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有一次,他所在的团进行半个月的野外生存训练。他和海升叔分在同一个组。他们进入了一座原始森林,前三天吃完了自带的食物,到了第四天,他们像野生动物一样,到处寻找可吃的果子、树叶、野菜,甚至共同追赶一只兔子……我爹用盆子端来了几条煎鱼。他把鱼分在了几只盘子里,叫着,吃鱼哟,很新鲜!海升叔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又对我幺爹说,你快吃。我幺爹继续回忆,说他们在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有一天,捡来了一只死兔子,烤熟了,海升叔也是说,你快吃。
我幺爹夹起一块鱼,放在了嘴里。
好吃,好吃啊!
一个字:鲜!
……
鱼香,到了我幺爹的嘴里成了兔肉。我幺爹说,这兔肉是很鲜。
大家正兴奋吃鱼的时候,一个女人挎着包,带着一个娃子,慢慢地走进了院里。这个女人,矮矮的个子,头发扎成了一把刷子,她肩上的包是紫色的,娃子大概七八岁了,是个男娃娃。
彩霞!水建首先叫了起来。
彩霞笑着,那笑容很灿烂,像又找回了从前的天真时光。惟一不同的,那张脸完全是少妇的脸,几分成熟,几份妩媚,脸上有一些暗癍。彩霞身边的小男娃,是她的娃子,叫梅梁。本来叫梅恨梁,彩霞在给娃子到学校报名时,老师说,‘恨’这个字很不好,所以就去掉了。叫了梅梁,一些调皮的同学又给他取了别号:没娘。母狼。娃子很不高兴,问彩霞,妈妈,我怎么叫这么不好听的名字?梅是他的姓, 梁是梁豆子。但彩霞不知道该怎么跟娃子讲,她只说,你的名字好听,梅梁,就是长大了要做栋梁,栋梁就是很粗,很高大的柱子。这个比喻不怎么恰当,但娃子见过路边安装了电线的水泥柱子,于是,再次路过时就仰视着。彩霞讲了这些。梅梁看看他妈,又看着所有的人。
梅梁只认识水建、石刚和我爹。因为水建经常去秀水城,都去看望他们。石刚和我爹也去过几次。其他人,梅梁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他也见过我,根本记不得我了,因为他出生后跟自己的妈妈只回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彩霞实在想家,就抱着他回来,他太小,根本不记事,那次回来,他和彩霞都不受欢迎。隔了两年,彩霞才又带他回来。他还是不记事。我二爹二妈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仿佛彩霞生了梅梁,就是一种耻。第三次是在梅梁五岁的时候回来的。梅梁已有些记事了,回来的时间短,也就对我没印象了。那次,彩霞很高兴,因为我二爹二妈对她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硬了。
舅,我也吃鱼。
梅梁要朝水建跑来,却停在了我幺爹的身边。我幺爹喂他了一口。水建也夹了一块鱼,剔了刺远远地送到他的嘴里。我二妈朝梅梁招手。我二妈和我幺妈共吃一盘鱼。梅梁到了她的身边,她从盘里夹了一块鱼皮捏在他的手上。听到我爹叫他,他看看他却没去,去了我二爹跟前。
彩霞跟在梅梁的后面走向了我二爹,叫着:爹。
我二爹只顾喂梅梁吃鱼,他捏捏梅梁的脸蛋问香不香?梅梁说香。我二爹说多吃点。梅梁嘴里嚼着,眼睛看着他。
彩霞说,爹,这娃爱吃鱼。
我二爹偏了一眼彩霞,塌了眼皮,然后说,你多带他回来看看才好。彩霞的眼泪立刻掉下来了。她朝棋盘看过来,又笑笑点点头。又朝我幺爹看过来。
第二盘棋,我幺爹又输了。我幺爹的脸色阴沉得很。他跟海升叔说,我们再下一盘。
起风了。红着脸的太阳,像一只熟透了的红柿子,仿佛被风吹落了似的,一会儿就不见了。
