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过了一会儿,海升叔走去房间把燕思叫醒了,水波才进去给燕思补课。
水波检查了燕思的作业,又问了燕思几个问题。燕思坐在书桌前不住地揉眼睛,有些心不在焉。水波让她去洗了一把脸,燕思坐下来又不时地望着房间门。那样子,是在留神门外的动静。突然,燕思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下,说她妈妈好像回来了。她吃了中午饭出去的,不知去了哪里。她猜她妈妈肯定是去找她爸爸那个相好的去了。
燕思走过去把房门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望着客厅里。水波上前拉了一下她,说她只管好好学习,大人的事他们会有办法解决的。
燕思甩开水波。水波无法阻拦她,只好顺着她。
客厅里的说话声先前很小,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海升叔受到党纪处分,就是有人告他贪污和跟一个女人的关系不明朗。海叔升说是诬告,他从没挪用过国家一分钱,他自己上任后治贪,为啥自己还贪污,那不是朝自己脸上抹黑?!他跟梅青青也没那回事。朱燕婕说他相信他没有多拿国家一分钱,可跟梅青青的事无风不起浪,而且她去找梅青青,梅青青已经承认了。海升叔说这不可能。朱燕婕说事实胜于雄辩。如果他真的对她,对家没感情了,不拦他,马上就去离婚。让燕思跟着她住。海升叔说小声点儿,别让燕思听到了,影响不好。话不要越扯越远了。朱燕婕说不要找理由!
没有了说话声。
燕思回到书桌前,她对水波说她妈妈跟她爸爸吵了好几次了。她爸爸那么厉害,在家里,关键的时候却说不过她妈妈。其实,她也不相信她爸爸会对不起她妈妈。可是……,唉,哥哥!燕思一丁点大个娃就学会叹气了。
因为自己的父母不和睦,燕思虽然人在书桌前,仍然不能安心学习。大半个下午,她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看到燕思那不开心的样子,水波的心情非常沉重。他勉强给燕思讲了几道题,布置了两道作业,就坐在一旁不再说话。燕思默默地做作业。她的泪水渐渐地落在了作业本上。水波替她擦掉了。燕思哭出了声,说她好想爸爸和妈妈好起来。水波安慰着,一定会的,让她别哭,她爸爸和妈妈要是听见她在哭可不好。只要她快乐一点,她爸爸妈妈也会好的。
水波这时候发现他的话有些苍白。一晃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水波站起来看了看燕思床头的钟。他很想多陪一会燕思,可这个家庭凝重的气氛笼罩着他,他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从海升叔家出来,水波从县委门口绕过,他又绕着客运站、卷烟厂、水泥厂、广电台、秀水商城、秀水步行街走了一大圈。水波像其他从乡村来的一些青年一样喜欢这样走路,一方面可以熟悉一座城,另一方面纯粹是喜欢到处看看。他边走边想着海升叔家的事情。从海升叔家的事情,又想到了伍子胥和唐朝的一位皇太子。据说伍子胥和唐朝的一位皇太子曾经都在秀水城生活过。他心想他自己的脚踏过的地方,伍子胥和那位唐朝皇太子也不知道走过没有。
水波跟我讲过伍子胥和那位唐朝皇太子的故事。伍子胥曾经在秀水城养兵三年,修建了两条大堰渠。唐朝的皇太子叫李泰,他是被朝廷放逐在秀水城的。水波说他记得很清楚,他之所以那个时候想起那两个历史人物,是因为他觉得虽然他在城里,但城里距离他还很遥远,历史遥远,现实中的城跟他也遥远。
关于海升叔家的事情,他的心里关心着燕思,所以希望他们家庭幸福。是我幺姑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幺姑的感情,他不晓得,他想向幺姑问问实情。
水波沿着秀水步行街慢慢地走着。晚上七点钟,街道里,是闷热的,杂乱的,不仅摆满了货摊子,两边的房子一座挨一座,密不透风。一条街,几百米长,快走到头了,有风了,凉爽了。水波在街口,走进了我幺姑的单身宿舍。
水波已经多天没有见着我幺姑了。平时,我幺姑很少到学校去看望他,他也很少找她。对于水波的到来,我幺姑显然有些意外,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怎么来了?
