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刚和海兰表姑在一个寒气逼人的日子去了镇上专设的“隔离区”。据他说,与江辉见面时,他和海兰表姑都戴了白口罩。江辉也戴了一只口罩。他们一起被隔离的有好几个人,住在简单的平房里,每天有人专门为他们体检和送饭。
从镇上回来,几天后,石刚听说江辉从“隔离区”逃出来了,他悄悄回家了一次,又去了广东。石刚去江家了解这件事回来,我爹正愁着眉坐在堂屋门前。石刚说,爹,你别着急,我们想想办法,不能因为‘非典’,咱家的鱼就不卖了。没鱼商来买,我们自己去卖!
我爹翻翻眼,说,也只有采取这个办法了。
花家鱼塘的鱼也要出售。石刚和我爹又找到我大姐商量了一下。于是,第二天,他们把捕捞上来的鱼装起来,用自行车驮去到秀水城卖。
秀水城笼罩着“非典”的阴影。街上很多人戴着白口罩,脚步匆匆,在石刚的眼里,看上去有些怪异。我大姐有着同样的感觉。
就我们乡里人命贱,不怕病!我大姐说。
石刚说,姐,你是不是想姐夫了,人哪有不怕病的。
我大姐说,你别提他,别提他,我还好过一点。
在我大姐的心里,已彻底把不回家的山蛋甩开了。我大姐说不提,石刚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是,这年的塘鱼,全靠他们用自行车驮到县城卖完的。他们常常在早上天麻麻亮就出发,中午把鱼交给了菜市场的鱼贩子,去我二姐和彩霞一起经营的餐馆吃了午饭,下午就又赶回来了。
每次,他们从城里回来大有收获,石刚就像老婆儿嘴一样喋喋不休地跟我说着他和我大姐是怎样卖鱼的。他高兴。我也高兴。卖了鱼,日子宽余了些。在年前,石刚去秀水街买回来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只“锅”。我大姐也买了彩电和“锅”。有了“锅”,把“锅”固定在房脊上,就能够接收几十个台,不像从前,要把自制的天线架,绑在半山梁上也只能收来秀水电视台和中央一台。
“非典”在新年又迟延了些时日,得到控制后,我家和花家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养鱼和种植大棚蔬菜。一干就是三年。三年里,临近的三弯村与梅花塘合并成为一个村子了,村名还叫梅花塘。村里在第三年不但免除了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而且种地有补款。一些村民看到我家和花家的收入要比其他人家多,对种蔬菜和养鱼也表现出了积极性。村里已又新开垦了几只新鱼塘和出现了新的蔬菜基地。海升叔在这年入冬之后,也回来了一次。他想一个人悄悄回来看看,结果惊动了镇长何小龙,何小龙马上打电话过来,让石刚准备一下。
石刚是在我们家里接到这个电话的。我们家的电话这时安装了还不到半个月。是秀水市移动通信公司在村里安装的首批无线电话,村里一次性安装了好几十部,接电话不收费哩,打电话也便宜呢,一毛多钱一分钟。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的第一个人是水波。全家人天天盼着水波的来电,电话铃只要一响,第一个跑来接电话的不是石刚,而是我妈。我妈最渴望水波打电话回来,然而不是水波的电话,她就叫来了石刚。石刚接了电话,确定了海升叔回来的时间,立刻让我跟着他朝水建的商店跑去。
在水建的商店里,他匆匆地掏钱,对守店的清月说,你给我拿几瓶百事可乐!清月找了找,没有百事可乐。他又说,你给我拿可口可乐也行,再拿三提啤酒。清月又找了找,可口可乐也没有。啤酒进货进得少,已卖完了。
石刚让我跟着他的目的就是想买几提啤酒,再买点饮料,只怕他一个人提不完,让我帮一下忙,什么也没有还真纳闷得很。
呀呀呀,市长回来了,第一,总得先喝口水吧,连可乐也买不到怎么行啊。石刚急得直抓头皮。他朝前走了几步,说去供销社。我摇摇头,在心里提醒他供销社已由几月前就关门了,生意倒闭,承包人程国亮和他的儿子程财发折回了老家。石刚又抓头皮,说对对对,我咋忘记了。
