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我二姐和彩霞也想过,但手头资金有限,一直没有行动。两人非常赞同。她们又重新商议,如果重新开一家大饭店,就取名:三姊妹大酒店。
我二姐又打电话回来说了这件事,我们家人是支持的。三姊妹大酒店在第二年的正月份就开张了。开张那天,刚好是回来过完了年返城的水波走的那天。
水波已有好几个年头没有在家里过年了。除夕晚上,我们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全家人围坐在火炉旁,一边吃零食,一边观看央视“春晚”。火光耀红了屋子,也耀红了所有人的脸。水波说他在外面有时很想回家,又觉得自己没有干出一点成绩,不好意思回来。这一年过年终于回来了,他说,他体会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莫过去跟家人团聚,这种平平淡淡的幸福了。
那些零食有炒花生、炒爆花、南瓜子。我的丈夫石刚不时地剥一颗花生米,递到我的手中。我笑着填进嘴里。我好几年没怀上娃子。怀孕过几次都流产了。这个年里,又怀上两个来月了。家里人的话题都朝我身上扯,让我千万小心。我既幸福又感到害怕。
水波也交待我,交待完了我,他看着我,精神恍惚。我猜,他肯定是在想山歌。
山歌已嫁人了,他的内心是什么感受,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我们家人关心的是他已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没结婚。可他有什么错,也不能说他没结婚就是不孝,他一直在努力。几年来,他半工半读,已拿到了武汉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硕士读了,他又在读经济学博士。他是一名在职经济学博士生。他为什么要读博?也许是为了证明他自己这个农家子弟不差吧。工作之外,为了多赚些钱,他甚至当“枪手”为别人写写各方面的评论文章。他的工作曾经调去了东莞一次,有两年时间,他呆在东莞,之后又调回武汉了。自当上生产部经理后,不论是调到广东,还是呆在武汉,他一直是这个职务,后来又同时兼任高级工程师。他的工资也不断地上调,只是他用自己的工资一直在努力地打造一个更优秀的自己,把钱投资在了学习方面,也就没存什么钱。他这样对不对呢?他走的这条路对不对呢?天晓得。总之,他到了年龄还没结婚,让我爹我妈的心上一直牵挂着这件事,看起来又似乎就是不孝。
他说他也问过自己不读博可以吗?可以。但多少有些遗憾。他虽然功读的是经济学学位,但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对汉文化的研究。在音乐、美术、书法、文学领域,他都琢磨过。这成了他的业余爱好,他就像热爱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心灵的这片净土。他看了很多书。大部分都是抽时间看的。不上班时,别人逛街他在看书,别人睡觉了他还在看书。他并不是超人,只是喜欢看书。认为看书比逛街充实得多。除了看书,他同他人有着同样的爱好:上网。在他的办公室有一台联网电脑。他常常是在上班后,或上班前忙里偷闲地上一下网,看看新闻或登录一下某个论坛。不管怎么说,他的工作比以前好多了。他常常鼓励自己,要以感恩的心生活着。有时也自嘲,再努力有屁用,连自己的女人也跟了别人。 这样想,是悲哀的。毕竟那是他爱的一个女人。在这件事情上,他感觉自己很受伤。
水波谈的这些大道理和心里话,我爹我妈不想听,到了一定的年龄,他们只关心他的婚姻,要想一个儿媳妇,一个结果,谁也不能够真正地体会他的感受。但石刚听得懂,他朝水波竖竖大拇指,对他的理想充满支持。我也马马虎虎地懂了。
