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吃了一惊，杜润秋也怔住了。老所长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太天真了，也太高估人性了。知道吗，自从彭大发死后，下了一场大雨解了旱情，这里的人们就相信，只有给水月观音上供，才能多下几场雨，让他们的生活好过一点。但是，并不真是有那么多人有胆量去动水月观音的脑筋的！”
丹朱颤声地说：“是不是……其中的某些人……并不是盗贼……而是被……当地的人联手……联手……”
“那些被杀掉的人，都是些最被人看不起的人。”老所长苦涩地说，“也都是没有人关心的人。那些年那么混乱，加上迷信的作用，没有人去管。直到这十几二十年，人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又成立了研究所，专门管理千佛峡，这种事情才逐渐消失了。其实，聪明一点、有点远见的人，都已经觉察到这一点了，像九叔。”
老所长深深地看了杜润秋一眼。“贫穷和愚昧，就是造成悲剧的根源。知道为什么许玄清会嫌弃那么一个美丽的妻子吗？就因为仙芝是个有名的舞伎，在唐末战乱的时候流亡到千佛峡一带的，她最擅长的就是反弹琵琶。许玄清是个懦夫，他甚至不敢在文书上留下他妻子真正的身份，却说是他的女儿，他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他又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是个很软弱的人，我看不起我自己。我也动摇过，一开始，我并不真想把事实揭示在你们面前，我甚至还给你们指过错误的方向……”
他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地说：“刚才……你们真的看到豆子了吗？豆子……它不是已经死了吗？”
晓霜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一下子抓住了丹朱的手。杜润秋也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他“啊”地一声低叫，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这时候，夕阳西斜，千佛峡被笼罩在落日的光里，凄艳如血。河流里的冰块已经都化了，水流奔涌，冲击着两岸的沙石。那两行榆树，似乎也红得更艳了，枝叶仿佛都是在血里浸过一样。傍晚的冷风穿过峡谷，发出飒飒的声音。
第三窟的铁门是开着的。有两个人站在洞窟的门口。夕阳的光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笼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晕，似真似幻。
一个是杨翰。他仍然跟杜润秋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一身黑衣，镜片下的那双眼睛，热情而又聪慧。
另一个是个女人。一个一身轻纱衣裙，头挽云髻的女人。极美丽的一个年轻女子，脸如银盆，双眉如画，眼角含情，嘴唇如花瓣绽放。
杜润秋揉了揉眼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杨翰和那个绝色的女子仍然站在一起。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杨翰的怀里，还多了一只黄猫。
“丹朱！！”晓霜忽然尖叫了一声，她死死拽住了丹朱的手臂。杜润秋惊觉地看着她们俩，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又在搞什么花样。只听见晓霜抓着丹朱，一叠连声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会永远活在这里，杨翰会活在他最爱的地方，永远……让他们去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接近永恒？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永远的东西，丹朱，你真的就不觉得感动？丹朱……”
“啪”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从丹朱的手里滑了下来，落到了地上，碎了。杜润秋低头一看，是那个羊脂白玉的净瓶，他们在竹林拾到的。
晓霜的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滑了下来。阳光里，杨翰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豆子也仰起脸，对着他们“喵呜”了一声。
杨翰的笑容，在沉落的光线里，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逝。
老所长一个趔趄，像是双腿已经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样。杜润秋虽然晕眩得厉害，但仍然手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看到，老人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这会是他的希望。他会永远活在他所爱的地方，永远守护着千佛峡。”
说完这句话，老所长推开了杜润秋，向他之前休息的那间小平房走了过去。
“走吧，你们也该走了。”
轻轻的“叩”地一声，门关上了。与此同时，杜润秋听到了从另一排的平房里传来的两声枪响。
一前一后的两声。
杜润秋转过头。千佛峡已经沉入了一片暮色里。那盏昏昏欲睡的灯，终于熄了。
