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几十米远的地方,水波坐在长凳上看书。正在放风筝的田娟一边放线,一边朝水波的跟前走去。那只凤凰正是田娟放飞的。山歌只看到田娟到了水波跟前,他们笑着。她和小李跑过去了,小李说,波哥,你书呆子,到底是看书,还是放风筝?水波说,不是,田娟买了一只风筝,让我陪她。今天不上班,你干啥了?小李推了一下山歌,说,你猜,嗨,我跟小玉在这儿转转。水波说,行,行,小玉不错的,好好追一下。小李说,要是小玉跑快了,我追不上。
小李竟然也会幽默一下。山歌笑不出来。她盯着水波,心里不是滋味。她恨不得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难道世界上有两个长得完全相同的人么?相同的两只鸡蛋也没有,有相同的人么?我们能不能不要演戏了?但这些话,她不可能说。原来啊,生活上演的就是一场活剧!山歌不想哭,到了她这个不大不小的年龄,她觉得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可是,她看着天上,发现日头扯出来一根根银丝。那日头,阳萎了似的,挂在天上,没有一点神气。周围是白茫茫的天际,太阳上面似乎覆盖了浓密的云层和灰白的沙尘,才如此暧暧。原来泪水也有切割光线的作用。她的眼睛眨一下,扯出来几根银丝,再眨一下,出现了一卷儿银丝。
田娟说,要是我追得上水波,小玉跑得再快,你也追得上。
小李说,只要波哥一天没结婚,你想追是可以的。
小李到处转悠去了。田娟拽着风筝线也到了一边儿。只剩下水波和山歌时,山歌说,你真的以为我是小玉?水波说,你不是小玉你是谁。山歌说,我是小玉。她想向水波问一下他和田娟到底怎么样了,但是没问。她既然已成了小玉,问这些干什么。她后来向江远辉询问,又跟老校长通电话,终于弄清楚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山歌没有对田娟讲出来,她经常跟水波来来去去的,在山歌的心里形成了一个疙瘩。但她又想,田娟也许是开玩笑的。大家都是老乡,在一起来来去去很正常的。
山歌的心思在学校里的学生和水波之间游荡。学生成了她的心灵安慰。老校长告诉她,梅花塘已经通车了。每天都有从县城直达梅花塘的客车,问她什么回家?山歌打工的第一年没回家,第二年也没回家,在第三年,老校长又问她,她的心动摇了。她想结束打工的想法依然没有跟水波说。她听小李说水波已报读了工商管理硕士班。水波既要上班,又要学习,非常忙碌。
她只跟小李和江远辉说她要走了。
小李只知道山歌的心里装着一个男人,但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两人没有爱情的可能,以姐弟交往,产生深情厚谊。水歌告诉他的话,让小李慌了,他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李通过个人努力,又经水波提拔,已成为水波手下的一个助理。他工作做得不错,可面对即将离开的这位大姐不知所措。山歌说你跟着你波哥好好干吧。遇到合适的女孩,谈一个。
至于江远辉。两年多以来,他给予她了不少资金支持。她看得出来,他一直对她有一种占有的欲望,但处于一个智慧的商人,对她尊重之外,并没有过分的行为。她的心里是感激他的。
一天晚上,江远辉又去找她,她说了她要回去后,江远辉说,恭喜你,你回去是好事,毕竟在这些地方呆时间长了,人会麻木的。还是回去学校好。江远辉给她掏出两千元钱。这是江远辉给她最多的一次小费。说是让她给自己买点衣服,给学生买些需要的学习用具。
山歌看着放在她面前的那一叠钱,说,江总,谢谢你,你收回去吧,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
江远辉说,这点面子都不给?