电视音量放得很小,正在播放笑星赵本山主演的小品。尽管很搞笑,但水波没有笑。水波仰头看着顶楼。用横木和竹箔做成的顶楼被烟子熏黑了的,像是上面粉刷了一层油漆。惟有两张绿色的条幅是崭新的。一张条幅上面写着:招财进宝。另一张上面写着:四季平安。左、右房门贴的春联,也都是绿色的。家中死了人,在守孝的一年或三年内不贴红春联。村里有这种风俗。绿春联,很容易让人想起我奶奶。我奶奶和我幺爹死的时候,水波都没有赶回来。他望着绿春联,表情伤感。
石刚说,哥,幺爹和奶都是到天上享福去了。
水波嗯了一下,没有多说话。
我妈渐渐地打起瞌睡来。我妈平时就这样,如果只看电视,手里不摸个活路,一会儿就打盹儿。是水波回来了,她想多坐一会儿。她这个儿子好久不在身边,能不想多坐一会儿吗?可是,她实在太困了,微闭着眼,头慢慢地低下去,又迅速抬起来。
我爹说,鹿香子,你别‘钓鱼’了。一年忙到头,坐这里好好歇一歇。
我爹把打瞌睡说成是“钓鱼”,他又去拿了一块柴。是一条槐树根。柴是干的,方不方圆不圆的,有水瓢那么大的一块疙瘩柴。火炉里原先有一根又粗又长的柴,已烧去一半了。加柴后,用火钳捣一捣,炉火更旺。
我妈振作了一下精神,还是打瞌睡,就先去睡了。水波手中拿着一本书,他看了几页,也困倦了,刚打了一个盹儿,从楼上掉下来了一只蛆虫,打在他的手背上。他说,爹,有好多人都盖新房子了,你们在家也盖几间新房子起来。
水波这次回来看到梅花塘少了一些土瓦房,多一些红砖房和小楼房。他听说有的人家是借钱盖起来的,有的是在外打工的子女挣钱了回来盖的。他又说,要不,过两年,我回来盖。
我爹带头致富在梅花塘已是出了名的。一些人传闻近几年我家收入了多少多少钱。家里的确有一些存款,但日子却是一样地过着,吃、穿和用的方面也并没有表现出比别人富多少。尤其石刚想盖房,我爹却不同意,说是要给水波凑钱在城市买房子。还说这房子已住习惯了。新房子住起来不习惯。
石刚问,哥,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愿望!要不要在武汉买房子结婚?
我妈又从睡屋出来了。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在谈水波的事情,没了睡意。水波说,这个不要紧,啥时买房子我心里有数。我妈问,你谈那个女朋友到底是不是田娟?
这是讹传。山歌结婚以后,老校长跟田娟又接通电话时,问她到底是不是在跟水波谈男女朋友?田娟敷衍了一句:是呀,是呀。老校长误以为真,告诉了我爹我妈。只是水波从来没有跟我们家人提过。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九、八、七、六、五、四、三、二……电视里倒计时,所有人跟着一起数。
新年来了。石刚跑到屋外点了一挂鞭炮。
我跑到里屋去躲鞭炮声,又看到窗外有人放烟花,准备出来看烟花时,却被凳子绊了一脚。那烟花像流星,在午夜绽放,点亮新年的脚步。我感觉身体一阵痛疼,朝下看,血从裤子里渗出来。我吓得浑身发抖。
狗在外面叫起来了。是一条黑狗,没有家里原来养的那条白狗健壮,但灵敏得很。那哭一般的叫声令人心寒。它用爪子抠着门缝叫。
石刚把狗踢开,进来看到我倒在了地上。
石刚明白过来,是我流产了。我多次都是这样流产的,流了很多血,胎儿无缘无故的就没了。石刚找来一根棍子追着狗打下去,都是你叫的啊。狗无处躲藏,缩头脖子乱叫。
管狗什么事呢?石刚也只是找狗发泄一下罢了。水波说,石刚,你!石刚不住手。我妈用了一个多小时帮我清理好下身后,坐在火炉边了。我“哇”一声哭了,石刚才清醒了一点。
水波也为我感到心痛。在天亮起床后,他看到我不快乐的样子,安慰我:慢慢来。
早上的饺子很好吃的,有萝卜瘦肉馅,也有豆角鸡蛋馅。盛在碗里,像猪耳朵、猫耳朵、牛耳朵、羊耳朵。刚吃完饭,我大姐、秀山和秀燕都来了。秀山进了屋就给我爹我妈拜年,秀燕跟着哥哥拜。两个娃子,一个在读农业科技大学,一个读高二。他们脸上洋溢的那种青春朝气,是让人羡慕的。可是,我大姐却显得衰老了,家里家外,轻活重活一肩挑的她,没有了红润的肤色,柳细的身材,她脸庞黑了,有了鱼尾纹,一双手,浮肿、粗糙。
