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何家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石刚故意把话题绕开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扯着扯着,水波突然把亚海给他了五百元钱说了出来。石刚和何小龙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顿时睁得圆圆的。当水波说打算把钱还给亚海时,石刚马上说别还,是他自己给的,还什么还。何小龙也附和着不还是对的,好事难遇。然而,当水波把真实的情况全部说出来后,石刚和何小龙的语气又变了,说谭亚海也太欺负人了。
从一中到马路对面的书店,最多半个多钟就到了。可是,石刚提出建议绕路走,他们边走边四处看,竟然走了一个多钟。这家书店叫星宛书店。全城除了两三家新华书店外,属这家书店最大,有中外文学名著,当代知名作家的最新作品,也有学生辅导教材和各类杂志。水波一到书店感到眼花缭乱。好图书,他想买的太多了,但看了价钱,又放下。水波在书店里转了一圈,最后只挑选了一本价格便宜些的文学杂志买下了。他趁石刚和何小龙在看书时,一个人从书店里走了出来。
水波在书店外面等了一会儿,他翻开杂志正在看,亚海来了。
亚海首先问他有什么事?水波把一叠钱掏出来,送到亚海的手中,说一分不少,还给他。让亚海清点一下,免得出错,也请他把原先说过的话收回去。亚海问他既然缺生活费为什么不要?又说给钱不要,不要就算了。不过,他要水波陪他做一个游戏。水波说自己没时间。亚海说要他试一下,游戏很好玩,他一定会有兴趣的,给他点儿面子,只耽搁几分钟时间就好了。亚海把水波手中的那本杂志拿过去,与自己手中的一本书放在一起。他闭上眼,像洗牌一样,反复地弄来弄去,然后把两本书重叠在一起藏到背后,他随意翻了一下,将五百块钱夹在书页中。
两本书,亚海又从背后分别拿出来了。他把书摆在地上,让水波猜哪一本书里面夹了钱,哪一本里面没钱,猜对了,钱就是水波的,山歌以后也是他的老婆。猜错了,不但钱是他的,山歌以后也不是他的老婆。
水波不跟他做这个游戏。亚海说水波是胆小鬼,是不是怕了?水波说不怕。亚海说那就让他猜。凭运气猜。
水波看了看摆在地上的两本书。一本是他自己买的文学杂志《长江文艺》,一本是亚海的书《高中英语辅导教材》。两本书的开本大小相同,只是亚海的书看起来要厚一些。水波说钱夹在厚点的书里,薄点的杂志里根本没有夹。
亚海把《高中英语辅导教材》从地上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开,又把书本的页面朝下抖了抖,一分钱没有。而水波的那本杂志中间,一翻开就看到夹了一叠钞票。亚海笑着说你输了。水波感到自己又被戏弄了一次,很羞愧,他把钱丢给亚海,拿起自己的书要走,却看见了山歌。水波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问山歌什么时候来书店的?
