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妈就经常来到河边,朝对岸望去。一次她妈又在河边望了好久,再也没回去。她爹一个人经常怀念死去的她妈。他只剩下女儿这一个亲人了,就再次渡河过来,找到了女儿家。他看到女儿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五个娃子,和丈夫的感情十分融洽,他心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慰。
女儿得知她妈死了,非常难过。她跟丈夫商量,回去一次。丈夫同意了。女儿回娘家的时候,并且从梅花关带了一个姑娘回去,嫁在石头关。
这个姑娘是我的外婆。
外婆十五岁嫁过去的。外公是个水手。改为大队后,两边儿的人经常举行龙舟赛。外公是石头大队最棒的水手,我爷爷是梅花大队最棒的水手。两家把一对儿女结为娃娃亲。只是她跟我奶奶从不来往……外婆不再说下去了。她跟我奶奶的怨,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问号。望着我,她说你该找婆家了,愿不愿意从你们梅花塘到石头岭来?女娃持家,就能过好日子。
外婆的嘴发抖,我直摇头。外婆的脸色阴暗起来,你不听?不听,你回去!一个女娃,要尽早有一个婆家!
水波说,仙儿还小。你别操这个心。你自己的身体要多保重。
啥?你说你先娶了媳妇,你妹子再嫁?对,得给你找个媳妇!
我还在上学,不急!
你要马上找!石头岭有姑娘。
不是,不是,外婆。你别管。
石刚把水波的膀子碰了一下,小声说也真难为了你,跟你外婆说来说去的,她可能老年痴呆,不是让你妹找婆家,就是让你找媳妇。能不能说点别的呀!
水波说,这就是老人。他们心里的头等大事,就是婚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显得没有了。哪像我们在学校一样,还谈学习呀!石刚说,你真能够理解你外婆,算我说不过你。学校里见。石刚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我,转身离去。水波望着门口,又扭头对我说,别听外婆的。外婆还是古代人,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我们正年轻……水波总是这样鼓励我,这是我最感激他的。对于我外婆说要给我找婆家,我并没有放在心里。但她跟我奶奶之间到底发生了啥,在我心里产生了一个问号。水波大概也对这件事充满了疑惑,所以,当天午后我们从石头岭回来了,他问起了我妈。
我妈怔了一下,似乎撩起了已遗忘的事,她不想让我们知道,说没啥。我张张嘴巴,眨眨眼睛,不太相信。我妈似乎实在不想提起往事,又强调了一句,真没啥!她朝水波的包里装了几个馍馍,催他去上学。
水波提着包,正准备走,水建跑来说我奶奶摔跤了。
水波听说了奶奶摔跤,放下了包,他和我、我妈立刻跑去了老屋。
我奶奶穿着寿衣躺在床上。那寿衣是白绸缎料子,散发着苍白的光,乍一看,吓一跳。听一旁的彩霞说晌午奶奶叫她,说是我幺姑给她买的寿衣一直没试穿,她要试穿一下,让彩霞帮着看看。我幺姑到城里工作的第二年回来,给我奶奶买的一套寿衣,我奶奶一直放在柜子里。她这天中午把寿衣拿出来,就像穿嫁衣似的,很不好意思地穿在身上。彩霞帮奶奶把对襟扣子扣上,笑着说奶奶穿这套衣服像个富贵人家的太太。我奶奶很高兴,又让彩霞帮她梳梳头发。她说你二哥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你姑把我这个老娘丢在家里,也不回来。你姑有三年没回来了,她今年已二十六了。我奶奶说着说着,哭起来。梳好了头发,奶奶去厕所。过了一会儿,彩霞上厕所,看见她已躺在茅厕棚子旁边,不省人事。
石医生来的时候,我奶奶的床前一片寂静,似乎天即将衰灭。我二妈弄了一盆水,两双筷子。筷子并拢,要在水盆中间立起来。她说是已死去的我爷爷找回来了,要带走我奶奶。只要把我爷爷砍倒,我奶奶也就平安无事。可是,她用手弄了一次又一次,筷子没有立起来。
我二妈躲在一个小角落,她又冷又怯地看着石医生。
轮椅上的我幺爹说了一句:二嫂,有石医生在,你那一套该收起来了。
我二妈冲着我幺爹撇撇嘴,哼!