供销社倒闭,跟供销社旁边又新开了一家商店有关系。那家商店比水建的商店大两倍,已办起来一年多了,店里既卖服装,也卖其他生活用品、学习用品、食品之类的。经营商店的是两个外地女子。女子嘴甜,长得好看,生意好,就把本来已不景气的供销社生意挤垮了。听说她们的店老板是本地人,也是个女的,但村里没人见过她们那位神秘的女老板。石刚又说要去那个店看看有没有可乐,但是,他一扭头见到了清月身边的怀天正喝的一种东西。怀天不满三岁,本名怀甜。甜甜死去后,清月伤心了好几年,不想,也不敢要娃子。所以,这娃子出生得晚。之所以叫怀甜,是怀念死去的甜甜,因为是男孩,考虑到叫怀甜不够大方,就更正为“怀天”。怀天趴在椅子上,他正喝的水,是黄色的。石刚问他喝那种是什么饮料,有没有?清月就给石刚拿出来了几瓶鲜橙多果汁。
东西不多,不用帮忙,石刚让我回去,他打算招集其他几位村干部,再在村里找几个村民代表,作为迎接海升叔的人马。石刚第一个要找的代表性村民是水建。水建买了原粮所的地皮,在那里盖房子。水建在几年内几乎垄断了梅花塘的生意。像草毯收购、山货收购,以及化肥交易,几乎全是他在做这个生意。他的旧卡车,换成了新卡车,自己也买了一辆摩托。他准备盖起来几间收购部,另外盖几间绿色食品加工房。操办这件事,水建自己的资金不够,他本来要到镇上信用社贷款盖房,可一位在秀水市经营娱乐城的香港商人却意外地为他投了资。我听别人说那个香港商人的现任太太是一位比他的年龄要小三十来岁的本地女人,为水建投资跟他的太太有关。那位没见过面的太太为什么要帮水建,村里人就不晓得了。
我一听说石刚要去找水建,就也跟了去,因为我想看看水建的房子盖成啥样子了。石刚把果汁瓶放在村委会后,我和石纲去了水建盖房的工地。水建在工地上。房子还是半成品,一幅骨架,红砖还在朝上砌,一些工人正忙碌着。
我在看工人砌砖,石刚和水建在一旁说起了海升叔要回来的事。
在下午两点,海升叔乘坐的一辆吉普车开进村了。吉普车一路奔驰,车辆驶过的地方,扬起了白色的沙尘。那就像是起了一阵雾,一会儿,就消失了。石刚带领着几位村干部和水建,还有其他几个村代表站在村委会旁边的路上迎接。我和我大姐,还有其他几位妇女和小娃子在一旁看。
车子停下后,海升叔下车,随石刚走进村委会。石刚首先为海升叔拿出饮料,海升叔摆手,说不喝,不浪费。石刚只好又拿出我家采的枣芽茶,为海升叔泡了一杯。其他几位陪同人员,有的是喝枣芽茶,有的喝饮料。何小龙也跟来了。他看到海升叔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住地拍嘴,就问,市长,好不好喝?
海升叔说,好喝,好喝,这是正宗的乡里味。我回来了。小龙,在这里,你就不要叫我市长。
石刚说,海升叔,你难得回来一回啊。
在村委会院子里,除了围观了我们一堆妇女、小娃子,我爹、海田叔和贵清表叔也陆续赶来。海升叔走出来,跟亲人、乡人聊几句家常,他说,这么多人来亲热我来了。随后,海升叔考察了村里的公路,我爹和海田叔便争抢着把他带到了自家的鱼塘和蔬菜基地。先看了花家的鱼塘和我家的鱼塘,又看了我家的蔬菜基地和花家的蔬菜基地。海升叔看后,对何小龙讲,要把梅花塘作为新农村建设的示范点,重点抓。
离开蔬菜棚,海田叔回花家小呆了一会儿,他又到了我们梅家老屋了。他到老屋是看望我幺爹的。
我幺爹坐在老屋院子里。院子很大,很宽敞。我幺爹的手中做着篾活,面前放了一堆儿劈好的篾子。阳光好像是从篾堆儿跳出来的,细细的光线,晒在他的脚上。他编完一根篾子,稍稍弯腰,又从篾堆儿抽出一根,拿在手上。他的手,皴裂口的地方,缠了白胶布。新篾子拿在手上,编织了几下,他便盯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上,出现了新裂口,血红的口子,干干的。
海升叔走到了他的身边。他的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到手中,然后又盯着他坐着的轮椅。轮椅已经很旧了,依然是多年前,幺姑从他家带回来的那把,像老古董。轮椅上的人,脸色灰暗,死气沉沉。海升叔说,富文,这椅子该换了!
