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能够找到一个事情做,挺不容易的,因为一般工地,不要像他这样的学生。所以,他格外珍惜,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他星期天去干一天或半天活,工头按钟点给他结算工钱。虽然一个小时只有两块钱,但他觉得已相当知足了。他和几个人配合着砌砖墙,他是传砖的,别人从地面上把一块块红砖递给他,他站在梯子上把红砖传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砌墙。他们每个人的动作就像耍狮子、龙灯似的,又急又快。除了他,其他工友,都是三四十岁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边干活,边嘻嘻哈哈地说些八卦新闻。水波只是听,根本不说话。工友很亲近人,便主动与他搭话。嗨,小梅,你跟女子一样,脸皮儿薄,不吭气儿。小梅,干这活儿是苦活儿,比不得在学校,你累不累,受不受得了……他姓梅,他们都叫他小梅,多亲切的称呼。他笑笑,简单地回答一句,不累。
说不累的时候,他正汗流浃背。他的心里挂念着一件事:和山歌约好了晚上六点见面。他们连见面的地点也已定好。想着他们的约会,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坚持住。工友们跟他开玩笑,你不说话,在想啥家伙?是不是想媳妇了?找媳妇没有?他笑了笑,没说。
水波正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听到地面上的一位工友说有人找他,他让别人顶替他一下,他就从梯子上爬下来了。他边走边用手背抹着汗。在工地旁边的大路上,他首先看到了石刚。石刚的背后站的是水建和一个女娃子。
他跟石刚和水建打了招呼,也向女娃子点了一下头,算是一个招呼。
女娃子做了自我介绍,他才知她叫清月。清月问他就是梅水波吧?她和水建到了学校找他,找不到他,是石刚带他们来找他的。水建的眼睛睃向他,说他既然上学,就在学校好好念书,跑建筑工地上干啥子?水波说他也是想挣点‘外快’,生活费不能老向家里要。
水建让他趁早别干了,说幺姑在城里,没生活费了看她有没有。再说,还有他,或多或少,也能支持他一下。水建从口袋里掏出两卷儿零钱,递向水波,又说一卷儿钱是他给他的,另一卷儿钱是我们家里拿给他的生活费。
水波说他有,水建却把钱塞进了他的衣兜。水建要走了,他在天黑前还要赶回梅花塘。水波把他拉在一边,悄悄对他说他在工地干活的事,让水建回家了别跟我爹我妈说。
水建和清月先走的。石刚还没走。他说,我真是服了你!让水波在那种地方,多注意安全。石刚笑着给了水波的腰部一拳,谁知水波的身上就像冒烟一样,飞起灰尘。他的衣服太脏了,灰不溜秋的,被汗水浸湿了又干了的地方就像尿印子一样。
石刚笑着说,好你个水波!你是不是钻灰洞里了?
水波拍了拍手,又把全身拍打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身上的灰哪儿来的,好像工地上的土灰、石灰、水泥灰全沾在他身上了。水波自个儿笑笑。石刚走后,水波返回工地。工地上开来了一辆三轮车。装了一车水泥。三轮车停了。水波本来还要去干原来的活,两个工友叫他卸车,他就跑来了。一袋水泥八十来斤。水波和两位工友一袋一袋地从车上搬下来。缷完了水泥袋,又有运货车来,就又缷钢筋、缷砖。到了下午五点多,他拿着给他结算的二十块钱,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和兴奋。
出了工地,水波大步跑着。他心想水建和家里给他的几十块钱先不花,至于他自己挣的这个钱怎么花?买一本书,请山歌吃一顿饭,其他的做生活费。可以请山歌吃饭,他太快活了,不禁飞跑起来。他想起跟山歌相约的时间快要到了,步子更快。他准备马上回宿舍换一套衣服。尽管他没什么衣服,但只要干净就行。穿着脏衣服去见山歌,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一边跑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又一摸,胳膊肘儿上有血。他的胳膊肘儿皴破了猫眼那么大一块没皮了,什么时候破了的,他竟然不知道。
水波从口袋里掏出半张文稿纸擦了擦胳膊上的血。他记起棉灰可以止血,就掏了掏衣兜,把一疙瘩棉灰按在了伤口子上。有点痛。他咬紧牙,在路边蹲了一下,才又站起来。
水波赶回学校,走在校园里,看见一位男同学正在看表,就问几点了?那位男同学说差几分钟就六点了。水波着急了。他和山歌相约的地点需要二十分钟才能赶去。但不管怎样,他想洗个澡,换了衣服再去。走到了寝室门口,水波却又折身往外走。他觉得不能让山歌等的时间太久了,他必须马上去。虽然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跑快一些,十几分钟可以赶到。
地点是在城北的一棵松树下。大约在两星期前,他和山歌步行到了那里。山歌指着一棵高大的雪松树说下次他们就在那儿见,下下星期天的晚六点见。山歌说的时候,笑脸灿烂。他答应着,准时到。答应的事不能失信。水波火速赶去城北,找到了那棵雪松树。没有山歌,他便站在树下静静地等待。蓬松松的雪松,在夏季里,一片墨绿。周围只有那棵雪松树,水波觉得他绝对没有把地方弄错,但他等到差不多天快要黑了,仍然不见山歌的影子。他只得从树下离开。
水波在回校的路上,意外碰到了山歌。山歌一个人走在路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水波叫了一声山歌。山歌有些生气,避开水波,擦肩而过。山歌下午五点就去了那棵雪松树下,一直等到六点水波没去,就走了。她去了一中找水波。又没有找到。原来两人阴差阳错,才没见着对方。没多大一会儿,山歌又转回水波的面前。两人问明白后,山歌又问水波在雪松树下等她是什么心情?水波实实在在地回答,啥心情都有。山歌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她干净漂亮。水波看着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是一种错误。他的衣服脏,身上有汗臭味。尽管山歌不是外人,可跟一个女生见面如此不讲究,是难堪的。
山歌笑着叫了一声水波,老同学。
水波不禁笑了。他害怕山歌闻到自己的臭味,一直与她拉开距离。山歌偏偏朝他靠近。他只好又朝一边儿躲。山歌说她又不是老虎,为啥怕?
