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奶奶继续往下讲,说到阿天今天的作为,声泪俱下,怒斥其忤逆不孝,简直把他说成了一只标标准准的白眼狼。
阿天也不插嘴,更不反驳,居然还脸带微笑,好像顾大奶奶控诉的不是他。
陈文廷听罢,沉思了片刻,看着阿天道:“阿天,你婶娘说的可是实情?”
阿天点点头,无所谓地笑道:“不错,婶娘描述得很清楚,说得也很精彩。”
陈文廷没想阿天会这么回答,疑惑道:“那也就是说你确实犯上欺尊了?确实该家法处置了?”
阿天一哂,道:“事情经过确实如此,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就是犯上欺尊啊?世伯太过武断了吧?”
“老夫怎么武断了?”陈文廷脸沉了下来,心中已是大为不悦。这小子当真是无礼之极,竟敢用这样的语气、神情跟我说话。这态度就是犯上欺尊,还不承认?怪不得顾大奶奶会气成这样。
“万事有因才有果。看问题不能只看表象,要透过现象看实质,究根寻源,这才是判断是非曲直的态度。”阿天不慌不忙地说道,“世伯久居官场,判案无数,这……不会不明白吧?”
怎么做官、怎么看问题?我不懂,还要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教?陈文廷大怒,差点就拍桌子爆粗口,但转念一想,算了算了!我跟一个小孩子置的哪门子气啊!有失身份嘛!再说了,自己是来做和事老的,这一发火,不就和不成了吗?更何况,这几句话也没错,气人的是这小子说话的态度和口气。
站在陈文廷身后的兰婠急啊!连连对阿天使眼色,希望他说话客气一点。阿天却只当没看见。
一旁的顾大奶奶见状,趁势挑拨:“老大人,你看,你看,这小畜生就是这样没大没小的贱样,一点规矩也没有,真是什么样的娘生出什么样的种。”
阿天和兰婠间的眉来眼去,顾云卿从一开始就看在眼里,心中妒火中烧,见有机可趁,赶紧拿出一副兄长的派头,对阿天斥道:“阿天,有你这么跟世伯说话的吗?不知天高地厚,放肆!”
陈文廷却已经想开了,反倒淡淡一笑,摆手示意他们母子不要多说,对阿天道:“不错,有因才有果。你有这等见识也算不容易。那你倒来说说看,从昨晚到现在,你做的这些事,怎么就算不得犯上欺尊?”
“唉!”阿天以一声哀怨的叹息开头,开始了他的控诉,“什么是‘上’、什么是‘尊’?这不是说是就是的,这得靠做人做出来的。世伯不会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这位婶娘是怎样对待我的吧?她刚才说将我养大,供我吃喝读书,可我只知道,我是由诚叔和梅姨抚养成人的,一切开销也都是从爷爷留给我的那十亩田产的租金里来的。婶娘没多给过我一粒米一口水,相反,每年的租金倒要被她扣去三到四成,害得梅姨不得不替人浆洗衣服来贴补。还有,从小到大,她又何曾做像过一回婶娘,从来没给我好脸色看不说,还时不时地冷嘲热讽,污言秽语辱我爹娘……敢问世伯,这样的人也能称‘上’,也能称‘尊’吗?”
阿天看过几本老电影,对里面农民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的镜头印象深刻,此刻正好学来用用,倒也有模有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
顾大奶奶越听越不是滋味,几次想要出言斥责,但都被陈文廷摆手制止了。陈文廷知道,阿天说的都是实情,想想这孩子也真是可怜,顾大奶奶这婆娘也确实过分,心一软,便放缓语调道:“阿天啊!这些年来你家婶娘或许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无论怎样,她都是你的长辈,你装鬼吓她,纵狗追她,总是你的不是。”
“哼!”阿天一声冷笑,“父不慈,子尚且可奔他乡,况乎一个外来的婶娘!”
陈文廷本想自己这么说了,阿天顺势认个错,自己也就可以打个圆场,把这事了了。没想到这小子给脸不要脸,还跟自己这两榜进士掉书袋,不由得火气又上来了,还以冷笑:“‘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号泣随之。’圣人可没让你犯上。”
“世伯断章取义。”阿天一点也不客气,“您所引的是微子之言,是以‘父子有骨肉’为前提,我和她哪来什么骨肉之亲,又凭什么‘号泣随之’?”
一个不小心被小孩子抓住了漏洞,陈文廷老脸一红,强辩道:“话虽如此,欺吓长辈,总不能算你对吧?”
“对了,世伯来晚了,有一事你还不知道。”阿天展颜一笑,“昨夜我装神弄鬼非但不是欺吓长辈,而是尊重长辈。”
“此话怎讲?”陈文廷一愣。
阿天嘻嘻一笑,又把爷爷请了出来,简略地把故事讲了一遍。
“老大人,你别听他胡说,这完全是他编造出来的。”顾大奶奶赶紧提醒。
陈文廷也是不信,摇了摇头,一挥手:“扯谈!”
“胡说?扯谈?”阿天鼻子一哼,“婶娘,我问你,今年竹翠庵的香火没有敬奉可是实情?”
“这是实情,可……”顾大奶奶欲要争辩,阿天立刻打断了她:“还有,我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顾府,也从来没学过武功,今日却能力挫众家丁,单挑杨武师,我这身本领又是从哪来的?再有,过去我不擅言辞,畏婶娘和堂兄如虎,可今天,我却变得伶牙俐齿,视你们为无物。这又是怎么回事?”
阿天连着几问,故意把别人对他的疑问用自己的嘴说了出来,以免去将来的麻烦。
陈文廷无语了,顾大奶奶一家三口也面面相觑。这小子的变化确实太大了,还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哼哼!胡说?扯谈?”阿天冷笑连连,“我告诉你们吧,这一切都是爷爷的功劳!”
顾大奶奶还是不信,却又无法反驳。陈文廷半信半疑地看了阿天老半天,阿天倒是坦然如常,他却是越来越糊涂了,头都大了。
“好了,不扯这个了。”陈文廷挥摆了摆手,一来他心里有些不耐烦了,二来,他宦海多年,懂得扯不清的问题要绕着走的道理,“今天既然我来了,你们也都认我这个世兄、世伯,那就由我来做个中,替你们了断了此事,你们可能听否?”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顾大奶奶和阿天都点头称是。
见双方都同意了,陈文廷点了点头,开始总结性发言:“你们大房呢,特别是尊嫂,确实对阿天不够关心。而阿天呢,不管你有天大的委屈,也不管是不是国寿公要你这么做的,你这样胡闹,总是欠妥。依我看,就双方各退一步吧。阿天呢,也不要计较过去那些事了,而尊嫂呢,昨晚和今天的事,也就当他小孩子家和你开个玩笑,大人不计小人过嘛!可好?”
“好好好!这样最好,一家人嘛!和和气气地多好!”一直憋着的顾一平抢先赞同。
“世伯这么说了,小侄怎敢驳您老的面子。”阿天似笑非笑地应道。
“谨遵老大人的吩咐。”顾大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低头答道。
陈文廷看着阿天,心里直摇头,哭笑不得:这小子怎么这样?好好的一句话,偏要这么回答。明明是自己替他解了围,却搞得像自己欠了他多大人情似的。以前是看走眼了,以后看来不能由着女儿和他搅在一起了。否则,非变坏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