山歌跟一位女同学正站在水波旁边的台阶上。她一脸惊愕,流着眼泪。她说她已经来好一会儿了,她什么都看见了,没想到水波是那种人,为了钱,跟人拿她做那种无聊的游戏。山歌拉上她的同学,扭头就走。
水波很郁闷。石刚和何小龙从书店出来后,问他发生了什么?水波朝亚海摆书做游戏的位置扫了一眼。亚海和他的书已不见了。那地方空空的,只有路人的脚步偶尔从那里踩过。而书店一侧的路上,山歌和她的女同学也早已不见了。
回宿舍后,水波趴在床上,给山歌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上午,他只干了半天零工,在工地上吃了饭,就赶回学校。他先洗了澡,又洗衣服。他心想,和山歌相约去她二叔家的日期已到了,也不知道山歌还会不会到学校里找他。不管来不来,他都有心理准备。他想过了,如果山歌不来,他就把给她写的一封信丢进信箱寄给她;要是来了,他干脆直接递给她。
水波站在宿舍外面晾衣服时,他一下子瞟见了校园里一位打着伞的女孩。女孩的衣服有着百合花一样的颜色,伞下的那张脸,他熟得完全能够背下来,而又在他的梦里。那正是山歌。原来山歌已经来了。水波的心里一阵狂喜,他咽了一口唾沫,速回寝室。他穿戴整齐,还用手抿了抿头发。可是,他从宿舍重新走出来后,却愣住了。
山歌的身旁多了一位男娃子。亚海。山歌和亚海沿着几棵桂花树旁边的路,慢慢地走着,他们好像在说什么,一脸的笑。水波的脚跟掌了钉子似的,怎么也走不过去。最后,他低垂着脸,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在校门口,他站住了。先前说的是在校门口等候山歌,可是,山歌已经来了,他如果守在校门口还等什么?校门口左边有一块荒草地,水波跑过去在一个小角落蹲了下来。
虽然太阳大,但从学校门口进出的学生依然三三两两的。有的女生手拉着手,打着一把花伞,或粉,或蓝,或紫,或红的裙子在伞下轻盈地摆动。说笑声,也时不时地从伞下飘出来。男生们大多数都是一条长裤和一件衬衫搭配起来穿的,也有个别不穿上衣的,那裸露的肌肤被太阳晒得流油似的,黑光光的。女生见了,跑得很快。女生也有很多没有穿裙子的,打扮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这样的女生和一些穿着旧衬衫的男生一样,走路的样子,有些猥琐。
水波蹲着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树荫凉。他从那些看起来很贫寒的学生身上,也看到了他自己的某些影子。然后,他的脑海又出现了山歌的影子。他把给山歌写的信拿在手中,慢慢地撕掉。他觉得山歌也许不需要看他的信,如果山歌真的能够理解他,他不需要向她解释什么。撕出来的纸片,水波又把它揉搓一团。
他再次朝校门口望去。这一次,他看见了校门口除了进出的学生外,还站着一个女孩。女孩那百合花一样的裙子,让他的眼睛一亮。她左顾右盼,像是在等谁,找谁。是山歌。水波站起来叫着:山歌。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又蹲下来,不去看那百合花。他该走过去,可是,他没走过去。他随手抓了一块小石头,像舂米一样舂向地面。干燥的泥土地面,被他冲出来了钱豆那么大的一个小窝窝。当他抬起头来,看见百合花竟然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水波扔了石头,扔了纸团。山歌把纸团捡了起来,拆开,拼在一起,看了,她在水波的旁边蹲下来,开了口,说她头天晚上回宿舍后想了又想,那没什么。她了解他的,那只是一个小游戏,不当真。
她又说起了亚海。她六年前的那一次进城,跟亚海结下友谊,直到六年后才再一次见面。还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天,她到了她二叔家,她二婶要去亚海家,她跟着二婶去了,见到的。慢慢地,他们才有了交往。但交往并不多。
水波的心里有一句话,亚海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喜欢山歌。水波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山歌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他已把他找活干的事跟亚海说了,亚海可以帮忙。亚海的一个亲戚家有个读小学的儿子,他们正找一位家教老师,让他去。
水波不想去。不想去的原因,他没跟山歌说。山歌说不勉强,又说马上去她二叔家。
水波跟山歌从树荫下走出来,朝左走。他们经过两条街,又从县委大院穿过,在背后的一片住宅区,山歌指着最右边的一幢红砖楼说她二叔家就住在那这里。上了三楼,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眨着一双大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山歌:姐姐。山歌边进门边答应着,她拍拍小女孩那张粉脸,又拉了一下水波,说燕思,猜猜他是谁?
