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在漫天的雪地里,纵然走的很慢,可它毕竟是在走,只要是在走,就总能走到尽头。
可谁又等在那遥远的尽头?
是希望,还是绝望?
在没有真正走到尽头前,一切的如果都算不上结果。
两条清晰的车辙映刻在伽蓝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的扎眼,它就这样向着遥远的远方无尽延伸,直至通向那未知的不可知。
牧野安静的盘腿坐在马车里,无心窗外的雪景,像他这样的少年,本该是欢喜雪花的,可这场风雪没有给他带来惊喜,反而是接二连三的噩耗,所以,牧野对雪开始有着不一样的情绪,算不上是恨,可也不喜欢。
四个士兵压着速度在马车前开道,还有二人负责断后,正逢此时,一匹骏马从后方飞驰而来,马上是牧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盼望了好久,终于带来白帝城的消息。
蛮荒人已经从基辅循序撤兵,基辅仍有虎家负责,而风殇殿下以年级尚小,拒不登临帝位,伽蓝国事暂由帝后代为执掌,文臣常海德协助。
探骑带来的话虽不多,隐藏的消息却很重要,首先,蛮荒人撤兵是伽蓝转危为安的标志,更是自己身陷囹圄的报酬,既然这样,他的敌国之行便是有意义的。
人总是要做些有意义的事。
只是让牧野没想到的事,是自己那个不懂事的弟弟如此放纵,他难道不知道他哥哥是拿自己的命来换伽蓝王族的喘息之机吗?他怎么就是不知道珍惜。
牧野有些气愤,是因为他不知道风殇在想什么;就像自己不知道风殇强行破境,只是为了尽快让自己强大;就像自己不知道有个纯真的少女,在自己离开后,选择了怎样的一条路。
“男人要用自己的命来守护心中的那份爱。”这是父亲曾经告诉过牧野的话。
自父亲战死起,牧野稚嫩的肩头便是接下了父亲的重担,不论是风殇,还是千羽,更或是伽蓝的万千子民,都是要靠他来守护,所以他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可自己对于风殇,亦或是千羽来说,何尝又不是他们最爱的人呢?他们为了所爱的人,何尝不能付出些许什么?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个有爱的故事,更是一个无尽心酸的故事。
漠北冰川源自遥远的唐古拉雪山,每年消融的雪水汇集起来,沿着漠北冰川古河道奔涌而出,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而当这匹野马入了蛮荒草原时,也变得安静下来。
常年冰冷刺骨的川水,此时早已结冰,往南是渐暖的伽蓝国境,往北则是越发寒冷的蛮荒草原,正可谓同饮一川水,身看两片天。
而今,如此的一条冰川却要分割牧野的命运,南岸的伽蓝王子,北岸的蛮荒人质,原来从此岸到彼岸,竟是如此的遥远。
牧野弃绝了马车,迎着寒风立在桥头,七个卫兵立马身后,手执象征王子权利的幡旗,渡桥虽然无名,却是绵延千里的漠北冰川上唯一的桥,眺望彼岸却没有见到要等的人。
思绪间,对岸丘陵上响起一片嘈杂的吆喝声,冰川并不是太宽,牧野能够清晰的看到对岸,尘土过后出现了约莫千人左右的骑兵,手中明晃晃的弯刀,更像是赤裸裸的挑衅。
骑兵的装束很是随意,大抵都是兽皮鞣制而成,与其鲜明对比的是被骑兵簇拥的十几个人,身披纯黑色的长袍,胸前镌刻着一头苍狼的图腾,他们代表着喋血神殿。
喋血神殿好比伽蓝圣教,但较之后者更加神秘,它仅涉及蛮荒国极少的贵族,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让牧野想不到的是,喋血神殿的人竟然会出现在漠北冰川。
视线落在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上,包裹在神殿黑袍下的他,带了一张苍白的面具,安静的恒马于嘈杂的人群中,显得很格外的孤冷,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更是琢磨不到其脸上的表情,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牧野的目光不能别移。
感受到了牧野的注视,那人也是朝自己看了过来,两道目光就这样穿过了人群,越过了漠北冰川,然后在清冷的寒风中相遇,好在眼神交汇处,二人都没有规避。
就这样,你盯着我,我看着你,没有言语,却胜却万语。
二人目光交流的时刻,蛮荒中冲出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他策马于岸边,大声的吼道:“对面可是伽蓝的废柴王子——牧野﹒白?”
