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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再回首时已三生

第二十三章再回首时已三生

第二日,景仁辞别稚存、元直、仲游,独自赶去姨母家看惊鸿。咏絮咏雪从城外兰雪庵为父烧香回来。看见一个清癯的身影从书院出来,好似景仁。匆匆去见哥哥。见稚存也在,更确定刚才走出的人就是景仁了。便问:“景仁兄来过了。”元直说:“来了三日了。为父亲的过世心痛不已。也难怪,当时父亲对他最好了。连我们这些亲生儿女都不及啊。现在看来,父亲总算没有白疼他”稚存深深叹气:“我只是怕他受此打击,身体上吃不消啊。说着,把昨日庙中,景仁叮嘱他在自己死后,为自己整理出版诗作的事,跟几人说了一遍,大家都更觉得沉重,觉得不祥。稚存说:“景仁弟自小就千灾百难。父亲与哥哥都早逝,自已又多病,倘不是性情人还会好些。偏又至情至性,多了些患病的根源,好在我已劝他早些去见她惊鸿表妹。据他说他母亲已为他把亲事都订下来。想来,惊鸿会安慰他。会照料他身体恢复元气的。”

咏絮咏雪大惊:“稚存兄,你这会要了景仁性命的。怎么哥哥也不拦着。惊鸿已经去世了。稚存兄可还记得惊鸿家在何处,我们快快赶去阻拦,希望还来得及。”

原来,惊鸿抗婚出走,怕连累家人。因为在当时礼教之下,一个女孩不明不白的出走,跟与别人么奔没什么两样。家里人都会觉得无脸见人的。惊鸿父亲穆先生虽不是大儒,也是开学馆的读书人。如何面对这些,以后如何再继续开学馆教学啊!惊鸿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假装自己死了,所以走之前留了一遗书,又在离家不远的湖边扔下一只自己的鞋子。让家人和外人都以为自己死了,也算干净,自己见到景仁再解释,谁知被困在红袖歌楼。从些与景仁和家里都断绝了联系,家人就以为她真死了,心中追悔莫及,只得与方家报了丧。但没找到惊鸿的尸体,只道被水冲没了,立个牌位,又做个衣冠冢。家中虽然不愿声张,但很多人都还是知道了。

此时,稚存来不及问因由。转身向惊鸿家奔去,众人在后面紧追。但等众人敲开大门,却已景仁已经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姨母在身边哀哀痛哭。姨父立在身旁,双目瞪着他,似仍难消心中愤恨。

咏絮咏雪曾与兰雪庵兰雪师太学过一些医术,又知道治肺疾的药方。懂些经络之学,忙先按摩穴道使他行气止血。然后让人按药方抓药。熬好给景仁灌下。但也只是为景仁留住一口气息。并不见好转。咏絮说:“看来只得去请兰雪师太了。”兰雪师太六十多岁,慈眉善目,与别人尼姑不同,平日里把坐禅的时间,多用于精研医典,医术高超。虽是方外之人,却大有济世之心。听人说有人病危。急忙赶来。

兰雪师太把了把景仁的脉,对咏雪说:“施主这次的病并非完全是肺疾。而是急火攻心所至。首先要解开心结,让他有生的意志。二是,他因吐血太多,身体太过虚弱,急需进补。要先找到解心结之人,让心火舒散,然后再进补,因为任何补药都会让人更上火。不舒散心结,先进补,会要了他性命。但他现在身体虚得太历害。要想恢复元气,需得千年人参。如若做不到这两点。我也回天无力了。”

咏雪送走兰雪师太。兰雪师太临走时,还嘱托咏絮。“看他人间还有何牵念,找到他最放不下的,才能挽回他生命啊。”

元直说:“这师太倒怪,凡出家人都让人忘却凡尘。师太却要用他最放不下的人来牵景仁回来人间。”

咏雪说:“兰雪师太本是性情中人。所以不像别的出家人,法号都是带着空字。因喜欢“李白的“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之诗。自法号兰雪。只是惊鸿已逝。还有谁能留得住景仁呢?”

稚存道:“只得请景仁母亲来了,母老未养。景仁肯定不会舍母亲而去的。”

元直道:“我马上为你备马车,务必在最快时间把伯母接来。”

年关将至,屠氏曾收到景仁来信,说尽快赶回家中过年。赵春儿听说夫君将要回来,也十分欣喜,她还从未见过夫君一面呢,心中虽然紧张,但也十分期待。但左等右等都不见景仁回来,心中焦躁不安。屠氏每日站在门前翘首盼望。却见一辆马车急驰而至。欣喜若狂。连叫景仁我儿终于回来了,赶至车前,却见下车的不是景仁。而是景仁的好友洪稚存。因为景仁与稚存感情甚厚,以前曾多次领稚存来过。屠氏认得。忙问:“景仁在哪。”稚存二话不说,把屠氏接入车内。“伯母,快去救景仁性命。”稚存一边策马奔驰,一边把景仁的情况告诉屠氏。屠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稚存说:“现在惊鸿已逝。景仁恨不得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去找她。只有您能留住他呀。您可一定留住他呀。”说着,顾不得屠氏在车中呜咽,又狠狠地在马身上了几鞭。”