燕思已有好几年没跟着父母回乡了,所以她记不得水波,直摇头。山歌说是老乡,问燕思知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燕思用小大人的口气说,谁不知道梅花塘。山歌说水波就是从梅花塘来的,真正的老乡。愿不愿意让他给她当老师?山歌抓住燕思的胳膊,晃了晃她。燕思稍稍偏头,打量着水波,她那样子完全不怕人,倒是水波不好意思起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燕思看完了他,对着房间门,叫着她的妈妈,她跑进去了。
不一会儿,朱燕婕一脸热情地从房间走出来。燕思就像小鸟一样,环在她妈妈的身后。坐下来后,燕婕婶给水波倒了一杯茶。 让山歌以后多邀水波来家里玩。
山歌说,二婶,你说要给燕思找一个老师辅导她的学习,就让水波给燕思辅导,你觉得怎样?
燕思拉住妈妈的手,抢先说喜欢让老乡当她的老师。燕婕婶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她没有回答山歌,而是问水波在读高中吧?水波说,是。燕婕婶的心里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让水波做自己女儿的辅导老师是一个好主意,又问水波有啥意见?
水波终于明白山歌带她来的真正目的,他除了高兴,就是感激,还有什么意见呢?没有。只是他感到辅导燕思是一种荣幸,如果收什么辅导费,就显得不好了。水波说只要用得上,他只管辅导燕思就是了。山歌似乎看出了水波的顾虑,她对朱燕婕说水波可是梅花塘的优秀学生,他们家的情况她知道的,多支持一下,辅导费不能少。朱燕婕说当然不会少他的。水波急忙说谢谢,他又问海升叔在不在家?
燕思嘟着嘴,叫了水波一声哥哥,说她爸不在。燕婕婶说该叫老师。以后他就是她的老师,要多听老师的。燕思站在水波的对面,望着他的脸。然后,燕思把水波带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我悄悄叫你哥哥行不行,你长得像个哥哥。燕思天真地说。
水波说,你喜欢怎样叫都行。
燕思的房间里,除了床头有一只小闹钟和一个布娃娃外,床的左侧,小书架上摆放的一排儿童图书,引起了水波的注意。那些图书,有一半是童话故事。其中,安徒生的作品赫然地摆放在书架的中间。水波问燕思是不是很喜欢看童话?燕思爬上床,从书架上面拿了一本《安徒生作品集》出来,又下了床。她说她最最喜欢看安徒生爷爷的书。
燕思四岁开始识字,在城关小学读二年级。书中的字,她基本上认识一大半。水波把《安徒生作品集》拿过来翻了翻,放下来,问了燕思的学习情况,又问燕思作业有哪里不会做的?燕思把书桌上的数学课本拿给水波,问了水波一道题。水波给她解答后,她坐下来认真地做题。水波看到她做作业的时候,身体没有坐直,就扶了一下。燕思突然回头说她还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水波在燕思身旁的一只方凳上坐下来,把自己的名字说了一遍。燕思默默地念着梅花的梅,河水的水,波涛的波,梅水波。一连念了两遍,燕思说她记住了,又问水波喜欢她叫他哥哥,还是老师?
水波看到燕思那一脸认真的样子,笑着说都喜欢。燕思很高兴。她非常聪明活泼。水波总觉得他跟这个小女孩有缘分,不但他跟她交流没有困难,而且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燕思喜欢画画。她把自己的“作品”找出来,挑了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画,送给水波。水波说,谢谢。燕思眨着眼,说不用谢。又叫着哥哥,让水波把耳朵挨过去,她跟他说一件事儿。水波把头轻轻朝她凑了一下,让她说,他听得见。燕思小声问水波有没有发现她妈妈不对劲儿?她伸着脖子,嘴巴碰着了水波的耳朵。
水波摇头。燕思说她发现了。近几天,她观察了又观察,觉得她妈妈跟她爸爸有问题。好像是她爸爸在外面有个女的,她妈妈不高兴。那个女的也姓梅,是老乡。