一切都结束了。只有傍晚的风声，依然穿林度水而去，不肯停步。
尾声
三个月后。
杜润秋站在C市博物馆的某间特别展室里，怔怔地望着墙上一幅展品。
这就是杨翰曾经提到过的、当年在千佛峡由张大千所绘的水月观音像的摹本真品。画中的水月观音，依旧是似笑非笑，眉目传情，秀丽绝伦。当杜润秋知道它在C市巡展的时候，他一改往日的秉性，居然跑去参观了。
在他们离开千佛峡后，晓霜从李副院长那里得知，极其离奇的，存放在梦城的那具千年干尸，突然间成了尘土。梦城前的那株观音柳，也完全枯萎，残枝败叶永远地埋在了黄沙里。当然，这也许都是自然现象。
那个叫仙芝的痴心女子，在苦苦守候了千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她的另一个所爱。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瞬间，杜润秋有些恍惚。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就算是穿越千年，有缘的人也会相逢，相知，相恋，即使原本是人鬼殊途？
这一切，是真是幻？
她留在死去的杨翰额上的那一吻，象征的并不是恐怖和死亡，而是这个痴情女子从此不会再为悲伤的过去所困。
杜润秋对着墙上挂着的水月观音摹本凝视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挪开了。
这位著名的画家，留下了不少墨宝，都是有关千佛峡的。杜润秋又在另一幅反弹琵琶的飞天前停住了。
许玄清为什么要抛弃如花似玉的妻子？老所长说的有道理，仙芝本来是个舞伎，那反弹琵琶就是最好的例证。反弹琵琶的技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仅仅是画师笔下的一个美丽的形象，一直是个谜，但杜润秋深深相信，仙芝就拥有这样的技艺。
如果换了杜润秋，他绝对是无比满意这样一个妻子的，绝对会当成上天掉下来的宝贝。可是，许玄清更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金钱，地位，名誉，这跟杨翰正好相反--杨翰的梦想，就在那上百个洞窟里，那些记载着历史沧桑的壁画里。那是他的生命，他的挚爱。
老所长也一样。他跟龙勇是骨肉至亲，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仍然无法击穿他这份挚爱，来自灵魂的爱。
那一天，两声枪响后，杜润秋冲过去一看，彭怀安和龙勇都倒在了血泊里。龙勇一枪打死了彭怀安，另一枪留给了自己。
这是他的选择。
马爱莲死在了第三窟的水月观音像下面。她是心脏衰竭而死--这是法医的说法，事实上，杜润秋相信，她是因为恐惧而死的。两颗血淋淋的眼珠，落在了地上。马爱莲到死也没能在地上摸到她的眼珠子。
豆子也有自己的报复方式。
老所长扔掉了他随身的药，也就是晓霜曾经在他身上找出来的那瓶药。他的病，随时都需要那瓶药。在警察到达千佛峡之前，他已经躺在床上，静静地走了。杜润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杨翰和仙芝在一起？还有豆子？他们在一起……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俗世中的人永远走不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世界。
就像千佛峡的第四窟，晓霜一直向往的那幅普贤文殊变，里面描绘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极乐世界，香烟缭绕，歌舞升平。对于那个世界，尘世的人，只能仰望，永远无法企及。
杜润秋吸了吸鼻子。他的眼睛发酸，鼻子也酸得难受。
离开展厅之前，杜润秋回了一次头。明亮的展厅灯光之下，摹本里的水月观音正在对他微笑。
她也是不朽的。
如果说杜润秋还有什么不解的话，那就是梦城的人头鼓和人头碗，究竟与千佛峡的水月观音有什么关联。这一点，他相信晓霜和丹朱是知道些眉目的，因为他看到过晓霜画的素描。知道她们相当留意这件事。但她们不说，杜润秋也懒得再问了。
出了博物馆，外面有不少摆摊的小商小贩，卖的都是些假古董。杜润秋走到一个卖连环画的小贩那里，从一套《西游记》当中，随手拿了一本翻了起来。
他拿到的是一本《计收红孩儿》。
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会使三昧真火，熏得孙悟空受不住，无计可施，只得到南海找观世音菩萨求援。杜润秋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了丹朱讲过的那段话。“我这净瓶里的水，可以灭三昧真火，只是净瓶给了你，又怕被你骗走……”
不，不，不。净瓶，不止是盛了甘露可以灭火的。一瞬间，《西游记》里那些光陆迷离的故事，在杜润秋脑子里乱撞。
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有一件宝贝--羊脂玉净瓶，连孙悟空这么神通广大的都能收进瓶子里。
还有个阴阳二气瓶，一样的也能把人收进去，只需叫一声名字，便能连把人的神魂一起收进去。
康源低沉而郑重的警告，终于清晰地响在了杜润秋耳边。
“……别问我是什么，我也不确定，但是如果你见到你会反应过来的--那么你就立即逃开，越远越好。”
那个珍贵的羊脂白玉净瓶，就在丹朱和晓霜的脚下，摔成碎片。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杜润秋昏头转向地按下了接听键，立刻又听到了晓霜娇滴滴的声音。
“喂？秋哥啊？你有没有空？下个月我有个计划哦，这次你一定要来啊……”
手机从杜润秋的手里滑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