从地里赶回来的我爹从我二妈的身边走过去,一直走到我奶奶的床前,我爹叫了几声我奶奶。我奶奶没有反应。我爹问娘有没有事儿?似乎是问我幺爹,又似乎是问旁边的我二爹。都没吱声。石医生为我奶奶输了两瓶药水,我奶奶仍然没有醒来。我爹让水波先去上学。水波说,等奶醒来了我再走。我爹说有我们在,他只管上学去。再晚了,他去学校就晚了。
我奶奶疼爱水波,尽管我爹这样说,水波还是不忍心在我奶奶昏迷不醒的时候离去。他围在我奶奶的身边,叫着她快醒来,又说他去看看何小龙有没有回来,帮他给学校请个假,他在家多陪奶奶几天。水波刚转身,我奶奶睁开了眼。她让水波去上学,并且说水波要是在城里看见我幺姑了,让她有时间了就回家看看。
水波走了。我奶奶醒是醒来了,身体明显很差。摆在我爹和我二爹面前的一个实际问题:赡养老人。我爹和我二爹把我幺爹也列了进去。要每家养一个。
富文搬去我家吧,家里正缺晒席,去了给我们弄一个。还能跟他学点文化。我妈刚刚出门送走水波,进来说着。我奶奶曾经不喜欢她,她有些后怕。便愿意接受我幺爹。
我二妈拿着筷子摆弄了半天,终于把筷子立在水盆里了。她正自我陶醉着,听到我妈的声音, 就抖了抖肩膀。她跟我妈争起来,我们家也缺晒席,富文就住这边才方便。我二妈把手掌伸开,横在筷子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朝筷子靠近。爹,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二妈嘴里叫着爹,眼睛却看着我幺爹,好像要砍的是他。
别,既然我活着是个累赘,就让我跟老头子去吧。从小把你们养大,现在看我干不了活了,没人养我,我养儿干啥!我奶奶看到两个儿媳都争着养我幺爹,把自己晾在一边,十分气恼,身子一歪,把头朝床沿撞去。
我爹快手快脚地拉住了我奶奶,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妈,谁敢不养娘!娘,我养你!
我二爹说,对,没人敢不养娘的,要么,娘就跟我住!
娘能看门,将来水建生个小娃儿了,照看小娃儿!不吃亏。我二妈说。
是我刚才不对,我们是老大,应该养娘。我妈站到了我奶奶的身边。
我爹说,就这么定,我养娘。富成,富文就归你管了。除了石医生在这儿,应该再找一个人做证明。我会好好对待娘的,富成,你对富文也不能马虎。
我二爹望着我爹说要是真有必要,把田校长找来。
田校长在梅花小学已连任了七年校长。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娃子到中学去。在梅花塘,他德高望重,最受人尊敬。我爹让我二爹去请他,去了,果真把他请来了。田校长为学生写过学校证明,但做这种证明,他说他还是头一回。坐下来。一杯茶递来了。是春茶。春天采的新枣芽儿。新枣芽儿放在锅里焙一焙就成春茶。不仅闻起来特别香,喝起来味道也特别新鲜。梅花塘大多数人家都采这种茶,除了自己喝,偶尔也拿出来待客。田校长用嘴吹了吹,抿了一口,郑重其事地说,真香啊!
我爹问田校长有啥意见。田校长说你们先说吧。这句话一下把半屋子人愣倒了。石医生说,这样吧,我先说。他们的意思是只要我和你在这儿,就是证明了。
田校长哈哈笑起来,笑得让人心里慌慌的。但他的身上绝对有一股儒雅之气。所谓的那种书卷子气是我爹和我二爹不沾边儿的。只有我幺爹身上有跟他相同的气味。那在梅花塘来说,是一种高贵的气味。他之所以比我幺爹要受人尊敬得多,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是校长,我幺爹什么也不是。田校长说这叫什么证明!这有什么好证明的!