稚存昼夜不停往回赶。生怕由于自己晚到片刻,景仁便永远的走了。马鞭都打折了。终于在两日内赶了回来。

众人都已心急若焚地等着。景仁虽然已有些清醒,但已再无生的意志,不肯说话,也不肯吃东西,连药也喂不进去。

屠氏见景仁这样,似三魂七魄都离开了身体。放声痛哭。连叫“景仁我儿,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景仁听到母亲的声音,才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十分微弱地问:“母亲怎么来了?母亲是白养了我了。”说完热泪奔流。大家见景仁终于哭了出来,也说话了,心才稍稍放下。

咏絮说:“伯母再劝劝景仁兄吧。”

屠氏说:“我不劝了,惊鸿的死,我也是有过失的。后来又没及时告诉景仁。如果景仁因此事死了,我也随着去了。我世上只有景仁一人可依靠。他死我便死,他活我便活下去,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可以。”

屠氏表面不劝了,实质上她是知道,景仁必不能置孝义于不顾,只为惊鸿殉情。

景仁抱住屠氏:“母亲,我陪着你活下去,可是……可是……,以后那漫长的日子,一年又一年,都不再有惊鸿的影子与气息,可怎么过呀。”

屋里所有的人都泣不成声。

下一步骤,咏絮便要给景仁配些补药。元直与仲游也在为景仁寻找上好的人参。人参是找到了,在常州最大的药坊之中。虽不是千年,但也是几百年的老参。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价值百金。这些人谁又能买得起呢,大家一时间一筹莫展。

咏絮见如此下去,景仁就算保住了命,也会如活死人,一生窝在床上。对心高气傲的景仁来说。真是生不如死啊。想起景仁以前风姿,再看到现在的境况,感慨唏嘘,烦恼之间,想以琴声消愁,当她目光落在琴上时,突然有了办法。她抱起焦尾古琴,毫不犹豫,直奔当铺。

屠氏用百年老参做了汤,给景仁喝下。景仁这才把失血损伤的元气补上。几日后可以起床行走了,又过了一些日子,慢慢复元。只是再无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目光中浸满深沉的忧伤。

兰雪师太又来过一次,给景仁把了把脉。点点头说:“这次,性命总算保住,只是你身体根基本弱,又遭此大恸。年寿大为折损,倘心平气和,注意将养,也只能有十年左右的性命,你还有何未了之愿,就努力在这十年内完成吧。如心情再有波折,或郁结难平,也就剩下三五年的时光了。”

景仁向兰雪师太致谢。“景仁以后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师太赐与的。没有师大救治,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兰雪师太摇了摇头,回身指了指身边一个年青女尼说:“你该谢的是她。是她为你典琴买参。让你起死回生的。”

景仁看到兰雪师太带着两个尼姑。原以为是兰雪庵的小师傅。现在听师太一说,十分惊讶,仔细看那两个尼姑,却是咏絮咏雪姐妹。”

惊道:“两位妹妹怎么出家了呢?”

原来咏絮所典之琴,是非常名贵的焦尾古琴。世上名琴,最名贵的就有三把,一把是楚庄王曾弹过的琴叫“绕梁”。一把是司马相如的琴“绿漪”,还有一把就是这把“焦尾”。焦尾古琴为蔡邕所制。吴人有人用桐木烧火做饭,蔡邕听到火烈之声,立即判断出这是制琴用的良木。于是赶紧让人把木头从灶下拿出来。琴成了琴。果然音色十分清越,但因为木头已被火烧焦了一块,所以人你把这琴叫做焦尾琴。十分名贵。所以喜爱韵律的人都想拥有这把琴,此琴也几度辗转。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大家认为已从世上消失了。但却被常州的名士蔡原所得,此琴制于蔡氏,又归于蔡氏。也算冥冥有此因缘轮回,蔡原只有一子蔡礼,爱若珍宝。蔡礼爱慕咏絮。为得咏絮芳心,便携此琴来邵家提亲。邵先生和咏絮觉得蔡礼举止高雅,琴艺若仙。便应下这门亲事。从此这焦尾琴便放在咏絮这里了。蔡礼也常借弹琴与听琴之名来邵家,与咏絮联络感情,两人情感日深。可就准备成亲之时,邵齐焘病故。咏絮守孝,就先把亲事暂放下了。景仁需人参补养,咏絮无计可施。只得典琴,买了人参。经过此事,咏絮知道自己仍是放不下景仁,又典了定情之物,无颜面再见蔡礼。就给蔡礼留书一封,说明因由,到兰雪庵出了家。咏雪以前与姐姐行影不离,见姐姐执意出家。又见景仁、姐姐为情所困的苦恼,也不再想世间因缘,与姐姐一起去了兰雪庵。

其实,蔡礼接到咏絮的书信,即到典当之处,赎回古琴,重又送至咏絮之处。然后到兰雪庵苦苦哀求咏絮还俗。但咏絮心中更觉惭愧难当。无法面对蔡礼。让咏雪送还古琴。说明世上再无咏絮这个人,欠蔡礼的,将来她会还于众生身上。算是为蔡礼祈福。

景仁惊道:“我又害一人啊!!”

