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心安了些,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两具尸首抬出了洞窟。村长亲手把木门关了过去,搬过了一块大石头把门抵住,说:“明天让锁匠重新打把锁来,好好锁上。”
村长又转过身去,盯着彭大发的尸首看。对于彭大发手里那个木瓶,村长是并不陌生的。多年以来,盗贼想要偷盗洞窟里的壁画,这种胶就是最常用的工具,只要一粘就会把完整的壁画从墙上给粘下来了。他并不怀疑彭大发的动机。
“走吧,走吧,我们去找警察。”
最近的警察局也要走四五个小时。终于回到村子,众人都纷纷回家,只有村长,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一间又小又破的屋子,敲了敲门。
“九叔?睡了吗?”
烛火立即亮了起来,显然里面的人并没睡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响了起来。“是小强子吗?没睡,正等着你呢。门没关,你自己进来,我懒得下床了。”
村长推门走了进去,一个老头正坐在炕上发呆。村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发了半天呆,才说:“你都知道了,九叔?”
“我脚不方便,耳朵又没聋。”九叔没好气地说,“当然听到了。这事儿啊……不稀奇,不稀奇,早就应该发生了。”
村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九叔,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真的现在就发生了吗?”
“你说的是许玄清和仙芝?”九叔也跟着叹气,“真是冤孽啊!仙芝是个可怜姑娘啊,年纪轻轻的,按说应该好好的过下去,以后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你说,被生生地那么折腾死,唉……”
他又叹了口气,眨了眨一双昏花的老眼。“不过,这事儿也不好说。至少仙芝死的时候,她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算是件好事。若是让她知道那许玄清……”
村长在这老人面前,就像是个好奇的小孩。“九叔,我一直奇怪来着,你怎么知道这些?”
九叔一瞪眼睛。“我怎么知道?你忘了我姓什么?”
村长一拍脑瓜,懊悔地说:“我真是,我真傻!九叔,那都是真的吗?”
“仙芝一直对她丈夫那么相信,她丈夫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九叔叹着气说,“她丈夫说要她的血来让自己画的水月观音万古流芳,她就甘心去死。这傻丫头,她却不知道,许玄清早就研制出了一种颜料,说什么要她的血,根本就是胡话。他是为了奉承当地的大户,开凿洞窟的何家,给他的赏赐可是百两黄金。这对一个小时候因为家穷而出家当道士,后来又成了最贫困的画匠的人,是多大的诱惑!百两黄金!你看,彭大发不也一样吗,他明知道这事儿不能干,不该干,他还是去了!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村长仍是一脸茫然,道:“九叔,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他既然研制出来了那什么颜料,何必还要仙芝的血呢?”
“你这孩子真是蠢。”九叔用烟杆在村长头上敲了一下,“凡是开凿洞窟,绘制壁画,如果真是要流芳百世,一定是要用人祭的。人祭不难,关键的是要心甘情愿,只有仙芝这种傻姑娘,才会听信她丈夫的话啊!她在天有灵,看到她丈夫在她死后,娶了别的女人,整日过得乐和和的,也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那许玄清可真不是人。”村长听得十分恼怒,拳头都握紧了,“观音娘娘怎么就不显灵,把他也像彭大发那样杀掉呢?”
九叔的脸上,突然地出现了十分恐惧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观音娘娘今天要显灵?”
村长紧张地问道:“为什么?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彭大发偷的是水月观音像。”九叔的声音颤抖着,“他是想毁掉仙芝的栖身之地啊!仙芝直到今天,仍然不愿离开许玄清,她一直痴恋着他。所以,她可以容忍别的一切,但却不能容忍有人要带自己走!所以,她今天把彭大发给杀了!如果还有别的人敢去偷水月观音像,也只会有这么一个下场!强子,你可一定得警告乡亲们,千万别起这贪心,否则,会跟彭大发一样死得很惨哪!”
村长却连九叔的后半截话都没听进去,只是在那里发楞。直到九叔又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头,才呐呐地说:“九叔,我只担心,现在村子里面的人都想着要发大财,他们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九叔怔了一怔。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一本旧书上。那是一本老子的《道德经》。还有一叠等着他批改的作业。九叔受人尊敬,不仅因为他年纪大,辈份高,也是因为他是附近唯一受过教育的人,免费给孩子们讲课。
九叔枯瘦的手指,缓缓地摸着他那本心爱的《道德经》的封面。“是啊……是啊,小强子,你说得没错。圣人的言论,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呢?道德高尚的人尚且做不到,会有私心,更何况是普通的人……这些书,都是空话啊,空话……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还谈什么道德?”
