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勇两眼盯着火,没有回答,没有反应。丹朱淡淡地接了下去:“水月观音--不,应该是仙芝,她一直在保护她自己,所以她会杀死危及她的人。但是,她没有杀杨翰,她没有理由去害这个一直全心全意保护和爱护千佛峡的男人。我想,如果她能知道的话,她一定会阻止的,只可惜,从几年前的那件事里,你们已经深深了解这一点,你们也害怕她,所以并没有对最珍贵的水月观音像下手,而是转向了第四窟的普贤文殊变和第二十八窟的密宗欢喜佛。几年前,你们已经失手过一次,那一次跟你们起冲突的就是马爱莲的前夫,也就是仙芝的后代。在那一次,你们已经有了经验,怎样把一个人身体里面的血尽量吸出来,造成被吸血的假象。你们擦净了第二十八窟的血迹,然后把杨翰的尸体移到了水月观音面前。你们再次制造了同样的假象--杨翰颈部的伤口非常可怕,事实上你们就是为了掩饰一点他便不是被吸血而是被你们砍死的。你们利用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千佛峡的特窟是不可能随意开放供调查的,所以,你们不担心有人会发现第一现场。而且,你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那就是龙警官。龙警官找了些借口,让法医来得慢一点,他就有机会销毁某些证据。不过,我觉得挺奇怪的,龙警官,你为什么要纵容他们呢?你为什么要包庇这些杀人凶手?我看得出来,你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在发现了之后,你很快就决定要包庇他们。为什么?”
“让我来回答你吧。”一个衰老而虚弱的声音,颤巍巍地传了过来。老所长站在门口,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老,像是一株马上要枯死的老树。
龙勇终于动容了。他跳了起来,向老所长伸出了双手,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所长没有理会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踩在了马爱莲的血上,可他完全没有理会。
“阿勇是为了我的病。”
杜润秋的视线落到了刚才龙勇带来的那几瓶药上。Gleevec,那是目前最有效的抗癌药物之一,价格非常昂贵,就这么几瓶,价值应该是好几万。一个癌症患者,如果要使用这种月,一个月最少也要两万以上,还不算配套的药物。他一看到龙勇的药,就已经明白了龙勇的动机。
不管怎么说,这个动机,总比贪财的动机要能让人原谅一点,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就是村长和九叔的故事的翻版。”杜润秋低声地说,“是吧,所长?你也得了癌症,癌症是太花钱的病,需要一大笔钱才能救你。你没有这笔钱,龙勇也没有。但是,龙勇想救你,不顾一切地也想救你,哪怕是不顾自己的良心,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不是始作俑者,他也没有杀人,但是他视而不见,有意纵容。事后,他可以在倒卖壁画的那笔巨款里分得一部分,作为你的治疗费,那是绰绰有余的。”
丹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里有同情,也有怜悯。“所以,你默许了。但是,当你的手下,小徐,他也对现场是不是第一现场产生了怀疑而因为一个‘意外’而死亡的时候,你感到良心更不安了,是吧?本来,你对杨翰的死,已经是非常不安了……”
“那不是一个意外。”龙勇声音淡漠地说,“三嫂在第三窟的门口放了一个球,豆子平时玩的一个球。她跟小徐说,她把手电忘在了里面,让小徐进去帮她拿。小徐出来的时候,一脚踩上,‘意外’就发生了。”
杜润秋打了个寒噤,感激地看了晓霜一眼。如果不是当时晓霜眼疾手快,他大概就跟小徐一起见阎王去了。马爱莲这个法子很简单,并不一定会有效,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小,但是,却很走运地成功了。后来,她积极地要求进去抬人,就是想把“凶器”拣出来。
老所长望着龙勇,那双眼睛是疲倦而伤痛的。“阿勇,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要我用这些钱来活下去?你觉得……我能活下去吗?”