兰雪师太说:“咏絮与我佛素来有缘。以后便可承我衣钵。那蔡礼也有情之人,记住,这世间有爱才有苦。庵堂对咏絮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去处。”

景仁道:“终究是我害了她呀。为何我堂堂男儿,不是累人就是害人呢?”景仁见咏絮眼中含泪,脉脉与之对视。心中感动,这仍是咏絮呀,怎么会出家了呢?他刚要走过去说什么。咏絮垂下眉睫。说了声“阿弥陀佛”。

景仁心中十分怅然,亦十分不安。

那蔡公子也是位君子。并未怪罪景仁,以前就听说过景仁才名。十分敬重。听说咏絮是为了景仁了重病才典琴买参的,还特意来看望景仁。留下一些银两,叮嘱景仁好好调养身体。景仁更加无地自容。看到咏絮的未婚夫君竟是才貌仙郎,又如此性情,却被自己害了大好姻缘,害得咏絮一生要伴青灯古卷。感觉亏欠咏絮与蔡公子太多,自己却无力偿还。心中充满愧疚。

那蔡公子说:“许是我与咏絮的情与缘都还太浅,才会如此的。庄子说过,一个为风中的飘瓦所伤,这个人就算再爱计较,也不会对飘瓦有所怨恨的。”景仁兄无意伤我,我又如何能怨景仁兄呢。听闻景仁兄也正为情所伤,一定要保重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亦可以生。其实生死相随倒也是幸事。省了别离之苦,生死相隔,生者又情何以堪呢?”蔡公子神色黯然。想来是为了景仁,也是为了自己。

蔡公子走后,景仁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到兰雪庵找咏絮。劝咏絮回家,与蔡公子再续姻缘。

咏絮道:“姻缘是世间事,也与我这方外人无关了。”

兰雪师太对咏絮说:“你尘缘尚未了清,也未受戒,要还俗还是方便的。喜欢佛学,在家当个居士也可。”

咏絮说:“我先与这位施主说几句话,如果我依然不知何去何从。再请师父渡我。

兰雪师太与咏雪转身离开。剩下景仁与咏絮两人。景仁突然给咏絮跪下。“咏絮贤妹,回家吧。我求你,也代蔡公子求你。惊鸿已经被我害死了,我不能让你再留有遗憾啊。回去与蔡公子结百年之好吧,你才貌如仙,志高意远,忽然就伴了青灯古佛,叫大家情何以堪啊?你这不是在拿参为我续命,而是拿你的青春为我续命啊。以后我活的每一天,都会为此愧疚不已的,对你、对蔡公子都一样的。”

咏絮缓缓的看了一眼景仁:“我闻墨子泣练丝,为其可以黄可以黑。又闻杨朱泣岐路,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这是你《悲来行》的诗句。因世间岐路太多,我才智又愚钝。怕一步走入岐路,才躲到世尘之外的。你说我出家是遗憾,又怎知我嫁人为人妻就没有遗憾了呢?”

景仁再次跪在地上。“贤妹,我求你了。跟我回去吧。世事多艰,但生命还是有价值的。为兄的遭遇比你更痛苦。也还留在世间呢?贤妹为何如此就放弃了呢?”

咏絮面无表情:“人的志向也所不同。我做事最喜执着,最恨不专一之人。在尘世中我不能矢志不渝。于佛法就不能再浅尝辙止。施主请回吧,我是不会再回了。”说罢拂袖而去。

景仁喊道:“贤妹速速与我回去吧。不然,我在这里长跪不起。”咏絮依然没有回头,疾步走开。

好一会功夫,兰雪师太与咏雪前来,把景仁扶了起来。“公子请回吧。咏絮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她决定的事不会改变的。她有她的道理。咏絮向来与佛有缘,多年前开始,就常来兰雪庵与我学禅学医,跟在家修行的居士差不多,所以出家并非完全由于典琴,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也是因缘使然。施主这样跪着也于事无补。于身体就更无益了。”说着与咏雪一起亲自将景仁送到庵外。并告诉景仁,咏絮说了有一天你于世间再无牵挂相脱离尘世之时,她可以渡你。

景仁说:“我现在不过是在世上残喘,只求有了一日报达母亲养育之恩。等我再无牵挂时,也一样找个清净的去处,请她渡我。”

咏絮远远看到景仁疲惫的身影,再也忍不住放声通哭:“为何他只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才来找我的,为什么她只是来说和我与蔡公子的?为什么他对我只有感激呢?为什么他离我总是如此遥远……”

咏雪走过来。静静地站在咏絮的身边。姐妹俩真的很像。一样的身形,相似的面貌,清雅中带着浓浓的书卷之气。只是咏雪的表情平和,咏絮的平和的表面下隐隐透出深邃与执着。让咏絮多了不一样的神韵。长长的睫笔让眼睛显得有些神秘,心中的欢乐与忧伤似乎都隐藏在这厚厚的帘笼里。更像蒹葭在秋水中投下的影子。

“其实,我应该告诉你。景仁,两年前家兄试探着给我提亲,不只是父兄的想法,其实就是我心中的表达,我明知你已钟情自己的表妹惊鸿,但还是想试一试。如果你知道我的想法,会不会毫不在意呢?”这时咏絮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的情景。自己偷偷换上男装,混在学子之中,偷偷看景仁。景仁的白衣那样白,个子那样高,人清瘦,但意气风发。在众人之中,如鹤立鸡群。让自己不得不为之吸引。一次自己看得出神,被父亲见到了,自己羞给了脸。一颗心砰砰乱跳。父亲微微看出自己的心意,又经常拿出景仁的文章让自己品评,让自己有机会更多地了解景仁。也把自己的字画给景仁看。但景仁终究只是欣赏自己的绝世才华,并无其他的情感。后来景仁染上肺疾,其他的医生治不好他,是父亲给景仁抄了药方。其实父亲并不精通医学。也都是自己与兰雪师太,在一起精研了很多日医书配出来的。后来景仁科考失意,身体也未复原。自己仍暗示自己父亲向景仁提起亲事。哪怕景仁一生怀才不遇又身患极易传染的病症,她也不会在意。她日夜在医书上用功,也是为了以后多照料景仁身体。但既便这样,她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景仁对惊鸿已心比金坚。“我心非石,不可卷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其实自己对景仁的心,与景仁对惊鸿的心并无不同。可是她没有机会。她只能装得洒脱、不在意。只能答应蔡公子的提亲,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与之琴瑟合谐,与之出双入对,只能隐藏心中的那一重失意与孤单。现在惊鸿去了。她更没有机会,因为景仁的心与惊鸿一起死了。自己又与蔡公子定过婚,自己如果此时向景仁表白什么,甚至向景仁暗示些什么,弄不好都会招了景仁的厌弃。