我爹说当然有这个必要。我今天就把我娘背回去。我娘现在不能下床。过几天,娘能下床了,只怕有人来争着养娘,那富文咋办。富文也是需要有人管的。田校长说那就让富文和你娘自己选择!田校长把目光落在了我幺爹身上。富文,你说说!田校长咽了一口茶。
我没啥意见。我幺爹表情淡淡的。那样子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然而,问起学校里的事,他又显得极为热情:听说学校要盖一幢楼起来,有没有这事儿?娃们该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才能够安心学习。
有可能。建一所新学校,这是一种社会发展的总趋势。至于动工时间,那就不一定了。作为老师,谁不希望教学条件好一点唦!知识是无限的,特别是像我们这里,条件的限制只有靠知识来拓宽娃子们的视野。让学生们多接受新知识,蛮好。但我也比较喜欢古时候的孔子、老子和庄子。
孔子的礼教,影响深远。在一个走向开放的时代,很多东西是被打破了的。我二嫂说是我爹回来了,纠缠我娘!田校长,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人死了,有没有鬼魂?
我幺爹和田校长把话题扯远了。他们扯的话题根本跟主题不沾边儿了。虽然他们讨论得津津有味,我记得我爹是不耐烦的。他说既然田校长和石医生已经做了证明,他就把娘背回去了。
我爹让我奶奶趴在他的肩上,背出了门。我妈追在他的身后,也走了。只有我没走。田校长和我幺爹的谈话,我很好奇,想多听一会儿,就躲在门后。可是,田校长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鬼只在人的心里;另一句是他有时间再找我幺爹好好探讨一下。说完,他就走了。
石医生跟着走了。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二妈站在了我幺爹的面前。她把我幺爹看了半天,不说话。我幺爹躲避着,说这样有意思?二嫂,万一不想管我,也不怪你,这都是我自作孽,落了一个这样的身体。我二妈说我这个活菩萨,哪能不管你?只是你为啥那样问田校长?你觉得人死了有没有鬼魂?
有,是因为相信。心里有,世上就有。心里没有,世上就没有。
有,就是有!我二妈跳起脚来。
我回家了。后来听说我二爹家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二妈不给我幺爹端饭,也不让水建和彩霞端一口水去。我二爹看不过去,他盛了一碗饭,要亲自给我幺爹送去,我二妈又把他挡在厨房门口。我二爹要她让开,二妈不让开,说我幺爹不该跟他作对,他问我二爹相不相信鬼?我二爹冷冷地说不晓得!
好歹也是个“仙”,遭遇这样的回答,我二妈坐在门口,一脸忧伤。彩霞把头凑过去,调侃一句,妈,连神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啊!水建拍了彩霞一巴掌,安慰我二妈,说我相信你的话!
彩霞笑着凑近水建的耳根,说他是不是搞错了?水建朝彩霞挤眼睛,说,我就是相信,你一个人敢不敢摸黑路从这儿到秀水街?彩霞说不敢。水建说不敢?那不还是怕鬼。怕鬼突然从黑乎乎的地方冒出来,缠你。听说那个谁,就是喝了酒后走黑路,被鬼缠死了。还有那个谁,积德多……。彩霞把耳朵蒙起来,说不要说了,多吓人。水建嘿嘿笑着,问我二妈他说得对不对?我二妈仰起头来,笑了。突然,她把我二爹手中的碗夺过来,噔噔噔地跑去上房。
我幺爹独自坐在上房的堂屋,他闭着眼,脸上显得极为平静。我二妈来到他的跟前,把碗轻轻地放下来,躲进侧门,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她又从门缝偷看灯光下的我幺爹。我幺爹惊慌起来,喊着,谁?!谁?!我二妈哧哧地笑着走出来,说是鬼叫,原来你也怕鬼?饭,你吃不吃?
我幺爹的脸色发青,他有些窝火,说二嫂,你干吗这样?你是在可怜我?你把饭端走。我二妈说是你不吃,可不是我没给你端饭来。你个大老爷们儿,让我给你端吃端喝,好不好意思?!她气呼呼地把碗又端进了厨房。
正坐着吃饭的我二爹问我二妈咋回事儿?