我幺爹住了手,抬了头。他看了海升叔一眼,头又低下去。
水建说,我老早就说跟他买一把新的,他不要,说就要这把,旧的习惯了,不喜欢新的。
我幺妈从房门口出来了。她说,水建,你幺爹对那轮椅有感情了。她急忙搬了几把椅子出来,早已跟来的我和石刚、水建、何小龙也帮忙朝外搬椅子。我幺妈见到儿子小龙和海升叔,充满激动。何小龙虽然在镇上工作,但自从她住过来后,他很少回来。有时回来,买一些东西,一下子又走了。她独自跟儿子说了几句话,也跟海升叔聊了几句。
海升叔说,富文,你娶了梅花,福气不小啊。
我幺爹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这把轮椅是你买的,对不对?
海升叔不再隐瞒: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的。
我幺爹的脸上出现了波浪。那张脸,既像大风吹皱的河面,又像大雨时,河水涨洪。他说,我想跟你下棋,可不可以?
马上挪出来了一张桌子。我幺爹让我幺妈把它珍藏多年的一副象棋拿出来。那副象棋,还是我幺爹当年从部队带回来的。棋字扁圆形,用木块做成的,有铜钱那么大,一种棋字上面写了红字,另一种是黑字。海升叔选了黑棋,我幺爹选了红棋。
又拿出棋盘。棋盘是我幺爹自己用木板做的,上面划了楚河汉界的界线。我幺爹和海升叔在棋盘上摆好棋字,我幺爹一边走棋,一边回忆他们共同当兵时的情景。对于当兵的生活,一旦拾起记忆,他的眼里焕发出了一种不可抵挡的活力。他走棋很慢,回忆一段儿,走一步棋。
我和水建、石刚、何小龙分别围在跟前看棋。我看得懂一点点。水建、石刚和何小龙跃跃欲试,不时地叫着“好棋啊”。我幺妈也站在跟前,除了听我幺爹回忆他的故事,她看不懂棋。她只是看着我幺爹不停地用手指擦着脑门儿,那像是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个不停。我幺妈给我幺爹和海升叔每人倒了一杯热茶,说,你们喝一口,富文,你好好陪海升,把篾活给我。
我幺妈跟着我幺爹已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篾活。她最拿手的是编织箩头。我幺爹只要弄好了箩头底,她都能够接着编织完整。我幺爹在海升叔到来之前编织的是一只水盆大的小箩头,他没有把这个篾活给我幺妈。她嫁了他,是辛苦的。两人种了几亩地,完全靠她。除此之外,她还要干家务,照顾他。我幺爹面对她,心里有愧,有时说,梅花呀,你嫁了我,等于嫁了一块石头。我幺妈说,你的人是一块石头,只要你的心不是一块石头就行了。他说,你嫁的是一坨儿泥巴。她说,泥巴不会说话。你会说话,有鼻子有眼睛的。我幺妈越是这样,我幺爹的心理压力越大,也就是在我幺妈这样的话里,我幺爹后来的脾气也更加古怪了。
我幺爹让我幺妈忙自己的。我幺妈进屋了,然而,一会儿,她又走出来,坐在一旁搓起草绳来。我幺爹和我幺妈的平时生活来源,就依靠她搓绳打毯,靠我幺爹帮别人干篾活挣些小钱。当然,村里也给他们划了低保户,每年能够领取几百元低保金。何小龙有时也拿钱回来,我幺妈并且好几次还收到外地汇款,但两人舍不得用。我幺妈一直猜想,外地汇款一定是她的女儿何小凤寄来的,她让水建和何小龙到邮局帮她查过,汇款人却是一个陌生名字。一个陌生人哪里知道你是谁,给你汇款呢?我幺妈猜想这个陌生名字的背后一定还是她的女儿小凤。她想女儿啊。何小凤已经杳无音信好几年了。关于大牛叔的死,小凤的心里一直怨恨着她和我幺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何小凤才不回来看我幺妈。总之,七八年前,我幺妈让我幺爹替她写信去说自己已经又嫁了,从那以后,小凤没跟她联系过。
我幺妈说,富文,你预计小凤啥时会回来?
