娶亲队到了花家,热烈迎接的又是一阵鞭炮声和锣鼓声。我朝厨房看了一眼,躲在了一个角落里了。
花家那天的大门上贴了婚联,婚联上有好几个字我不认识,所以写了什么,我没有一点印象了。但我记得那天的花家充满了喜庆和欢乐。我大姐和山蛋拜堂时,我大姐的脸上全是羞涩的红润。那一刻,我大姐是幸福的。婚礼没有结束,我就又溜回家了。我爹我妈问我去哪里了?我只是笑。我真希望我大姐永远幸福。
三天后,我大姐回门了。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她跟我说着她的新婚生活。她说山蛋的脾气好,凡事让着她。她觉得她没有嫁错人。只是说到她的公公海田叔,我大姐说海田叔跟我爹的关系一直很僵,影响了两家人的和气。
但实际上,自从我大姐嫁过去,为了一双儿女,我发现我爹跟海田叔之间慢慢地有了一点温度。一个简单的例子:在我大姐婚后不久,我们梅花塘的修路工程拖拉几个月,才全部完工。完工那天,供销社新购的一辆小卡车开来了。车头上挽了一朵红花。我们梅花塘人像看新娘子似的,纷纷跑到路上看稀奇。我也去了。我到了石嘴,看见我爹和海田叔不知什么时候已早早地站在那里。卡车开到我们跟前时,我爹激动地说,现在这路咋看也比原来顺眼,路是人修的,人走的,能够来车,真是太好了。海田叔说,车来了,这说明咱们村进步了。海田叔也是激动的。接着,他们话题就多了起来。从卡车和公路,又扯到了我大姐和山蛋身上。海田叔说我大姐是一个勤快的女子。她刚刚嫁到花家,洗被子、洗衣服、收拾房屋什么都干。海田叔对他的这个儿媳很满意。我爹给海田叔掏了半把旱烟,两人悠哉悠哉地抽着。我大姐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宽心了。山蛋说要把磨坊生意做得更大,我大姐一边盼望着这个愿望能够实现,一边盼望着自己的娃娃尽快出生。
我大姐还跟我说过,她的婚姻就是一张牌。握着自己的牌,赢不赢都得打下去。这是她结婚以后悟出的道理。她一开始觉得她握的是一张赢牌,可是,她后来输牌了。她没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婚姻的输家。原因是山蛋没有把磨坊的生意做大,却爱上了赌博。这使她对于幸福婚姻的幻想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