我二妈没好气地说是我幺爹自己不吃。我二爹把饭碗又端上去,让我幺爹必须吃饭。我幺爹闭着眼,充耳不闻。我二爹说你不吃饭,饿的是你。不要跟你二嫂计较。我幺爹把眼睁开,说你知道二嫂做了啥?她竟然装鬼吓我!我不计较,二嫂说得对,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能靠别人端吃端喝。
我幺爹绝食了。第二天早上和中午依然没有吃饭。我二爹着急起来,他跑去我家叫了我爹,我们家才清楚这件事。我爹去劝了我幺爹,我幺爹不听,他始终看着屋外,不肯说一句话。
屋外,院子上空的天,是蔚蓝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杏树,只稀稀零零地结了几个杏子,藏在枝头,如果不注意看,几乎不易发现。树下,几片黄叶子,萧条地躺着。风吹来的时候,叶子就像陀螺似的,被风旋起来,快活一阵儿,又安然躺着。
当一只脚出现在我幺爹的眼里时,他的眼睛生动起来。是田校长去了。田校长去了,我幺爹说话了。我幺爹说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他为什么要活着?田校长说,活着,没必要问为什么。我幺爹说他活得不是人。田校长在学校有一群娃需要操心。惟有他,活得是一张白纸。田校长说他不是白纸,他活得是自己。我幺爹说他只能活他自己。
田校长在我幺爹的对面坐下来。他们又说到生死、命运、鬼神、善恶,说到现实、农村、社会。说到农村,我幺爹说长起来的娃娃们都跑到城里寻路子去了,以后死了人谁来埋?会不会组织起来一伙抬尸队,专门埋死人的?!他们足足谈了两个小时,余兴未尽。人需要交流。有了交流,血液更畅通,脑筋更放得开,才能产生新活力。谈着谈着,我幺爹说他真的饿了,需要吃东西。再接着,他非常情绪化了。
田校长,你也是梅花塘的知识人,就我,你说说,我似乎别无选择,我没有悲观,常常告诉我自己要乐观,可我实际上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既是乐观主义者,又是悲观主义者。
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完全是自己的事儿。生活态度决定着生活质量。人活的就是一个心态嘛。
田校长那天下午走后,我幺爹琢磨着“心态”这两个字。他看屋外的鸡,看杏树,看天。天变得一片灰白,像他的心一样,茫茫一片。他的心是孤寂的,当他拿起箫的时候,美妙的曲子从他的嘴边溢出,他的心热闹起来了。周围热闹起来了。仿佛有一片片黄叶子落下,干枯的树尖又冒出新鲜芽子来。山旋转起来。河流在呼啸。一支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迈来了。是战友。这种景象,昙花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
梅花婶去了,他把箫装了起来。梅花婶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油条。梅花婶把袋口拆开,摆在我幺爹的面前,说快吃吧,快吃吧。我幺爹抓起一根油条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梅花婶说我听说你和你娘已分开了?我幺爹点头,梅花婶说听说你二嫂对你不好?我幺爹停下来了。
梅花婶说你快吃吧,你快吃。你该需要一个女人照顾啊。我对你可是真心的。
我幺爹又大口大口吃起来。这个女人眼中的温柔,令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份柔光。如果说,世上还有温情,是这个女人给他的。快四十岁的人,皮肤还很白,体态仍然像二十几岁的姑娘一样。她的好是我幺爹不能忘记的。可他已成了一根残烛。他不配有这么好的女人。
一共八根油条。我幺爹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又喝了几口茶。太饱了。他抹抹嘴,决然地说,你走吧。
梅花婶说,你咋老是这样,我有恁可怕?我来多了?赶我走!
我幺爹说,不是。大牛在家吧?我怕别人说闲话。
大牛不在家。程财亮邀他一块儿贩猪,他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够回来。梅花婶干脆在我幺爹的身边坐了下来。又说你有没有脏衣裳,我给你洗一洗。放在哪儿?我去拿。
梅花婶跑进我幺爹的睡屋,把两件脏衣服拿在了手中。她正要出门,我幺爹把她叫住了,我快受不了你了,你把我的衣裳放下来,真的不用麻烦你。
不麻烦。我洗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