坐下来后,水波说,姐儿,你在家真是很辛苦。
我大姐说,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表情平平淡淡的。当她望着秀山和秀燕时,脸上有一种自豪感,又说,我的最大愿望是让秀山和秀燕都读个大学毕业。
水波说,你的想法了不起。
下午,我跟着水波去了河边。也就是这次在河边,他跟我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他似乎是踏着他和山歌的足迹走去的。站在河边,他流下两行滚烫的泪水。他在远方时,心里总是想着故乡,回来了,跟故乡却又是有距离的。恋人已不属于他,而他仍然漂泊着。当初,他是为了离开梅花塘而奋斗,现在,他想回来却不能回来。他插过一根秧苗,割过一根麦子吗?没有。没有种地就等于没有了土地。他还是要离开。我理解水波,完全理解,只因为我是他的妹妹,永远存在的一份情,使我理解。
从河边回来,我们在路上碰到了老校长。
水波恭敬地叫了一声“田校长”。
曾经的田校长是严肃的。我小时候害怕他,水波也害怕他。可是,眼前的他满脸慈祥。老校长蹲在路边,跟水波聊起话来,说田娟也在家,问他去不去他家玩?
田娟春节也回来了,但他们并不是相约一起回来的。水波有意回避她,所以,很委婉地说,有时间一定去。
水波是在这年过完元宵节后离开的。
他在离开前,去给我奶奶和我幺爹上坟了一次,我还跟着他去了一次石头岭。政府出资,从梅花塘到石头岭已修建了一座水泥桥。水泥桥横跨河面,就像一条扁担,一头挑着梅花塘,一头挑着石头岭。我外婆埋在石头岭的山梁上。那山梁像牛头,山梁上的蛇路两边盘卧着荒林和庄稼地。漫山黑石覆盖着山梁。我身体不好,水波不让我去,可我想去,也就跟去了。我和水波上了山梁。站在山梁上,水波说,这村子种地苦呀,不好建设新农村呀,比梅花塘还难。水波还说他知道我们梅花塘人种地很辛苦,在石头岭种地有多苦,他只能凭想象了。不过,他又说他非常羡慕有土地耕种的人,这跟在城市不一样。一个乡里人在城市,如果不通过一种渠道多努力,没有一寸之地。有时候,他认为人跟人是没有区别的,都是人嘛。实际上,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住在富村的人跟住在穷村的人不一样,城里跟农村不一样。没有取得房产证、没有转户口,乡里人在城里,等于漂在别人的城市,还是乡里人。他就是一个乡里人呀。拥有故乡,但他必须离开故乡。如果真的能够建设好新农村,以后的乡里人就不用背井离乡了,乡里也成了城里。
从石头岭回来,水波就走了。我后来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消息,他那次到了秀水城很想见山歌一面。他先去了我幺姑的家。我幺姑不在家,只有她的公公邓贤明一个人在家里。家里摆了好几只旧货袋子。邓贤明正在整理袋子。
我幺姑近几年过得非常不容易。九年前,我幺姑的丈夫邓永平把秀水烟厂经营倒闭了,因欠债而潜逃在外,一直下落不明。她婆婆死得早,公公邓贤明也已经下岗多年了。我幺姑和邓贤明的关系起初非常不好,因为是她找到了邓贤明栽赃海升叔的证据,使得他被拘留多日,还丢了工作。邓贤明原本是为了谋权,栽了跟头,他怨恨我幺姑。我幺姑生了一个女儿。她的丈夫邓永平离开时,女儿才只有几个月大。为了抚养这个娃子,当了爷爷的邓贤明才不再跟我幺姑计较什么。他把自己原来的一套房子租出去,搬在一起帮我幺姑带娃子。娃子大了,上学了,邓贤明无事可做,就收旧货、捡破烂给家里增添一份生活补贴。
纸皮、铁皮、酒瓶、饮料罐……邓贤明分类整理着。水波听他说我幺姑在街上卖水果,他把自己的行李厢放在他们家里,就出来了。水波在街上寻找我幺姑的时候,见到一家大酒店开业剪彩。“三姊妹大酒店”,一块大匾赫然地镶在楼面上。这是我二姐、彩霞和石草共同经营的大酒店。她们用手中的资金刚刚买了一家酒店的转让权,只稍稍装修了一下门面,马上就开张了。水波到了酒店跟前,他想去祝贺我二姐和彩霞、石草,却又不想赶热闹。他在酒店外面站了一下,正要离开,一个人叫住了他。叫他的人不是我二姐、也不是彩霞、石草,而是我干妈谭红莹。