“狗养的蛮荒人,休得对我们殿下无礼。”回话的是负责探消息的卫兵,也是这七个人中军衔最高的人,叫王二喜,华北道王铁柱的二儿子。
华北道并非伽蓝重镇,民风却是极为朴实,王姓又是此地极其寻常的姓氏,王铁柱家里添了个儿子,没有文化的乡下人,应着大儿子的名字,随意叫了一个二喜,虽是不太文雅,却还算喜庆。
王二喜启智礼后,同大哥一样不能修行,但却不想跟着父亲,大哥一辈子打铁苟活,十六岁便从军到基辅戍边,几年的军旅生涯不仅立了些许军功,也学了一箩筐大字,晓得了什么民族大义。
当听到蛮荒人言语不干净时,火爆脾气的王二喜自然不能容忍,他们侮辱的是王族,是伽蓝,更是身为伽蓝人的自己,所以他得回骂过去,以同样的粗俗对他们无礼。
被骂狗养的蛮荒人并不怎么生气,为首的那人反而笑呵呵说:“狗养的也比废柴强,那废柴谁养的啊?”
伴随着对方的哄堂嘲笑,二喜憋红脸还想说,却被牧野摆手制止了,和狗永远讲不出个理。
戴面具的那人双腿夹在马肚子上,缓步行进军前说道:“依照伽蓝同蛮荒签订的合约,本国兵马已经撤出基辅,还请贵国王子殿下履行承诺,到敝国履行合约中条款。”
那人说的没错,可是沙哑的声音,给牧野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却也想不出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那人说的在情在理,想想没必要纠缠些不必要的事。
牧野转身看向身后的王二喜,他那古铜色的脸庞遮掩不住的忠厚,微笑说道:“回去后,这里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并不是怕丢人,虽然今天自己真的很丢人,可他不在乎这些,牧野看重的是伽蓝的休养生息,所以今日之耻便不能提。
王二喜早已跳下马来,听见殿下的吩咐,红着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殿下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传回伽蓝。”
……
右脚踏在渡桥的青石板上,左脚却不想迈出,但又不得不迈,回望遥远的故乡,心头莫名的酸楚,却是无从可言。
抬脚,落脚,便是走了出去,七个卫兵尚未除去白帝丧父,白色头巾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地上,“恭送殿下远行。”
蛮荒兵马中开始变得人声鼎沸,牧野是他们最大的战利品,这是胜者的荣耀,他们自然高兴,而且很是高兴。
高兴过了头,总要做出些出格的事,几个乐混头的蛮荒士兵下马立在河畔,掏出自己的大**,冲着彼岸伽蓝的士兵吆喝着撒尿,那带着人体温度的尿,伴随着狂妄的嘲笑,消融在冰冷的川水中。
这是耻辱的挑衅。
牧野将手指捏的脆响,脚下的步伐迈的越发生硬,他不只是想停下来,更想扭头往回走,可最终还是控制住了情绪,现在不是自己闹情绪的时候。
气急的王二喜瞪着猩红的眼,将对面撒泼的蛮人一一看在眼里,他读书不多,却也晓得家国大义,忠孝廉耻,这种局面下的他,更愿意单刀杀到对面,那样死比活着痛快。
可他又知道不能那样做,牧野殿下甘受的屈辱,只为伽蓝的一线生机,他不能太自私,所以他选择了自己的路。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王二喜今日以一腔热血,为殿下北行驱辱。”话语罢,一柄锋利的匕首便是挺进了自己的胸膛,喷涌而出的血液带着温度漫洒入冰川中。
紧接着,声音响起了第二道,第三道……
牧野站在桥中的位置,听着身后金属刀锋与血肉的摩擦音,到第七道声音响起也没有回头,紧闭着双眼是害怕睁开时泪水会滑落。
父亲灵柩抬回白帝城时,他便没有哭,伽蓝国危时,他也没有哭,因为父亲说过“帝王无悲喜。”,此时此地,他更不能流泪。
原本静止下来的脚步,又向着前方迈了出去,这一次反而更加的坚定,踏在青石桥上,荡漾着空洞的回音。
蛮荒人素以野蛮著称,今日看到伽蓝士兵如此血性的一幕,也是被惊呆了,那几个肇事的士兵面面相觑,悄然提起裤子归隐在队伍中,但却抹不去某种不详的预感。
自踏上渡桥起,牧野便没有回望一眼伽蓝,哪怕王二喜他们自残于河畔,他都未曾回头,难的不是回头,而是回头后再难坚持脚下的路。
蛮荒兵马走了,牧野也走了,可有人没走,王二喜等七个伽蓝护卫没走,他们永远也走不了了,几匹战马徘徊在冰川南岸,不是它们久久不肯归去,而是主人仰躺在河畔,它们不知道回家的路。
鲜红而又滚烫的血液,顺着伤口涓涓的流淌而出,汇集凝结在冰川之中,一不小心,融染了半边江水。
多年以后,渡桥南半边的江水,终年似血般猩红,直到牧野发难蛮荒草原时,伽蓝兵马跨过渡桥,那半边血江水才恢复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