我幺姑的单身宿舍只有一间房子。房子半新不旧的。屋内的墙壁,白石灰粉刷过。一进门就看见了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厕所和一个小厨房也在这个房子里,只是用墙和门把空间隔开了。我幺姑跟水波说她最开始到县城并不是住这个房子,而是租住在一间更旧的木板房里。后来,她向单位要房子,单位实在没有空房了,就把这个原属于政府的房子给她,让她先暂住。几年里,她的工作从宣传部调到政研室,最后调到了海升叔的身边做秘书。她就一直住着这个房。做秘书这个工作是她梦寐以求的,最主要的是她可以跟自己最敬爱的人近距离接触。她工作起来非常卖力,也干得很出色。虽然她跟海升叔在一起的时间多,但大多数是为了工作,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海升叔对她表扬和鼓励多,批评少。她没有因此而骄傲。她渐渐地发觉自己爱上了海升叔。或者是她很早就爱上了他,只是她自己不敢承认。在这期间,毕业后到了卷烟厂工作的邓永平,一直在追求她,可她对他却不来电。邓永平的爸爸邓贤明也有意让她和邓永平凑成一桩良缘。为此,邓贤明准备给她办理城市户口。她如果嫁给邓永平,一切都有了。可是,她是固执的,一直没有答应做邓永平的女朋友。她觉得自己不能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去嫁另一个男人。她只想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她跟海升叔的传闻,前不久在机关里已传得沸沸扬扬。原因是有人写了控告信。海升叔被免职了,她也丢了工作。丢了工作,她就躲在房里写诗。书桌上的一本文稿纸上,有她刚写完的一首诗。诗里透着清新的乡土气息。
水波佩服我幺姑的才华,也为她担忧起来。她说她自己没什么,牵连了海升叔是她最难受的。
挨着窗户的一只凳上,放了一台小型摇头扇。水波对着风扇,他把想问我幺姑的话咽回了肚里。她原以为我幺姑的感情很脏,可是她有她的理由,他能说什么?不能够。我幺姑问水波相不相信她跟海升叔的关系是清白的?水波说不晓得,反问我幺姑会不会离开海升叔?我幺姑苦笑了一声,显得特别委屈。她那个时候是脆弱的。也许她的内心太压抑了,想找一个地方倾诉,她低声说水波应该相信她,然后,向水波发火,说水波去找她原来是打听这个的。发火完了,又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
我幺姑找出钱夹,掏了几十块钱出来给水波。水波没有接钱。他把我奶奶的话传达了,让我幺姑有时间了回家看看。
我幺姑自从离开梅花塘去了城里,工作几年没有存钱,也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恋爱,却闹出一场绯闻,丢了工作,她实在没脸回去。她说她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为自己和海升叔澄清事实。可是,经水波一说,她真的想回家看看了。她还说,她有一个想法,成立一个小诗社,专门供文朋诗友到此聚会交流。问水波有没有同学爱好文学,让他们加入诗社。
我幺姑想成立小诗社的想法,一年后实现了。社址就在她住的那个房子。那个房子,政府一时没有回收,她把它作为社址,虽小了些,却可以让诗友们在此感受到一个拥有自己的自由空间。水波顺利成章地加入了小诗社,并且石刚和何小龙在他的带动下,也加入了。加入诗社的还有山歌和她的几位同学,以及我幺姑认识的诗友。总共二十几位成员。凳子也二十几只。一张长方形桌子摆放在屋中间,上面放着诗社会员的手写稿和打印稿。一些茶具则放在我幺姑原先的书桌上。我幺姑的床,也成了诗友们的公用凳子,一些人喜欢坐在床上。在这里,每个人可以自由地发言。这里是诗友们的巢。我幺姑和诗友们经过探讨,把这个小诗社叫做“青青诗社”。
这天下午,水波给燕思补课后,带着她来到了青青诗社。诗社成员大部分都来了。水波在来了的山歌旁边坐下来。燕思站在他的跟前,一只小手放在水波的肩膀上,另一只小手攥在了山歌的手里。
一屋子的诗友中,燕思惟有跟水波和山歌最亲近。当燕思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我幺姑,赌气似的朝她瞪眼。
我幺姑与燕思对视着,很快,她又背对着她。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水波去找过她后,她回了一趟梅花塘。村里人问她谈对象没有?谈的对象是不是城市人?尤其是我奶奶,一开口便说起她的婚姻。我奶奶的意思跟以前一样,让我幺姑在村子附近找一个对象。我幺姑感到心烦。她说村子附近没有合适的。她看到我奶奶拄着拐杖,进出我家的屋子,那行动不便的样子,又不忍心跟她发生争执了。
我幺姑在家里呆了三天,她想通了某些事情。回城后,她去了邓贤明的办公室,说愿意嫁给他的儿子邓永平。邓贤明问她办了城市户口吗?她说不是他说跟她想办法解决吗!邓贤明摇摇头,说以前可以,但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后,他不会帮她了。她说那等她再回到单位上班了,她自己想办法也可以。她想跟永平结婚,他是做父亲的,所以她就先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邓贤明说不可能了,她跟花书记的事情没有澄清,她不可能还能回到单位上班,一个女人没了好名声,邓永平也不可能要她了。邓永平很有才干,过不了多久就要升为厂长了,哪里会要她。