水波叫了一声谭阿姨。谭红莹代表县音乐家协会,出席了酒店的剪彩仪式,并且还向酒店赠送了花篮和一块匾。她问水波要不要进酒店里坐一下,水波摆摆手。两人聊了几句,水波向她要来了山歌的手机号码。谭红莹进了酒店后,水波迅速走到了一旁,他掏出自己的手机,迅速拨打山歌的电话。
电话通了,无人接听。
怎么会无人接听呢?水波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拨打。他的手机是银色的,翻盖式的。那是他买的第一部手机,已用了一年多了,虽然是黑白屏,样式老土,但他已对它有了感情。水波双手握着手机,在路边蹲下来了。当他再次做出决定必须要见见山歌时,又打开了手机。他正要重新拨打,却有了来电显示。
正是山歌的来电。
喂,你好!电话那边的声音非常熟悉。久违了的一种声音唤起了水波的某种感觉。
山歌……他只这么轻轻唤了一句,电话那边变得悄无声息。水波说,是我,我是梅水波。你在听我说话吗?
仍然没有回音。
水波说,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那边只说了两个字。
我想见你……
水波一连说了几遍,那边都没有声音,他一看显示屏,原来已经断线了。他再次拨打,又接通了电话,山歌同意了跟他见面。
他们相约见面的地点在秀水人民广场。水波在十分钟之内赶到了那里。广场的东北角和西南角分别设有凉亭。水波本来想坐在凉亭里,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位女子正朝广场的中心位置走去。偌大的广场显得空旷。女子的身影端庄俊秀。她的头发剪成了杨澜式的短发。水波的脑海正闪烁着一头长发的山歌的样子,女子一转脸看着他,水波才认出她就是山歌。
水波朝山歌走近了。他站在了她的面前,看着她。他很久没有说话。她也很久没有说话。两人都非常平静。山歌问,你现在一切好吗?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抛在了湖面上,迅速出现了波纹,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水波说,我还行。他又把这个问题抛向山歌。山歌避而不答。水波不甘心,又问。山歌却答非所问,一切都过去了,只要你好,我就高兴。
水波突然拉住了山歌的手,他刚握住她,又把她的手放下来了。他说,听说你一直留在梅花塘教书,开学了,你什么时候回校?
山歌说,快了。刚才是你用手机给我打电话的吧?你的电话是漫游的吧?
水波说,不要紧。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心情无法从过去的点点滴滴中撩开。爱情怎么可能忘记呢。从彼此的眼神中可见,他们把对方埋藏得很深。他们的爱情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已变了样,反倒每个人都不习惯。在他们的心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是真情。即使时间消失,真情也不会消失。说什么呢。山歌仰起脸,一声叹息。水波突然轻轻叫道:山歌……山歌答应。
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他只说:我要走了。刚转身,又猛地回头握住了她的手。握了一下,松开了。
山歌的眼里含了泪水。
你走吧。你不走,我走。她背对着他,又转脸跟他说,你注意安全,多多保重。
说完,她飞快地跑开了。
他也走了。走走停停。他回头了两次,已看不见她了。他感觉自己的眼睛痒痒的,一擦,是一滴泪湿了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