“姐姐,放下你的疑虑与骄傲吧,我知道你放不下的景仁兄,去找他吧。景仁兄现在功名无望,身心俱损,贫病交加,以后的艰辛苦可想而知,你如何放心他以后一个人于俗世间苦苦挣扎,你去陪他吧,去帮他吧。其实,姐姐的才学性情一直是景仁兄欣赏的,景仁兄不可能对你没有任何感觉。假以时日。景仁一定会钟情于你的,也免得在青灯古卷中埋没了一生啊。”

在咏絮印象中,咏雪是一个对情感不太敏感的人,人平时也过于安静,以至于人们都很难注意到她的存在。虽然她的才貌与咏絮只在伯仲之间,但她时常与咏絮一起出入,人们都会自然不自然的把自己当作主角,习惯于把咏雪当作自己的影子。平时两人也很少像闺房中的姐妹一样分享彼此的情感。今天说出这些贴心的话来,让咏絮吃惊,也十分感动。似乎情感的重负被咏雪担去了一半,让自己不是感觉那么不堪负重了。

“我知道姐姐是极爱景仁兄的,别说她有肺疾,就是她失去眼睛、失去手臂都不会影响景仁兄在姐姐心中的位置。别说有蔡公子,就是潘安、宋玉再世,也取代不了一个景仁兄。而景仁兄对姐姐也是既欣赏,又十分感激的,姐姐只要放下疑虑与骄傲,应该是可以和景仁兄在一起的。”

咏絮深深叹息:“正因为我知道我给景仁的印象也是极美好的,反倒害怕一不下心给破坏了。怕一些美好的东西,因为过于接近反而失去了。我知道景仁此时最需要人照顾,我避于世外是不应该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

咏雪道:“情之为物,为何如此艰辛呢?”

咏絮沉默良久,终于痛下决心:“咏雪,我们明天就正式剃度吧。三千烦恼丝落尽,便没有烦恼的根源了。”

第二日,庵中年纪最大的师太了空为咏絮咏雪剃度,青丝落尽,二人于世间情缘已尽。了空说:“给她们起个法号吧,了忘尘、忘言如何呢?”

兰雪师太说:“欲忘何曾忘,云空未必空。叫她们原来的名字也可。”咏絮:“既已脱离尘世,就把能留的都留在那边,才可了无牵挂。原来的名字也就舍了吧,从此世上再无咏絮,也再无咏雪。”

兰雪师太说:“以后你二人就潜心学佛,潜心学医吧。我年岁已长,以后你们就可继我衣钵了。”

咏絮说:“我曾为情所系。还能有资格来承师傅的衣钵吗?”

兰雪师太说:“其实人不入世,才无法真正的出世。慢慢你就悟到了。”

元直、仲游、稚存、景仁知道咏絮咏雪姐妹剃度,远远站在庵外,听到庵中钟声。知道咏絮、咏雪终将世尘抛于身外。心中万分愁怅。

景仁说:“我对不起先生,也不对不住兄长啊。”元直摇摇头:“世事维艰,那里也是个安稳去处。”仲游说:“自从父亲去世后,书院就衰落了。元直中举,又马上要出去做官。咏絮、咏雪出家,我维持书院更加力不从心了。想请你们两个帮帮我啊。”

景仁说:“那是应当的,但我需先告个假,实在物是人非,情难以堪啊。我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似乎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惊鸿、先生、咏絮、咏雪、还要那些云散各处的同窗,以及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情怀。况且我们还只是一个秀才,无法在学子中有建立威望。等这一切都淡一淡,也待学成之后,我宁不要功名,也来继承老师的遗志”

仲游说:“也好,留你在这也太过残忍了。稚存也与景仁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一定多照应景仁。”

稚存说:“应当的。半年前,接到安徽学使朱筠先生邀请。我就与他同去那里,远离这里,景仁也不会每日触景生情。”

景仁说,“我总是累得家人朋友照顾。但是有稚存同去,总是少了客居寂寞。我一病这么长时间,年都过了,一直住在姨母家。母亲也一直在里,我就不回家去了,稚存也刚从家中来,就早些动身去安徽见笥河先生吧。”

稚存也说:“笥河先生的请函下过这么多天了,我一直犹豫,只想在家中多尽几日孝道,现在就早些动身吧,免得让笥河先生认为我们清狂。”

屠氏虽然有意让景仁回家看看,但也想让景仁早些换个环境。而且去安徽也有一段路途,与稚存同行,她也可安心。就答应了。屠氏见稚存宽厚稳重,做事妥贴。虽总不如景仁出类拔萃,以后的发展必超过景仁,而且少年老成,一副有福有寿的样貌,心中羡慕蒋氏,不知景仁何时能如稚存一样不让她操心。更可怜那赵春儿,已与景仁成亲快两年了,不仅没见到景仁,就连她在景仁面前提都不敢提,景仁并不知有这么个人存在。本想告诉景仁,但惊鸿之死已给了景仁如此大的打击,再知道母亲为他娶个不相识的村姑,不知会有何等反应。