山歌说,那倒不是。
江远辉说,那又是为什么?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拿着钱有用。这人越来越老了,也越活越明白,还是多做一些善事好,死了也安宁。把钱给有需要的人,对于一个不缺钱花的人来说,是安慰,是价值吧。
江远辉既然这么说,山歌把钱收下了。他突然抱住她,又解开了她的一颗胸扣。山歌愣愣地说,你想干什么,如果是这样,你的这个钱我不能收。江远辉哈哈一笑,推开了她,说,算了,遇到你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还没有卑劣到这种程度。回去好好教你的学生吧。把学生教好。以后有什么困难了还可以找我。
山歌愣了,觉得这个男人真让她看不透。
在回村前,山歌还想见水波一面。她让小李帮她把水波邀出来。水波出来了,可他见了山歌,只说了一句话,扭身就走了。那句话是:对不起,小玉,我还有一堆事儿没做,一堆书没看,不能陪你,请谅解,我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山歌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水波,水波……为什么水波不把她看成山歌,一直当她是小玉了?她是山歌呀。水波没有错,她既然以小玉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她自己的错。这个身份是她的保护衣,把不好的印象全留给了这个身份。而她的真实身份,是阳光的,洁白的,荣耀的。可是,这不都是一个她么。他们还能找回从前那种美好的爱情感觉吗?在爱情方面,她的心中积压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寂寞。
山歌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在召唤着她:老师,回来吧!这个可爱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一遍遍地呼喊着她。
她不可能对这样的声音无动于衷。她平静下来,认真地倾听,泪水终于流出来了。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也便是值得的。两年多内,她一共资助过几十个学生,有些娃子已读初中了。因为她的资助,梅花希望小学的失学率已降低到了1%。该不该高兴呢?不管她自己承受了什么,她已经这样做了。
山歌在隆冬十月初,回到了我们梅花塘。此时,路边的山里红果子鲜艳、亮丽,像燃亮的小红灯笼一样,照着山歌的脸庞。她先回了自己的家,又把给学生买的书籍和一些学习用具拿去了学校。她走进学校,再一次流泪。因为她想到了她已辞去了校长的职务,也就是,其实,她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了。她没想到老校长会为她举行了一次欢迎仪式。校园里,红旗冉冉升起。山歌默默地站在了学生的身后。起先,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校长讲话后,她才明白。对她而言,这种欢迎的场面,太隆重了,这份礼遇太厚重了。她望着排好了队的学生们,又望着已在旗杆上迎风招展的红旗,泪水已被卡在了眼眶里。老校长一声口令,学生们向后转,面朝着她,敬礼。这是哪门子事儿,山歌甚至在心里埋怨起了老校长。老校长走到了她的身边,说,学生们想着你,盼着你哩。娃子,你受苦了!山歌擦了一下红红的眼睛说,谢谢,谢谢田校长,谢谢同学们!同学们朝她围过来。大娃子,小娃子,她拍拍这个肩膀,握握那个小手,凡是到了她身边的娃子,她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只水笔或圆珠笔。同学们回到教室后,她与田校长去了办公室。山歌又把剩下的水笔和圆笔分发给各班班主任,让他们再发给没有拿到笔的学生。至于数量有限的几支钢笔和几只文具盒,及几本作文书,她打算留做学生的学期奖品。她让老校长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山歌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老校长就要走,老校长却叫住了她。老校长说她两年多前的辞职审请秀水镇教育组一直没批,并且她的二叔作为市长非常关注家乡的学生教育情况,以至对全市乡村中小学学杂费收费做了调整。老校长让她回到学校,学校欢迎她。
老校长又递给山歌了一沓子书信。书信都是水波写给她的,有几十封。山歌捧着信,从老校长那里拿了钥匙,去了自己原来的寝室。寝室里到处是灰、蜘蛛网。山歌把书信丢在抽屉。她做好了清洁卫生,又打开抽屉。她想了想,拿出来了一封信,打开了。
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山歌,你怎么了?听田校长说你最近比较忙,多保重。每次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只要你看到我的信就行了,不回信也不要紧的……
山歌屏住呼吸,只读了几句就赶快把信收起来了。她不想再过多地回忆往事。傍晚,回家后,她躺在床上,感到特别疲倦。一觉醒来,天色已黑。我大姐跟秀燕在堂屋说话,她听到了。秀燕已读初二,那天周末刚好从学校回来了。我大姐要到我家来,她让秀燕先烧火做晚饭。我妈病了,她是到我家看望我妈。山歌听说了,她就跟着我大姐一起跑来我家了。
我妈患了头痛病,吃不下饭。她的病,说来跟我奶奶有关。我妈刚刚嫁过来那几年,那时,做事干练,整洁干净的我奶奶常常对我妈挑三捡四。她瞧不起我妈,更瞧不起我外婆。我妈遭受了我奶奶的冷眼,她回到娘家跟我外婆诉苦。我外婆跟着我妈来了,我奶奶嫌弃我外婆不修边幅,不但没有丝毫的热情,还冷言相待。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外婆跟我奶奶不相往来了。虽然这样,我妈对我奶奶有过怨恨,但我奶奶住到我家后,我妈并没有亏待她。每日饭熟了,先盛下一碗递给她。家里来客了,把她请到上席,与客人同吃。正因为我妈的贤慧,我奶奶后来根本不愿意到我二爹家去住了。我奶奶那个时候已患上老年偏瘫两年了。她的脾气越来越怪。每当到了吃饭的时候,家人给她盛米饭、盛面条她不吃,半晌,她却用手偷偷地捞起猪食桶的熟红薯吃起来。我妈知道后,说她不该这样,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折磨你吃喝呢!猪吃的红薯,都没有洗干净,不嫌肋脦?那干饭、面条没有红薯好吃吗?
我们这里把米饭叫做干饭。我奶奶不高兴了。亲戚邻居们来家里时,她跟人家嚼牙巴骨说我妈对她多么多么的刻薄。
不仅这样,我奶奶还故意作难我妈。自从我奶奶偏瘫后,在夜里,我爹或我妈要起来扶她下床大小便。有时,我妈起来了问她要不要解手?她说不,可是第二天我们却发现她已尿湿了床铺。中午,我妈常常喊她起来晒太阳,把她尿湿的被子晒一晒,她不起床,晚上又埋怨我妈不该不给她晒被子。她因为长时间不洗澡,身上长了虱子。我妈让她换下衣服,给她洗一洗,她却说,这人没用处了,儿媳妇都嫌弃。
所谓的老变小,邻居们让我妈不要跟老人计较,可是孝顺的我爹听信了我奶奶的话,对我妈产生不满。很少发脾气的他,对我妈吼了几声。由此,有一天夜里,我妈为这事彻夜难眠,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痛起来。
我妈头痛了半个月,偶尔也吃些头痛药、补脑浆,却不见好转。山歌提了半袋自己带回来的苹果和橘子,与我大姐来了我家。我妈睡在床上,山歌走进来,叫了一声妈。我妈坐起来了。我妈说我牙不好,苹果我咬不动,那留着给秀燕吃。又说你这娃儿,跟水波一个样儿,老不回来,我都想你们。你回来了,水波没回来?