水波支支吾吾,不,是我,是我……
山歌已经看到他胳膊上的伤了。水波注意到了山歌的神情,撒了个谎儿说是他夜里睡觉不小心碰的,不要紧。
夜里睡觉这么不小心?是不是你们宿舍的床有问题?山歌关切地问。山歌还不知道他趁星期天在外面干零工,所以,他觉得这件事先不告诉她。他说他也不知道,没关系。他要请山歌吃饭。说起请山歌吃饭,水波变得理直气壮的,仿佛做一次大东家,是幸福的,了不起的。
山歌感觉奇怪,她跟着水波到了一家面馆。坐下来,每人要了一碗刀削面。山歌问他这天在哪儿呆了一天?水波说图书室。山歌说他也在学校的图书室呆了一天,看了一本关于青少年成长方面的书,问水波看了什么书?
水波没吭声。山歌的问题,他答不上来,觉得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就说了实话。山歌愣了一下,说她明白了。水波说他还想找一份兼职工作。哪怕是幼教之类的都行。星期天能干两份工,他的生活费基本上不用向家里要了。
山歌再次惊讶。趁饭还没有端上来,山歌站起来要走,她说不能让水波请她吃饭,水波很不高兴,她又坐下了。饭端上来了,两人默默地吃着。
从面馆走出来,夜空里的星亮起来了。水波和山歌抬头望望夜空,又迅速望了一眼彼此。山歌说过两年她毕业后就要参加工作了,她听她二叔的意思是让她留在城里。水波说她要是在城里教书,那再好不过了。水波为山歌高兴,至于他自己的未来,他充满希望,然而,又觉得很遥远。
你有信心一些,只要有信心,路会走得更远。山歌鼓励着。她接着说他们要相互勉励,为未来加油。她能够圆梦,水波肯定也能够圆梦。山歌忽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令水波激动,而又感动。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山歌问他下个星期天有没有时间,要他跟她一起去她的二叔家,她到时会去一中找他的。水波说行,到时,他就在学校大门口等着她。
水波站在路灯下,看着山歌的身影消失在路口,也慢慢地朝学校走来。这个时候,他把鼻子贴近衣服闻了闻,打算回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澡。可是,刚一转身,他的膀子被人拍了一下。
是一个白皙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的鬓角有一块疤痕,听说是他小时候一次跟随文艺演出团演出杂技伤了的。水波还知道他的理想是将来自己能够拍电影。
他是亚海。水波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我干妈的儿子。但他知道亚海的爸爸和妈妈离婚早,一直跟随妈妈的亚海就随着母姓了,全名谭亚海。
亚海和水波在一个班。亚海是高一(1)班的班长,是校星,他不仅能够表演出色的节目,学习成绩也相当优秀,再加上长得帅,家庭条件优越,是其他男生没法比的。
水波觉得他跟亚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亚海那晚似乎跟踪了他和山歌似的,莫明其妙地问他和山歌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水波只说是同乡,一个村儿上的,是亲戚。亚海说他已经看出来了他喜欢山歌,让水波不要不承认。
水波喜不喜欢山歌跟亚海有什么关系?亚海接下来说的一句话是他也喜欢山歌。而且,亚海还知道了水波在工地干零工。
水波看着亚海大步从他的身边走过,一下子哑然了。
星期一,水波在工地上干零工这件事,被班上的大部分学生知道了。尽管这所学校有许多来自农村的贫困学生,但自己的贫穷一下子暴光,人人都知道他因为家里穷,才去干零工,让水波高昂的头感到羞愧。
有同学时不时地问他,在工地干活的工资高不高?问他的同学像是在向他取得证实,也要向他学习;又像是在随意探听一个新闻事件似的。他默默地坐着,眼睛只盯着书本。他总觉得别人都以怪异的眼神在看着他,因此,很少跟人说话。
石刚跟水波就不一样了。石刚家里的经济条件虽然也只是一般,平时吃饭、穿衣和买生活用品上,跟他一样节省,石刚却似乎不在乎,以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活跃在男同学与女同学之间。石刚最擅长的是跟同学讲笑话。下课了,他把手拍一拍,同学们,我来一段儿。一些同学兴致勃勃地围在他的身边。石刚就张着嘴巴,哇啦哇啦地说起来。这样的石刚,是可爱的。
但,在班里,亚海才是焦点。女生们似乎都是亚海的崇拜者。漂亮的,争抢着跟亚海接近,课间一起疯疯癫癫、打打闹闹的。班上,亚海跟女生的传闻最多。不漂亮的,很少有机会跟亚海说话,只要亚海不经意跟对方说一句话,那个女生就像受到一次重视,脸上的笑久久地挥之不去。男生们,对亚海有妒忌的,也有敬畏的。水波对亚海是敬畏的。虽然他的各科成绩占全班上等,可不善说话,习惯了自己默默地存在着。
亚海把他的事在全班“暴光”,水波的心里慌乱起来,他尽力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乱。他很自卑,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自卑。他害怕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可他默默地跟自己说,不要害怕。好不容易到了这天下午放学,他一个人从学校里跑出来透透气。站在路边,他问自己,我真地很丢人吗?他回答,也许不是。当他的心里响起“也许不是”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感到欣喜,一份信心光顾了他。他的眼里,路边的树木,远处的青山与河流,天空中的白云,因此生动起来。
有人叫他,水波!梅水波!