大人的事,燕思知道那么多。水波有些不可思议。他一下子想到了我幺姑梅青青。那女的是不是我幺姑?小娃子的话最可信。燕思说的是真的?燕思好像也懂得这件事说出去不好,她又补充了一句:别跟别人说。
山歌跑进来,笑着问燕思怎么样,老乡做她的老师,喜不喜欢?燕思甜甜地说喜欢。山歌让燕思好好学。她给水波递了一个眼色,水波随她来到了客厅。在客厅,燕婕婶说让水波从下星期天开始,每个星期天下午给燕思补课三小时。谈定后,水波要离开,燕思从房里跑出来了。燕思一直看着他们出门,说哥哥再见。
燕思再见。水波说。他说的时候,听到了天空中传来了雷声。
雷声一阵接一阵地响。水波走在屋外,才知道天阴了。那雷声和刮起来的风声,在夏日里,来势汹汹。天快要下雨了。水波加快步子。听到山歌在后面叫他,他站住了。山歌跟上他,要把她的伞给他。水波让她留着自己用。他们一块儿走。山歌说她发现燕思很喜欢他,哥哥,哥哥地叫,多亲热。水波说燕思的确可爱又懂事。说到了最后,他对山歌说谢谢,他能够做燕思的辅导老师,多亏了她。
山歌说,不谢,我不要听这个谢谢。
雷更猛了。
雨点淋起来了。一把伞两个人打着,结果两个人都淋了雨。
水波回到学校感冒了两天。天晴后,他去找山歌,才知道山歌也感冒了。山歌不爱吃药打针。水波说谁都不爱吃药打针。他买了药片,劝山歌吃下去。隔了一个多星期,水波第二次到师范学校去看她,山歌感冒已康复。他们在球场一旁的水泥凳上坐下来,山歌问他给燕思辅导得怎样?水波说还行。山歌说燕思有可能恨我幺姑。我幺姑上午到学校找过她了。说前一天燕思把她拦在路上,要她把她爸爸还给她妈妈。燕思没有故意跟你调皮吧?
水波说不是吧?山歌说燕思人小鬼大,就是因为我幺姑,她二婶跟二叔在闹离婚。
傍晚的球场上,一片欢腾。有男同学、女同学,以及个别男老师在打蓝球。哨声响起来,一只篮球在人的手中激烈地争夺着。有的人累了,退下来,擦一擦热汗,又继续。水波看着球场,心里却在想着山歌告诉他的事情。他觉得海升叔家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水波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第二天下午,水波独自去了海升叔的家里。
花海升家住的地方是宁静的。小区内,虽不奢华,但环境优美。楼前的一片樟树林,叶子茂盛。鸟啼声,不时地从树林中传出来。水波在樟树林站了一会儿才上楼。
给水波开门的正是海升叔。海升叔看起来有些疲惫,见是水波来了,他微笑着让他进屋,说燕思在午睡,要他在客厅坐一下。水波坐下来了,海升叔问他喝不喝水?水波说刚喝过了,不麻烦。海升叔说没有什么好麻烦的,问他是喝茶叶儿水还是白开水,给他倒一杯儿。
海升叔浓重的乡音感染了水波。尽管水波还是说不喝水,可海升叔已经从瓷茶壶里倒了一杯茶叶水出来,放在了他的面前。水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两口、三口,不知不觉喝去了半杯。海升叔又问水波中午吃饭没有,水波说已吃过饭了。海升叔说他经常在外面忙,有时山歌来了他也没看见她,问山歌来不来?水波说他昨天见到她了,她好像不来。海升叔哦了一声,拉起了家常,说他听山歌说他是一个很努力的人,这很值得肯定。
梅花塘是一个穷地方。要从梅花塘走出来一个人不容易。海升叔神态自若,他又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诉水波,一个人的人生难免受到挫折。在受到挫折的时候,一定要挺过去。就像他虽然碰到了一个坎儿,可还是要一天一天地过日子。
海升叔被免去公职了,正在接受纪检部门的调查。要不然,他是没有清闲的工夫坐在家里喝茶的。水波非常震惊。他没有说出事因,水波也就没问。但水波产生冲动,很想鼓励一下海升叔,就说表叔,别灰心。水波感到这样说很不妥,有几丝慌张。
海升叔点点头,样子像是接受了水波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