只得等景仁正视了惊鸿已逝的现实之后,再慢慢告诉他了。

元直与仲游为景仁与稚存设宴栈行。景仁已多日未喝酒了,心中又有极多郁结难舒,不待众人说话。拿起酒便喝。一杯喝完,又自斟满,一杯接一杯。越喝心中越是痛苦茫然。众人都阻挡不住。一会竟把元直与仲游准备的酒都喝光了。还欲再饮,抓住元直说:“快快再拿酒?酒为何上得这么慢呢?”元直道:“哪里是酒上得慢啊,分明是你喝得太快了。兄弟千万别再喝了,再喝会伤身的。”景仁再要酒,元直与仲游便不再拿了。景仁说:也罢,给我准备笔来,我为二位兄长扫扫素壁。(就是在墙上题首诗。)元直让人拿来笔墨,景仁一挥而就:“杯何来迟,杯何来迟!主有见之,主人笑相告:匪杯之迟,而饮之速。客起语主人:主人切勿生怒嗔。人生处世上,奄忽如浮尘。东家郎,西家女,晨考钟,夕伐鼓。吾楚歌,若楚舞。人如龙,骑如虎。朝红颜,暮黄土。朝红尘,暮白雨。人生至此,云胡不伤?今夕何夕,登君之堂。登君之堂饮君酒,愿君子孙,累累印,若若绶,客行千觞主人寿。”

写罢,便如玉山倾倒,沉醉不醒。元直、仲游、稚存都为之叹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交愁愁更愁啊。”元直与仲游都叮嘱稚存,以后要多看护景仁,万不可让他再多饮酒了。

而景仁却在醉梦中又回到了那些与惊鸿相处的时光:

梦见那一年二月十五花朝节:惊鸿穿好漂亮的衣服,头发上还插着粉色的小花,拉着他去为百花过生日。那时万花争艳,一个比一个开得热烈,一个比一个饱满,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些花儿怒放着。惊鸿说光看这些花展没意思,热热闹闹的都凑到一起,太繁盛了,少了些自然的美感,不如到郊外去。他们来到郊外。陌上花开无数。她们奔跑,旋转,笑声把花都震落了。她们在花树下饮桃花酒。树上的桃花就落在他们的酒杯里。落在他们的衣服上。他们把花也喝下去,说:“这才是真正的桃花酒呢。”

惊鸿玩得乏了,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桃花就在惊鸿的脸上与额上。好美啊。他没带笔和颜料。就揉碎了许多落瓣当颜料,在惊鸿的额上画一朵桃花。惊鸿醒来。他就哄骗惊鸿说:“以前有一位寿阳公主,睡在梅花树下,梅花落在她额上,就拂之不去,也洗之不去,十分俏丽,后来宫中就纷纷效仿,变成风靡一时的梅花装。现在你睡在桃树下,桃花落在你的额头上,便有了桃花装了。”惊鸿似信非信,到溪水边观看,见额上果有一个桃花。十分惊喜,欢呼不已,过了一会,又有些后怕似的对景仁说:幸亏落的是桃花,不然的话,如果落的是个毛虫,我不是丑死了,看来不能随便在树下睡觉了。

景仁正在缓缓饮酒解渴,听她一说,笑得把满口的酒都喷了出来。弄得一身酒气。说道:“我若知道你这样讨厌毛毛虫。我就在你的额上画个毛毛虫好了。”

惊鸿才知道自己是景仁在逗自己。笑着追打景仁。景仁赶紧跑。一不小心跌在地上。惊鸿笑着问,疼不疼,以后还敢不敢胡闹了。

景仁说:不痛,地下都是花瓣。软软的。倒在地上不仅可以闻到花的香气,还可以闻到泥土的香气。真好啊。是的,他真的闻到这种香气。泌人心脾的。一种催化万物生长的神秘气息。他的心灵也在这种气息中茁壮成长着。那时光多好啊。那时自己还没有得病呢。充满力量与憧憬。姨母姨父也是愿意把惊鸿许配他的。给他们许多单独接触的机会。他们一直玩到黄昏不愿回去。游人都散尽了,他们依依不舍地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咬文嚼字:“陌上花开,请缓缓归。”

想起:惊鸿与一些女伴斗草。就是拿出一些草,看谁认识得最多。惊鸿斗不过那些女伴,惊鸿找景仁帮忙,景仁从小就被母亲教育读圣贤之书,哪认识这些东西,吱唔着说不出来。惊鸿责怪道:“还什么诗人。屈原的诗中多是美人香草,你却什么草都不认识。”景仁真的吓了一跳。认为自己不曾注意自然界这些美好的东西,确实遗憾,就认真向那些姐妹请教,那些小姐妹你一句我一句地教他,后来轮到惊鸿,实在没什么再教的了。惊鸿却不甘心,拿一根狗尾草,说是神鞭,是最威风的一种草。景仁左看右看,十分不解地说:“怎么也看不出它威风来。倒像一截狗尾巴,而且是哈巴狗爱摇的尾巴,一摇起来更像了。虽然惊鸿不住地给姐妹使眼色,众姐妹还是笑得快直不起腰来了。景仁对惊鸿的喜欢大多在于她的阳光与活泼,大约自己在死亡的阴影里呆得太久了。景仁想起母亲。母亲原是极美的女子,与父亲曾是一对璧人。生下哥哥与自己,天资过人,仪表不凡。人人羡慕。母亲也如其他人家的女子一样,喜欢养花和女红,会吹箫、会唱曲。但景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紧接着哥哥也去世了。景仁记得那年哥哥也就十来岁,是那样文秀的一个少年。死时的样子依然是美的。如一块落在尘埃中的白玉。睁闭得十分安详,如果同睡着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着柔和的阴影,脸上还有些因肺疾而留下的红晕。仿佛随时会悠然醒来似的,母亲没有哭,只是喃喃自语:“真是个乖孩子”。从此后,母亲变了。脸上柔和的线条不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严历而面色凝重的女先生,每天紧张地关注景仁的身体与景仁的学业。以后景仁的生活中就只有书,只有对肺疾、对命运的紧张与戒备。而惊鸿让景仁忘掉了这一切,让他一向暗淡的生活变得明丽。