水波扭头一看是石刚。石刚边叫着他,边喘着气向他跑来。来到了水波的跟前,石刚说他相信他是最棒的!他谭亚海没啥了不起,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吗?而水波却是有骨气的人。石刚攥了攥拳头,激动着。他又给了水波一拳,憨憨地笑着。
水波谢过石刚,说从农村来的,有时总是比城里的人要矮一截,可农村人也有自尊心,甚至农村人的自尊心更强烈。石刚说农村来的咋了!哪个人的老祖宗不在农村?!
两个人不说话了。
水波和石刚都没看到亚海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背后的,直到亚海在背后咳嗽了一声,他们才发现。亚海让石刚走开一下,他有话要跟水波单独说。石刚回学校了。周围只剩下了水波和亚海。水波不知道亚海要干什么,只觉得亚海的眼神不对劲儿。当一只鸟唿哨一声从头顶飞过后,亚海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在水波的眼前晃了晃。
亚海说钱是他爸给的,他自己没有用。水波听同学说过亚海的爸爸是个生意人,混得蛮有钱,虽然他跟他妈离了婚,但经常给他们娘儿俩钱用,因此,娘儿俩生活非常好。亚海要水波跟他公平竞争,赢得山歌的情意。他让水波把钱拿着,以后离山歌远点,也不要再去工地干了。
水波木偶似的,还没有反应过来,亚海把钱塞进他的裤袋就走了。水波没有掏出来看,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直接回了教室。坐在教室里,水波感到裤袋胀胀的,那叠钱就像炸弹一样,令他不敢去碰它。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一种诱惑力。毕竟是五百块。在家里,挣五百块有多难?!得卖一两千斤红薯干。得卖半头大猪。即使在工地上挣,也需要他大半年挣。整个晚自习,他想的都是把那叠钱留下来。夜晚,他一个人用一床薄被子把头裹起来,打着手电筒数了数,睁直了眼睛。
又是一连两三夜,他睡不着觉。白天,他坐在教室里,精神恍恍惚惚的。有时石刚问他看起来蔫蔫的,是不是病了?他摇摇头。钱,他到底怎么处理?水波渴望自己拥有那些钱,经过考虑,他又觉得那些钱不属于他,不能要。他不能为了那些钱,和山歌断掉一份真情,这是荒唐的,他不愿意干的。物质贫穷可怕,精神贫穷更可怕。还有什么比他跟山歌的真情更贵重?显然没有。当这样想时,他释然了。
星期六的下午放了学,水波把写好的一张纸条塞给亚海。那张纸条上写着他约会亚海两个小时后在学校对面的书店见面,他有事情找他,让亚海一定要去。
水波本来打算独自去书店跟亚海谈话,石刚却问他跟亚海发生了什么事,又说他也去逛一下书店,两人立马一块儿出了校门。水波在学校门口的商店称了两斤橘子,石刚则买了五香瓜子。他们刚离开商店,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水波叫着小龙,那个背影回头。老乡是可亲的,水波见了何小龙很高兴,他跟上去朝何小龙递去两个橘子,又问他去哪里?
何小龙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笑着把水波递到他面前的橘子看了好几眼,说是去书店看看。他嘴巴上火了,不能吃橘子。石刚说那他们一块儿去,他看着何小龙鼻梁挂着的眼镜,称他为动物学家,又让何小龙吃瓜子,何小龙说瓜子也上火。但经过一番推让,何小龙把一把瓜子和两个橘子全拿在手里了。可是,他并不没有要吃的意思。
水波问他为啥不吃?除了上火,是不是还在想着家里的事儿,才不开心。大牛叔的死,水波在学校里听说了。他想安慰一下失去父亲的他。何小龙说家里只剩他妈一个人了,他心里总是不安。他妹也打工去了。他最怕想家里的事儿了。水波说你想开点,有的事情是我们避免不了要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