村长认得的字也有限,九叔咬文嚼字说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但九叔声音里那强烈的凄凉悲愤的意味,他听出来了,忙安慰道:“九叔,瞧你说的,强子会不照顾你?今年一直不下雨,日子难过,但九叔你放心,强子就算是自己饿死,也不会少了你那一口的!”
九叔又好气又好笑,“砰”地一声,烟杆又朝村长头上砸了过去。“你这强子,听不懂就听不懂,胡说些什么?”他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非常厉害,就像是要把心啊肺啊都咳出来的那种咳法,村长连忙上去帮他捶背。等这一阵发作过了,九叔才抬起头来,说,“我这身子骨儿,也就这样了,早去早好,何必浪费粮食?”
九叔摊开手,手里赫然一滩鲜血。他自己知道这毛病,长年积弱累积下来的肺病,已经转成了肺癌。村长“呜啊”一声,就放声哭了起来。“九叔,九叔,都是我穷啊!穷得没钱给你治病啊!要是……要是真能卖到大钱的话,我……我也愿意去偷那些壁画啊!我……”
“你……你在说什么?”九叔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村长。“小强子!你想都不能想!听到没有?啊?这种事叫卖国,你懂不懂,啊?绝对不行!你想都不能去想,念头都不能动一下!那些脏钱,九叔是绝对不要的,九叔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你懂不懂?”
村长满面泪光,正要说话,忽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就“轰隆隆”地响起了闷雷。不过片刻,瓢泼大雨就遮天盖地地下了下来。
九叔跟村长你看我,我看你,村长终于像是如梦初醒般,发出了一声喜悦之极的大叫,冲了出去。“下雨了!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对于A县而言,这场雨实在是天降甘霖。村民们都纷纷跑出来,用各种盆啊缸地接雨水。
“下雨了!观音娘娘显灵啦!”
九叔正扶着房门,颤巍巍地往外走。他本来满脸喜色,听到村民们这此起彼伏的叫声,脸色变得僵硬苍白,站在那里不动了。
杜润秋手里的热茶,已经冰冷了。他紧紧地握着那个茶杯,握得手心里都是汗。龙勇讲述的这个惊心魂魄的故事,终于让他能一窥嗜血的水月观音的真貌。他脑海里忽然掠过了老所长说过的一句话,他还记得老所长那带着嘲弄的表情和语气。
“历史?什么是历史?历史不过就是些被人发掘出来的破铜烂铁,竹简纸札,加上一群无聊的‘专家’的捕风捉影罢了。我们知道什么?我们了解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明白!我们只是在猜测!永远无法证明!”
龙勇坐在椅子里,他的表情几乎是颓丧的。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显得疲倦而沮丧,还有一股不知所从的茫然。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自己的记忆里。直到丹朱问了一句:“然后呢?”才把他从这种回忆里拉了出来。
“后来九叔公死了,肺癌。他走的时候,很痛苦。”龙勇闭着眼睛,似乎不愿再回顾这段记忆,“随着时间越来越后移,发财的人越来越多,就像九叔公说的一样,人们的道德观念越来越淡薄。偷盗千佛峡壁画彩塑的案件,越来越多……在彭大发之后的十年里,是偷盗案最高发的一段时间。直到八十年代末,正式成立了保护千佛峡的机构,拨款修缮,专人保卫,才让这种现象有所好转。”
他作了个手势,“千佛峡上百个洞窟的每一道铁门上的锁,都是德国进口,钥匙唯一,而且知道密码和人和拥有钥匙的人决不能是一个人。研究人员两年一换,杨翰算是在这里呆得最久的了,因为他确实渊博,确实是个人才,所以老所长也舍不得放他走。像杨翰这种真正做学问的人,不多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龙勇突然哽咽了起来。接下来的话卡在了他咽喉,这个高大的男人此时竟然掩着脸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木柴在火炉里剥剥的响声,和窗外飒飒的风声。一只被熏得漆黑的茶壶正热在火炉中,里面的水已经烧滚了,发出咝咝的响声。
马爱莲像是突然睡醒了,她拎起了那个茶壶,给每个人的茶杯里添茶。杜润秋喝了两口,这茶叶倒是很不错,不仅是当年的新茶,也是好茶。只可惜在这时候,热茶最大的作用就是暖暖身子醒醒神。
“天又黑了。”丹朱望着窗外,低声地说。“为什么黑箱车还没有来?”
“路塌方了。”龙勇回答,他的两眼仍然黯淡无光,“法医,黑箱车,我的手下,都被堵住了。这里只有一条路过来,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