山歌摇摇头,她情绪一激动,趴在我妈的肩膀上哭起来。我妈问,你们是不是闹翻了?山歌慌忙擦擦脸,说没有,问我妈好点没有,到城里大医院检查一下?我妈说好倒是没好,我这也不算什么大病,就是头里面像安了一个炸药包似的,胀着痛。要是你跟水波早点结了婚,就不痛了。
最后一句,表明了她的心愿。我妈下了床,她和山歌、我、我大姐到了堂屋。
我爹坐在堂屋抽烟。我爹抽的是红梅牌香烟。十来块钱一条的,不是很贵。因为养鱼和种蔬菜给家里增添了一些收入。我家和花家合作的项目已彻底分开了。蔬菜地是我家的地,终究归我家了。海田叔虽然不再跟我家争地,却与我家竞争着种蔬菜、养鱼。两家就像摆擂台做大比拼似的,干得有劲头。花家的人手少,有时我的丈夫石刚干了我家的活,也给花家帮忙。石刚已在半年前当选村支部书记。石刚每个月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家里的收入除了上缴款和平时的正常开支外,有一些余款了。所以,他抽烟也比从前有档次一点点儿了,不抽烟卷儿了。
我爹说,再催催水波,他要是回来结婚,我马上给他盖婚房。要是不结,山歌,你也别等他,你有这么大了,你跟他退婚,我没意见。不能耽误你。
我妈说,还不是你,那年娃子刚毕业,在家呆了几天,你说这说那,惹得他几年不回来。娃子就是想争个气,住城里,不住我们这山旮旯儿里,你不知道?!他们退了婚,你想让我娃子打光棍儿?
我爹说,他在外面混了那么长时间,不会连个媳妇也混不到手。
是哩。说得对。如果水波想结婚,他会回来找我的,不想结婚,催他也没有用处。而他,也不会娶不到媳妇。山歌让我家不要催水波。
可是,婚事是山歌从武汉回来后最头痛的事情了。私人的儿子,观众的女儿。就是她不着急,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操心她。不仅我家挂记着,海田叔也催她,亲戚邻居也问,就连老校长也关心这件事。老校长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在退休前最希望看到山歌有一个好的归宿。至于他自己的女儿田娟,他操心归操心,觉得她离自己远,也管不了那么多。
第二天,山歌去了学校,老校长问起她这件事,她不由得把自己心里最想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田娟比我更适合水波。
老校长听出了山歌的意思。他在这天中午立刻拨通了水波的宿舍电话。
你到底要跟谁?如果要山歌,你快回来跟他把婚结了……老校长还没说完,电话断了。他又拨自己女儿的手机。通了。他说娟子,你知道水波是有主儿的人儿,你干吗跟他扯不清?你让我怎么做人!电话那边说,爸你好奇怪。你糊涂,别把学生也教糊涂了。我这电话,接电话也收费呢。我正忙。有时间再说。挂了电话。老校长气得跺着脚,买个手机有啥了不起。你买得起手机,能缴不起电话费?!那洋玩艺儿!我给你打电话你也挂,太不像话了!
山歌说算了,别因为她,他们父女俩伤了和气。
山歌在此后的几天已恢复了正常到校上课。她想把跟水波的事先放在一边。她几乎天天都要抽出时间朝我家走一趟,来看望我妈。我妈生病,家里人瞒着水波。这是我妈让家里人不要告诉水波的。不想让他担心。山歌说她很想自己能够代替水波,照料一下我妈。哪怕这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无憾的。
山歌趁星期天跑到秀水街给我妈买了补养品,她跟我大姐和我的丈夫石刚商量,还准备带她进城治疗一下,我妈却说她的头不痛了。
山歌那天抱住我哭,她说我妈的病好了,她的心空了,她不能够为水波做什么了。我爹说山歌跟水波退婚不需要退东西。我妈虽然更舍不得放弃山歌,可考虑到山歌久等不是办法,同意山歌退婚。
山歌退婚后,去了一趟秀水城。也就是那一次到秀水城,她与亚海偶然见了面,使已到了大龄的她进入了另一种转变。
山歌到秀水城是给学生购买图书的。她在秀水城的几家书店里,辗转行走。她很想给学生们买一些儿童读物,挑来选去,一是觉得书贵了,二是好书多,一时拿不定主意。在一家新开的秀水书店,她正在翻开白话译本《红楼梦》,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学生看的,你也看这种书?她一回头,看到是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