摆第三盘棋的时候,挪进了屋里。他们刚摆好棋子,老校长来了。他已经退休,但人们习惯叫他田校长。六十多岁的老头,爱好棋艺。他在一旁一会儿替海升叔着急,一会儿替我幺爹捏把汗。看棋,比下棋还紧张。实在太紧张,他干脆不看了。棋桌旁,有火炉。他跟其他人坐在炉边烤火。炉火很大,全是红红的火炭。我幺爹也把手伸过来烤一下。他说,海升,三十几年前的我们,跟三十几年后的我们多么不同啊,以前你输,现在我输。
海升叔说,你别考虑得太多了。我也想不到,今天能够跟你重新坐在这里下棋。富文,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幺爹说,别说这个话,你是不是想抛开我的影子,好活得快活!我跟你说呀,我很怀念当兵时的我们。
我幺爹似乎有了灵感,突然兴奋起来。他瞪绿了眼珠,紧盯着海升叔的棋字,仿佛是看到敌人攻打来了,在关键时刻,采取重要的举措。
哈哈。我赢啦。几分钟后,我幺爹三两下,出奇制胜。
海升叔惊讶地说,富文,这一盘棋下得真好啊。
哈哈。我赢啦。我幺爹仍然说着这句话。他一连说了数十遍,流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海升叔说,富文,富文……
我幺妈拿来了一条毛巾,为他擦了眼泪和鼻涕,说,下棋这么辛苦,不要下了。
哈哈。我赢啦。连那只鸡也在笑!我幺爹看了一眼屋内窜来窜去的一只花猫,伸手去抓棋子,一头撞在了棋盘上,再一摸,人已停止呼吸。
山歌回去了,我大姐回去了,其他人也都回去了。我爹睡了。我的娃也睡了。猪在窝里打鼾,狗在麦秸垛旁安稳了。可我站在院里,我发现头顶的那轮月亮格外冷,一股寒光刺进了我的心里。我心里的温暖全被刺进来的寒光占有了。
这个夜晚,我无法安心睡觉了。天都晚了,我还不睡觉,胡思乱想个啥呢?我的心停不下来。很多事,很多话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从脑海跳出来的甚至还有死人的脸。那都是我熟悉的人,我这个胆小鬼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死人和活人有啥差别呢?我个活人,一想到有差别,有点恐惧了。
我的几个亲人不见了,爱人也不见了。他们离开我,这大概就是人类生存的自然规律,可我想不通啊。我承认我是个病人,喜欢瞎琢磨,想些想不通的问题。
我的心病比身体的病更折磨人。可是,对于我幺爹的死,不只是我想不通,村里很多人想不通。
我们梅花塘的冬天是多事的。那个冬天,仿佛老天下了召令,这一年要在我们村里收一大批人,不仅死了我幺爹,我奶奶和花爷爷两位老人也相继去世。我奶奶死前是受罪的,几天吃不下饭,不能大小解。我爹找来了石医生给她打针,我的丈夫石刚又用输尿管为她输尿,她一次吃了三碗饭,睡着了却再也没有醒来。而花爷爷死得倒干脆利落,他上厕所时摔了一跤,海田叔把他扶到院里晒太阳,坐在椅里晒了半天太阳,就那样过去了。梅花塘的人到了这家办完丧事,又到那家,年底的最后一场丧事还忙到石头岭去了。石头岭,我外婆也在这一年的腊月中旬离世。我爹从梅花塘找去几个男人去帮忙下葬。
几个人的死,属我幺爹在梅花塘是最有争议的。有人从他临死前最后的几句话分析,说他已经疯了。生命总是这样稍纵即逝,有谁能够逃脱呢。梅花塘的人在那个冬天的感叹最多。
石草是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天下午走进梅花塘的。她在路上听说了梅花塘这年死人的消息就哭。她为什么哭?她有她的心事。
跟石草同时回来的还有梁曼曼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娃。小男娃是梁曼曼的亲弟弟,石草和梁豆子的儿子,叫梁乐。
梁乐看着妈妈,说,妈,我们还有多远到家呀?