景仁还想起惊鸿的那些小姐妹,那些年纪与景仁差不多的小姑娘,听说他是秀冠江东的青年才俊。总是借着找惊鸿的由子来看他。惊鸿知道原因。却也不好阻拦。景仁却说:“总是有嘻戏之声,会影响我温书的。”惊鸿说:“看是得让人家看的,只是让她们安静些就行了。景仁哥哥倒是要多强身健体才好。”景仁说:“强身健体干什么?”惊鸿说:“你没听过看煞卫介的典故吗?卫介被人看多了,感觉疲累,就得病了,最后一命呜乎了。你说不强身健体怎么行。”景仁笑道:“这身体得虚弱到什么程度啊?定是纸糊的。我听说,不是看死的。是那些妇女们崇拜她,见到他就向他扔水果。定是被水果打坏了,或是水果吃多了,伤了肠胃。”惊鸿说:“被你一歪解,这典故就可笑了。”

一个女孩叫黄美娘。长得十分美丽,瓜子脸,水汪汪的杏核眼。与那样清雅的大家闺秀不一样。有一种浓艳的美。但那种美是自然的,像春天绽开的花一样动人。和其他女伴在一起时,景仁总是会多看她几眼。那黄美娘也十分喜欢景仁。给景仁绣了一个鸳鸯香囊。景仁没有收,却对惊鸿说:我还真少个香囊,不过黄姑娘的香囊我却收不起,你替我谢过了就行了,你能不能给我绣一个。”惊鸿绣了一个带桅子花的香囊给景仁。景仁说:“这个倒好,不香艳,十分清雅。”惊鸿道:“你为何不要那艳惊四里的黄姑娘的鸳鸯,却要这素色的桅子呢?”景仁说:“黄姑娘的美,施粉则白,施朱则赤,增一分则长,少一分则短。纵然我不是登徒子,也会看在眼里的,但只在眼里而已。但惊鸿的美却在我心里。所谓枙子、知子,乃是知已之花啊。姻缘易得,知已却难求啊!”。后来景仁却想,为何惊鸿妹妹为何不绣鸳鸯呢?难道我真的只是想要惊鸿当一个知已吗?”

想起惊鸿请他教书法。学他的狂草。景仁说:你无我的狂傲,写不出神韵。果然惊鸿怎么写都如玉女簪花。但仍坚持要写出狂草的那种飞白。景仁说:“你的腕力不足的。得先练腕力。我们练的时候,会在胳膊上缚个沙袋呢?惊鸿说:“我也如此练就行了。”第二日,果然看见惊鸿,惊鸿手腕上缚个素袋,在认认真真的写。景仁走过一看。大吃一惊:“妹妹的腕力增加得好快啊。带着沙袋还写得这和流畅?我也写不得呀!”惊鸿得意地说:“你也试试。”景仁把沙袋套在腕上,觉得极轻。还有着浓郁的香味。问:“这里什么呀”惊鸿把锦囊打开。却见里面都是些豆蔻花蕾。芳香袭人。”景仁笑道:“看来妹妹写不了什么草书,写花书都可以。妹妹可独创一个字体了。”惊鸿道:“这些豆蔻就留着给你醒脑用了。”“用这豆蔻醒什么脑啊?还不一会就被熏醉了?”惊鸿笑着走开,景仁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名诗:“豆蔻稍头二月初。”

景仁读张先词中有一句:“芳州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景仁叹为秀句。惊鸿说:只凭诗句想像,是远远不够的,当你真正接触自然时,才会有美丽情怀。景仁后来果真千方百计抽出时间,与惊鸿踏青、拾翠。芳草绵延天涯,景仁说,他喜欢苏东坡的:“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而惊鸿却喜欢牛希济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喜欢李后主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难道惊鸿早预感到他们最终的别离。一阵美丽的禽鸟飞过。惊鸿赶紧赶过去。拾捡那些色彩缤纷的羽毛。景仁帮惊鸿插在头上当装饰。惊鸿说:‘可惜没拾到稚鸡翎,如果插上稚鸡翎,我不成了女将军。”景仁道:“那你就不是穆惊鸿,而是穆桂英。咱找个风景极美的山占山为王吧。”

还有一次:惊鸿站在景仁面前有些发愁似的说:“景仁哥哥又长高了。妹妹也不长个子。景仁哥哥也不等等我。站在一起差上一头多呢?好好笑啊。”景仁说:“冥冥之中都有安排的。我们在一起,我长高些,以后天塌下来,我为妹妹顶着。妹妹小巧,我护起妹妹也方便了。”而自己终于没有撑起惊鸿的天空。