我幺爹顾不上理睬,他盯着棋盘,正紧张地和海升叔打打杀杀。但是,我爹从家里跑来了,他开口了,大哥,海升是有身份的人,我就不能跟他下棋吗?我爹说,你跟海升下棋不就是想赢棋?你赢得了海升?富文,别下棋了,让海升到我们家吃鱼,我让你大嫂多煎几条鱼,你也去。
海升叔说他跟我幺爹下完几盘棋就要回市里,不能去吃我家的鱼了。我爹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不能多住几天?我家又烧了柿子酒,给你装几斤尝尝。海升叔不要酒,问水波有没有结婚?酒留着,水波结婚的时候,要是在家里请客,他赶回来喝喜酒。
水波还没有结婚。多大的娃子了还没结婚?我爹最头痛这事儿,也怕别人问起这事儿。他说在水波的婚姻方面,他已完全不干涉了。他一定要海升叔尝一尝我家的鲜鱼,转身要回去抓鱼,还说要把柿子酒拿来。水建家也有柿子酒,他不让我爹拿酒了。我爹走后,水建回屋从酒坛舀了两瓶柿子酒,放在开水缸烫一烫,就拿出来了。水建又拿了几只酒杯出来。他先给海升叔和我幺爹各倒一杯,又给其他人倒,包话他自己也倒一杯。众人纷纷向海升叔敬酒。惟有我幺爹没有。我幺爹自饮自酌,他回忆起在军队里有一次他买了一瓶酒,海升叔买了一包点心,他们找了安静的地方,边喝酒,边吃点心,边下棋。那时,他们唱了一首歌:
郎有一十八
姐儿刚十七
郎与姐儿下象棋
郎出棋子跑双炮
打了姐儿马和车
郎的卒子闯过河
姐儿老将无处躲
郎赢棋了笑咪咪
姐儿输得好委屈
姐儿一哭郎着急
郎叫姐儿悔下棋
依呀哟
悔下棋
我幺爹又唱起了这首歌。他喝一口酒,唱一句。滚烫的声音,滚滚地从他的嘴中流淌出来。海升叔也跟着唱了两句。海升叔一唱,我幺爹流泪了。他接着唱。哑哑的嗓子吼着,乱了腔调。
我二爹挑着红薯从地里回来,走在院子里,他半掩着脸,似乎想躲过所有的人。跟在我二爹身后的是我二妈。我二妈拎着一箩头红薯,边走,边哼着调儿。她听了我幺爹的声音,笑笑地说,像牛叫。水建把她手中的箩头接过来了,提进了屋。她甩了甩胳膊,说,看我给你们唱一个。她划桨似的晃着手臂,在院里进进退退地走步,放开嗓门唱了起来。唱了几句,她回头问海升叔,我唱得好不好听?海升叔说,你真热闹。
我二爹已空着手,从院头的红薯窖边走过来了。他跟海升叔点点头,又瞥着我二妈,接过石刚递给他的一杯酒,喝了一口,说,她这个人就这样,说热闹也是个热闹的人。我最头痛,鬼八怪似的,信那些迷信的东西。海升叔说,迷信的东西,尽量少信。我二妈偏着头,看着海升叔,她静静地坐下来,不说话了。
我幺爹的的声音大了起来:姐儿一哭郎着急,郎叫姐儿悔下棋,依呀哟,悔下棋……他反复唱,当他又看棋盘,自己已输了棋,闭了口。于是,又摆上第二局。我幺爹先走了一步棋,接着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