石草说,快了。
梁乐出生在浙江。他第一次回来,小家伙对我们这个村子充满好奇。当他看够了,说,这里好多土,好多灰哟。还有好多山,好多水。
小家伙的手指划了一个弧状。在回来之前,他们呆的地方是浙江沿海市的一个开发区。那里全是水泥路,是平原。大概是这样,所以,他才那么说。他突然赖在路上不动了。他们那天没有乘坐直达梅花塘的班车,搭便车在秀水镇下车后,又租了两辆摩托坐回来,至不过刚下摩托而已。石草和梁曼曼都提着行李,只好哄他自己走。
石草打算回来住在原粮所的房子里。到了才知道,粮所已经面目全非。他们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碰到石刚,帮着把行李拿到了卫生所。
卫生所已经完全承包给石医生了。几年来,坐诊和抓药全靠他一人。石医生说他们回来了好,可以跟他帮帮忙。
石医生自己发酵了一盆面,还熬了一块猪肉。石刚要他到我们家过年,石医生不去。他让石草把发酵过的面团烙成“灶坨儿”——一种面饼,再把猪肉炒一炒。“灶坨儿”烙熟后,全部摞在灶台上敬灶神。又在灶门烧了火纸,给灶神交待“上天多说好话,多带杂粮,多为人们做好事”,最后点燃一挂鞭炮,送社神上天。我们梅花塘人每年都是这么过小年的,其他年菜可以没有,但猪肉要有,“灶坨儿”要有,鞭炮要有。国家禁鞭,多年前,就在村里宣传了,只是人们在这方面开支少了些,却没有不放鞭炮的。
我家也早早地放了一挂鞭炮,送灶爷上天。我是听石刚说石草回来了,所以,吃了晚饭,就摸黑去卫生所了。我想看看多年不见的石草,可是,刚走到卫生所,看到石草把“灶坨儿”, 放在厨房门墩上。她说,豆子,过年了,你一个人在浙江,苦啊,要是你能够赶回来,多吃点馍馍。豆子,我敬你一杯。石草又在门凳上放了酒杯。
我才知道梁豆子死在了浙江。梁豆子当年带着石草和梁曼曼去了福建,从福建又辗转到河北。他们在河北砖厂呆了半年,就到了浙江。在浙江,梁乐出生后,石草基本上一直在带小娃子,而梁豆子在架桥工程地干活。半年前,梁豆子正在工地干活,一根钢筋掉下来打在他的脑门上,结束了他年仅四十三岁的生命。石草拿到了一笔抚恤金,才带着两个娃子回来。梁曼曼卫校已经毕业了,还没有正式工作。石草想让梁曼曼留在卫生所。
在屋里坐下来谈着这些事,石医生说,那个梁豆子,害苦了彩霞,又丢下自己一家人一走了之。
石草问,你知不知道彩霞现在生活怎样?
石草听说彩霞的情况后,她在第二天就坐车进城去找彩霞。恰逢年前“春运”高峰期,返乡回来的人多,而进城的人少。石草顺利地到达秀水城。我听我二姐打电话回来说,石草带着梁乐在那天中午已找到她们的饭店了。
我二姐和彩霞合开的饭店,在中学与秀水汽车站附近。原先的“彩云餐馆”已改为“云霞饭店”,门额上的匾,在白日里红光满面。店面,比原先扩大了一些。周围的人谁都知道,这家饭店里,常年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娃子。娃子已读小学二年级。
石草最先看到的是这个小男娃梅梁。梅梁在骑自行车。一把儿童自行车,让梅梁乐不可支。石草看到这个娃子的眼睛像黑核桃似的,长得特别像彩霞。她随口问了一声,梅梁停车,马上跑进了饭店。随后,彩霞出现在了石草的面前。
彩霞什么话也没说,把石草看了一会儿,又去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饭店里的顾客,大多数是从外地回来赶车的人。饭店的餐类很多,粉、面、快餐和汤都有,多数客人要的是三合汤、酸浆面、酸菜粉,或酸菜鱼,似乎回来了,就一定要先尝尝家乡的特色风味。
石草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彩霞问,你们吃什么?