景仁在书院,文章、书画都出类拔萃。唯棋艺极差。几乎是所有学子中最差。不仅老师为他开小灶。就是元直、稚存他们也时常陪他练习。咏絮、咏雪闲暇多时,给他细讲棋谱,但终究还是下得滥得不能再滥。自然他也下不过惊鸿。这让一向骄傲的景仁大伤自尊。以至于最后一看黑白子就头晕。惊鸿用枇杷仔与莲子作黑白子来教景仁。景仁才克服了对下棋的心里障碍。总算免强过关。但老师和惊鸿都未怪他。说景仁对下棋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心境过于单纯。不想有机心而已。大多好的诗人都不是好的弈者。下棋能应付过去就可以,以后也不要在这方面下功夫,以免坏了自然随意的天性。这让景仁心里好受了很多。

他又想起惊鸿坐在窗前,用簪花小楷抄写他写的诗。淡粉红的信纸,还有淡淡的花的香味。

想起自己与惊鸿玩赌书泼茶的游戏。这是效仿宋代的女词人李清照,李清照与夫君赵明诚情投意合,恩爱有加。李清照博闻强记。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和丈无赌书,说是一个人说出一句话或一个典故,另一个人就要说出出自哪本书,多少页上。说错了,另一个人就会把茶水倒在他(怀)里。惊鸿觉得茶泼在怀里不太雅观。就建议如果景仁输了,就把茶泼在他的书袋上。如果惊鸿输,就把茶泼在她的香帕上,结果景仁的书袋满是茶香。别的学子不明其故,还以为景仁故作风雅,也纷纷效仿,把自己的书袋也浸在茶水中。以便染上茶香。让景仁哭笑不得。惊鸿的茶香帕也受到她的小姐妹乐此不疲的追捧。

景仁好胜,一输时就受不了。就想一直玩到自己赢为止,就像赌博似的不可收拾。惊鸿对他说:“现在学风本来不好,大家太过注重考据之学。所作诗文太多鱼虫气,失去自然天真,毫无生气和新意。你知识虽浅,却如清水出芙蓉,万不可因为重考据而失去原本的自然之美啊。学东西取其精华便可,切不可再于细枝末节上下功夫。陶渊明不求甚解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就算你全记清了每字每句在哪页哪行。于学识本身有何增益呢。李清照过目不忘就罢了,以此炫耀自己才能也不费太多功夫,我们没那天姿,就不可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方面。”

景仁说:“那妹妹为何还陪着我玩呢?”

惊鸿说:“我只是在看一看你能否自胜。景仁哥哥太好胜了,有太强的争竞之心。这倒是好的。但总要看争得是否有意义。

景仁说:“难道妹妹喜欢老庄之道,喜欢“不争,人莫能与之争吗?”

惊鸿说:“如果是做学问,精亦求精,只争朝夕倒好的。但现在大多数人争的都是不好的。一些人因钱财而起争竞之心,故而有了贪官。一些人对对权力有了争竞之心,故而有了奸臣。有的人对名起了争竞之心,故而成了沽名钓誉之徒。……一个人一生应该对自己喜欢和不喜欢东西有明确的判断。对自己喜欢的矢志不渝。对不喜欢的虽一丝一毫莫贪。这样才是快意人生,也才不会走上岐途。如陶渊明,别人再认为做官好,只要他自己不喜欢,他便不为五斗米折腰。别有认为娇妻美妾令人羡慕,而林和靖只愿梅妻鹤子。这才是世上高人。”

景仁说:“还是妹妹有见识,我原本也是个俗人,需要妹妹帮我变得不俗。妹妹可愿一生都提醒我。免得我再有糊涂的念头?”

后来,常州名妓柔奴,听得景仁美名,一心想见一见。又知景仁并非流连烟花之地的好色之徒。大开诗会,邀请各方诗文出众的才子来参加。那柔奴诗文也十分出众。把一般的才子都比了下去。并扬言说:“请大家给龙城书院的黄景仁传个话。如果他不敢来赛诗,就是浪得虚名。”大家都等着看才子佳人的好戏。景仁也被大家鼓动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但终究还是没去。

惊鸿问:“以诗会友,又是绝色佳人。如何不去呢?”

景仁说:“妹妹教训过:“非自已所愿,虽一丝一毫莫贪。我本来对此并无兴趣。她们写的诗也极香艳无聊,与我的并非一个风格。我就不要去徒增虚荣了。所谓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能管住自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起她们在一起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起高歌:“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起高歌:“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还有一次,姨父斥责自己,生性骄狂。别人对之趋之若鹜,他却眼睛长在天上。别人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惊鸿说“景仁哥哥,不是气傲,而是骨傲。如果只有傲气,低个头也容易,但如果骨傲,他如何低得下头,弯得下腰呢?再说,那些人也多是利益之徒。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的势力圈子而已。像稚存兄那样的真正朋友却是肝胆相照的。”

姨父说:“这有什么错呢?现在你出类拔萃。大家乐于与你相交。你正好可以多交结权贵之子,多以后的前途多有裨益。与稚存那穷小子交什么朋友?