“……爸,我只是想你活下去。我不想再发生九叔公那样的事。我不想我的人生再有同样的遗憾。”
杜润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他又垂下了眼皮。是的,只有亲情,骨肉至亲,才会让龙勇不顾一切。
丹朱低声地对他说:“难道你没发现吗?秋哥,你果然观察力不行。我看到不少他们的黑白老照片,里面就有老所长和龙勇的合照。我当时就怀疑他们是父子了……长得确实有点像,而且年龄也相仿。”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哪里有必要去证实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他怎么会干这种违背良心的事?”
老所长的眼神,更绝望了。“阿勇,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道我有多爱这个地方,你比谁都清楚。你怎么能纵容这样的事?你知道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吗?”
龙勇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爸,我只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把你那笔治疗费给筹齐!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所长笑了。“人活着,有很多种活法。从小,我就是这么教你的。阿勇,到此为止了。你理智一点,我的病,已经是晚期。就算治疗,也是活受罪。你想让你的父亲去受那份活罪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千佛峡,每天在这里看着……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那线光洒在洞窟里,所有的菩萨都在对我微笑……那时候,就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
龙勇突然叫了起来,他的眼泪也飞溅了出来。“是的,你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些壁画,这些塑像,这些黑洞洞的洞窟!可是我呢?你想过我没有?想过你的儿子没有?你从没关心过我,从没照顾过我,你心里永远都只有那些壁画!你明知道我是在为你隐瞒实情,你反而把他们--”他指了一下杜润秋,“引到了壁缝里,还把那个净瓶给他们!你是想要他们发现真相,是吧?你是想有人把事情揭穿,是吧?”
“……我不希望你一错再错。”老所长倦怠地说,“我不愿意当面揭穿,毕竟,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自己把作错的事,作一个了结。”
他站了起来。他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但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坚决。“你们几个,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龙勇对着他佝偻的背影,发狂一样地大喊道:“你是为了杨翰,才一定要我死的,是吧?我是你的儿子,这不错,可是,你却更喜欢杨翰,比起我,他更像是你的儿子,是不是?你宁愿要他,也不愿意要我这个亲生儿子,就因为我不像他一样,懂得那些见鬼的壁画,不能跟你高谈阔论!你看不上我,甚至看不上我为你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
老所长站住了。他颤抖地,低声地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龙勇的狂笑声,骤然地停止了。片刻之后,屋里再响起的,是他崩溃的痛哭声。
“所长,马爱莲是从你那里知道密码的,对吧?”丹朱问道。
老所长点了点头。“我老了,记性不好,都是记在本子上,马爱莲要翻到是很容易的。她常常到我那里来,我有时候也会过来。都是我的错,太大意了。”
杜润秋望着他,低声地说:“所长,你大可不必这么大义灭亲的。”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老所长说,他的眼里又有了那种炽热的光芒,像日落时最后的光照。“有些东西,是决不能被伤害的。无论谁都没有权利去伤害它们。还有,杨翰,他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他就跟我的亲人一样。阿勇是我的儿子,他并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学生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丹朱轻声说:“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老所长点了点头。“你说。”
“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那天晚上,是您带我们去的?您为什么要带我们去?”丹朱问。“那天晚上,马爱莲在我们的茶里下了安眠药,因为她和彭怀安打算继续进行他们偷盗壁画的事,怕我们碍事。秋哥喝了,我们没喝,才能醒过来,跟着您过去。”
老所长看了她一眼。“你们没发现那个地方就跟水月观音像上面的一样吗?当年的许玄清,不止是以仙芝为蓝本,甚至连实景都有蓝本。那个地方之所以能一直保存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仙芝的希望,她喜欢那个地方。至于那个净瓶……也是当年在千佛峡出土的。据说,这个净瓶就跟观音柳一样,跟仙芝息息相关,就像观音柳的枯黄和变绿一样。我可怜那个姑娘,我也不希望她再杀人,我想让你们带走这个净瓶……”
杜润秋听得有些糊涂。他插嘴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拿走净瓶,她就没有能力再杀人了?那以前为什么不这么做?据说,为了偷盗而死在她手里的人,并不少啊!”
老所长这次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你们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死在仙芝手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