石草说,彩霞,我有事找你。
彩霞说,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
彩霞收拾了几位客人撂下的盘子和碗,去了厨房。她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再次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是我二姐。我二姐对石草非常热情。她首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客人都走后,我二姐让石草母子俩一起吃饭。四菜一汤。菜端齐了,但是彩霞一直躲在厨房。我二姐叫不出来她,就和石草及两个娃子吃起来。梅梁匆匆扒了几口饭,又出去骑自行车了。他像一个小赛手一样,蹬上自行车,飞一般的身影在饭店外面晃来晃去。梁乐着迷了。他丢下小饭碗,站着门口兴奋地笑着。梅梁骑了一会儿自行车,又进门接着吃饭。
梁乐赶紧跑向了自行车。梁乐在浙江时也有一把儿童自行车。他的自行车比梅梁的还小,是他的心爱之物。但是回来了,就没有了。他很想玩一下梅梁的自行车,手刚碰到,梅梁就去了。梁乐抓住车把不放。梅梁说,是我的车儿,你好不要脸,吃我家的饭,还想骑我的车车儿。
梁乐气得鼓着腮帮,朝梅梁瞪眼。梅梁也瞪起了眼。梁乐的眼睛没有梅梁的大,瞪不过他,就朝他啐了一口唾沫。梅梁擦着唾沫,推了梁乐一下。梁乐一下子哭出声来,他不服气地朝梅梁拳打脚踢。梅梁也哭了。
彩霞听到梅梁哭了,从厨房飞奔到了门外。她搂着梅梁,说你比他几岁都惹不过他,哭啥呀哭!这么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已走出门的石草也搂住了梁乐。她说,是人家的东西,你不要跟人家争。他是哥哥,你不要欺负哥哥。
彩霞说,谁是哥哥!我家梅梁没有弟弟。
石草说,彩霞,梁豆子已经死了。
彩霞愣愣地看着石草,她的目光垂下来。然后,眼泪又喷涌出来了。流了一阵子泪,她又冷笑了一声,沉默了。
坐进屋后,彩霞默默地夹菜吃,说梅梁生下来以后,渐渐地,她已不恨梁豆子了。只是说起他来,她又恨起他来了。恨他不该早死了。可是,恨他也没用。
菜已经凉了。彩霞要去热菜,石草拉住她,然后掏了一叠子钱,送到她的手中。石草让彩霞收下,说是梁豆子对不起她,替梁豆子给的,一点心意。彩霞数了数,两万块。两万块不少,可弥补得了曾经给她造成的伤害吗?连石草本身也过得不容易。彩霞不要她的钱。
石草说,你拿着,是给梅梁的。以后做学费。
彩霞说,难道梁乐不需要?
两个娃子都是梁豆子的血脉。梁乐要比梅梁幸福一点点。梅梁一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爹。石草一定要彩霞收下,彩霞却坚持不要。她说拿着这个钱,她会很难受的。
梅梁又到外面骑车去了。不远处就是马路。梅梁擦着路边来回骑着。梁乐依然站在门口看得带劲儿。彩霞喊梅梁,让梁乐骑一会儿。梅梁不情愿地答应了。梁乐骑不好梅梁的自行车。他坐上去了,掌握不住车把。梅梁忍不住笑。眼看着梁乐要摔倒了,梅梁才扶他一把。
石草说梁豆子真该来看看他的这个儿子,他后来跟我说,他对你实在有愧,彩霞,这个钱虽然少,你应该拿着。彩霞说我早已习惯了。以前,我以为女人没了男人就不活了。说来,我还要谢谢梁豆子,是他让我越来越看透了生活。这都是我姐教我的,我们女人,最终要自强。
我二姐站在门口正在看两个小家伙骑车。她跟梅梁已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是,她的眼里,梁乐也是一个跟梅梁一样可爱的娃子。我二姐转身走到石草的身边,问她能不能让梁乐做她的干儿子。石草欣然答应,并且让我二姐为自己的娃子再另取一个名字。
彩霞收拾菜盘去厨房了。石草要把钱给我二姐,让她为彩霞保管着。我二姐问她准备去哪里过大年?去梅花塘?石草说是的。我二姐说她干脆就在那里一起过年。又问她过完年有啥打算?石草说她还不知道。我二姐说如果她不嫌弃的话,可以留在她们的饭店。
到云霞饭店做事?
石草琢磨着。她认为这样可以让梁乐在城里读书,有些心动。她说如果我来,彩霞会不会同不同意?这是石草心里的一个结。偏偏彩霞听到了这句话,她从厨房里奔出来说,你问你自己留不留在这里,别问我同不同意。我梅彩霞也不是无情的人。
那天下午,石草带着梁乐到汉江桥走了一圈,她认真地想了想,晚上回到饭店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石草说的是想利用手中的一点资金,重新租了一个较大的门面,三人合开一家有档次的大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