景仁说:“我很讨厌那种为了利益的应酬,怕我的心性都弄坏了。我需要是真正的友谊。需要很单纯的感觉,我真的不能跟我不屑的那些人来往。”

“真是不识实务啊!”姨父气得拂袖而去了。景仁也气得面红而赤。感叹世气日下,既便是读着圣贤书的读书人。也不能免俗。”

惊鸿安慰她:“正是因为世风日下,你应该感到幸运。一来你未被世风污染。二来还有未被世风污染的人与你成为知已。”

一次惊鸿不太舒服,郎中说:“暑气太热了,平时可多食些莲子,可去去火气。”景仁为惊鸿弄来莲子。但想到莲心很苦。就把莲心拔了出来。过了两天。郎中来看。觉得惊鸿的火气未退。心中纳闷。后来细看莲子,才发现谁把莲心拔去了。便说:“这是谁这么不晓事。这莲子只有苦莲心最治病的。”景仁羞得面红耳赤。而惊鸿的笑容却似莲塘中盛开的芙蓉。景仁想,人生真是该吃甜时吃甜,该吃苦时吃苦。才是最有益,倘不是他给了惊鸿太多的甜美回忆。惊鸿最后为何会为自己殉情而死呢?

惊鸿家有一棵大樟木。听姨母说:“待那樟木长得更粗壮些,惊鸿就可以出嫁了。”景仁说:“可以等长得再高些吧。”

姨母说:“樟木最后要用来做箱子,给惊鸿装嫁装的。如果长得太大了,我们没有那么多嫁装,箱子太大了空着,该怎么办呀?”景仁惊道:“是这样啊?那我得早些学成,考个功名了。”以后景仁学累时,就会看看那樟树,又接着发奋了。

想起惊鸿喜欢养一些小动物。除了养鹦鹉,还养小狗。爱扑蝴蝶,捉萤火虫。也爱莳花弄草,她让从小就紧张地生活在灰色的死亡阴影下的景仁感到了生活丰富多彩。诗文不再有以前的虫鱼气。而是充满了质朴清新的生活气息。她有许许多多的精力可以做很多的事。一次他悄悄地问惊鸿是否喜欢自己。惊鸿羞得满脸通红,想说什么,看到屋前的鹦鹉,怕鹦鹉学舌,赶紧把那鹦鹉移走了。待要回答,又不放心地看看窗外的小狗是否在安睡。然后俯在景仁的耳边,悄悄地说:“喜欢”。后来景仁问她,你怕鹦鹉传话,担心那狗干什么?惊鸿说:“万物都是有情有感的,只不过她们于我们的表达不同,我们不懂它们而已。花尚能含羞。狗怎会对一切无知无觉呢?”

想起与惊鸿一起游虞山,看深秋枫红似火。惊鸿扭伤了脚,他背着惊鸿回来。惊鸿问她累不累。他说:“你这样轻,就算背上一辈子,走尽千山万水也不会累。”那时他与惊鸿挨得那样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

想起自己得了肺疾,愈后瘦得只剩下骨头,惊鸿一边给她做补身的鸡汤,一边劝慰他:“景仁哥哥是大宛名马,越瘦越神骏,越瘦越显气骨。”

想起自己对惊鸿说:“君子化鹤,美人成虹。”人称我为鹤,你若成虹,我们便是一对了,你就叫彩虹的虹吧。我可不想你在我生命中只是惊鸿一瞥啊。”惊鸿说:“彩虹又能在天上停多长时间呢?”是啊那一道彩虹又能在天上停留多长时间呢?

想起自己游学,动身那天。惊鸿曾给自己蒸藕,把藕掰开,说藕断而思不能断。

想起陆游的一句诗:“伤心桥心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想到他去惊鸿坟墓拜祭的情景,坟上没有墓碑,因为那冰冷的石头实在无法同惊鸿鲜活的生命联系到一起。坟上长满萱草,正在开花,两株新柳。柔丝脉脉,在风中摇曳。今年天气暖得早,才二月,便有盈盈粉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刚刚雨后,一道彩虹挂在不远的天际。稚存说:“萱草是忘忧之花,惊鸿墓上独独长满萱草,也是想让你忘忧吧。”惊仁把当年两人定情所结的同心之结和结发的妆盒埋入土中。一同埋进去的是整个春天,整个少年情怀。

……

稚存来叫景仁起程,景仁才从南柯梦中悠悠醒转。连说,这酒好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否有传说中的千日醉。让我一醉醉上几日,就可在醉梦中与惊鸿多多相处几年了。或这样醉生梦死一辈子更好了。稚存不知如何劝慰。只是说天色不早,再不起程,今晚投宿也难啊。景仁说:对不住,我又耽搁了,不过昨夜梦中为惊鸿写了两首小诗。我需先录下了。景仁提笔一挥而就:

“故家庭院水般清,手捻花枝一笑成。乍见还惊却回顾,不恒风调太憨生。”

“乌丝阑格鼠丝描,爱我新诗手自抄。莫怪年来抛韵语,此生无分比文萧。”

写完对稚存说:“我当时真不该离开惊鸿啊。传说的文萧,有仙女彩鸾相伴,纵使家贫又如何,我为何要放下惊鸿而对功名孜孜以求呢?现在什么都已经晚了。”

又说:“我那一段病得昏昏沉沉,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日了。”稚存说,天气渐暖,草长莺飞,杂树生花,花朝节都过了。

景仁道:“我说怎么梦中梦见那年花朝节情景。原来正是这时节,今年却在愁病绝望中度过,与往时多么的不同啊。”说罢又添了一首:

“无端新恨锁眉头,暗省韶光似水流,自过百花生日日,一分春是一分愁。”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景仁从此踏上了又一段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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