我幺姑觉得邓贤明知道的太多了。那天,她走回自己的住处,只觉得浑身乏力。她以为邓永平一定不会像他爸一样,因此看不起她。她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认真的,他还会来找她的。不管她爱不爱他,她就是冲着他对她的真感情,想跟他结婚,重新过一种生活。如果是这样,曾经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可是,她天天等,等了十多天不见邓永平到来。她不能再等了,准备亲自去找邓永平。
邓永平作为武汉大学的毕业生,他从毕业那一刻起,回到县里,就是香饽饽,很多单位争抢着聘用他。他却瞄准了发展前景看好的秀水卷烟厂,在厂里做了一名技术骨干。只短短几年,他已荣升为副厂长,眼看着厂长这个职位非他莫属了。
我幺姑快步朝卷烟厂走去。她一想到邓永平是一个有远大前途的人,而他自己的现状是尴尬的,所以到了卷烟厂,她没有走进去,就又转了回来。
后来,我幺姑到处找工作。她碰见在秀水大酒店做厨师的江勇。江勇说秀水大酒店招聘服务员。我幺姑去应聘了服务员。做了半年,升为领班。她在酒店里有了一间宿舍,这间屋子才空下来,作为诗友们的聚会地点。
回忆这些,我幺姑望着天花板,喉咙一鼓一鼓的,好像她还有什么话想说,又咽了下去。
水波看见了燕思朝我幺姑瞪眼的样子,也明白了我幺姑的心事,他对我幺姑说燕思还小,让我幺姑别计较。坐在水波对面的石刚直言快语,说水波不该带个小家伙来捣蛋。何小龙说石刚这样说就不对了,小丫头又没做错什么。于是,石刚便叫何小龙动物学家。何小龙又说石刚是乌鸦嘴、野鸡嘴,只会叫。两人斗着嘴,快翻脸了。
燕思突然问野鸡是什么?大家开怀一笑,气氛又缓和了。
燕思不懂,又问。山歌告诉燕思,野鸡是一种鸟名。它虽然长了两对大翅膀,但不够长久地飞。它飞得也不高。喜欢在地里刨庄稼。我们梅花塘有很多。因为它总是刨庄稼,人们就最不喜欢它。不过,它的肉很鲜。老家的人,在地边打了野鸡,回家熬汤喝。
山歌笑着,对燕思说再问她的哥哥们是不是?指的是水波和石刚、何小龙。燕思用手指点了一下水波的鼻子,说她只有一个好哥哥,其他的两个人说话不好听,不是哥哥。石刚和何小龙哈哈笑起来。石刚说燕思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好歹比她大。燕思说他都没给她面子,她当然不给他面子。是他说水波不该带她去了,她就不把他叫哥哥。
何小龙侥幸地说应该叫他一声哥哥,他替她说话了……何小龙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水波把双手伸出来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说别逗燕思了,多听我幺姑的。
我幺姑作为青青诗社的诗长,是圈子里写诗最棒的一个。山歌的诗也不错。水波写出来的诗虽然比不上我幺姑和山歌,与石刚和何小龙比较起来,略显优势。他和石刚、何小龙在诗社号称“三剑客”。已许久没说话的我幺姑好像聚足了力量,精神饱满地发言,让大家把自己的新作拿出来交流。水波迟疑地最后一个拿出来。他站着读完自己的诗,把诗稿给了我幺姑。诗友们相互传阅着,讨论着。
就在这时,诗社门口走来了一个人,是海升叔。
我幺姑一看见海升叔,正说着的话停顿了。燕思叫着:爸爸。她跑到了海升叔的跟前,转身,伸开胳膊,把他拦在自己的背后,两只眼睛却盯着我幺姑。燕思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是她的爸爸,不准我幺姑接近。我幺姑刚站起来,她又坐了下去。海升叔把燕思的胳膊放下来,他拉着她,走上前,说他来了,会不会影响大家?
一些诗友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欢迎。要给他让座。
海升叔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说写诗好,成立了这样的小团队很有意义。只有大家坐在一块儿多讨论,写作水平才提高得更快。他以一个长者身份说出的话得到诗友们的认同。他把目光落在了我幺姑的身上,我幺姑却把头偏向一边。海升叔和我幺姑已很久没有见面。我幺姑大概想起是自己连累了他,她又回头对海升叔说对不起。海升叔说应该是他对不起她,又说一会儿有人要来看她。我幺姑问是谁?海升叔说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水波跟我说到这个事儿,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也去了。是亚海带我去的。海升叔正在喝茶,亚海带着我出现在了诗社门口。亚海说这里会不会不欢迎我?海升叔问亚海来是不是也想加入诗社?亚海说他有这个想法。亚海又指着我,对海升说你看这个是谁?
我不敢抬头。我不明白亚海为什么要把我带到那种地方去。满屋子的人,我平常最怕见人。在前一天,我干妈到我们梅花塘,我跟着她到了他们家,先前对亚海感到非常陌生,更何况一屋子的人呢。
海升叔说,水仙?梅富根的小女儿。哦,我想一想,听说是认了谭红莹做干妈!
亚海说,是呀,我这个干妹还行吧!
我不太懂亚海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跟他在一块儿,他似乎是根据他的情绪变化对我的,时而特别要好,时而他对我的态度十分恶劣。似乎从一开始见面,他就不太喜欢我。我正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个人朝我走来了,他说,水仙当然是个好妹妹,我,你认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