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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初春(1)

东风激荡,沙尘翻卷,转眼间伊柏泰就被覆盖在漫天遍野的风沙之下。刚才还在营盘前杀气腾腾两相对峙的人马,俱在这大自然的暴戾之下失却颜色,或匍匐或四散,狼狈不堪地渐次退入营盘之中。伊柏泰平整的方型土屋,就是为了防御沙暴才设计成这个样子,眼下,人畜只有躲入土屋,才能保得安全,得到暂时的喘息。

武逊的身体尚且虚弱,却也只能勉力支撑着,命令潘大忠等四个火长各自率部暂避沙暴。蒙丹带着突骑施部队也退入伊柏泰,武逊让人将他们送入偏营暂歇,自己则和潘大忠引着李元芳等人躲入营盘内最大的土屋,也就是曾经的编外队队正吕嘉的营房。

狂风呼啸中,扑面的黄沙细密迅疾,竟打得人露在外面的肌肤痛楚难当,更兼呼吸困难,眼睛不敢大睁,大家几乎是一步步地挣扎着才摸进了屋子。刚一进屋,李元芳便扶着狄景辉坐到椅子上,察看他的箭伤。只见左肩上插着一枝雕翎,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衫。狄景辉蹙着眉头一个劲吸气,倒也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武逊倒在椅上,潘大忠端过热奶来,武逊接过来喝了几口,摆手:“去,去看看怎么样,把咱们最好的金疮药也拿过去。”潘大忠答应着凑到李元芳身边,问:“李校尉,这伤……”李元芳已把伤处周围的衣服撕下,平静地回答:“看着还好,因为距离远,这箭到时已力道不足,所以入肉不深。也没伤到骨头。”他看看脸色苍白的狄景辉,笑了笑,低声道:“我把箭拔出去,你忍一忍。”

狄景辉这辈子哪受过此等罪,好在他体魄强健,颇有胆气,神情倒还镇定,点点头道:“你这家伙,利索着点就行。”李元芳伸出右手握紧箭身,左手轻轻拍了拍狄景辉的后背,乘他一分神,猛地将箭拔出。狄景辉只觉左肩一阵剧痛,痛彻心肺,猝不及防间眼前金星乱迸,他大喊一声,身子晃了晃,被李元芳轻轻扶住靠在椅背上。顺了好几口气,狄景辉才抬手抹了把满脸的痛汗,呲牙咧嘴地抱怨:“怎么这么痛?痛死人了!”

李元芳拿着那枝拔下的箭,反复看着:“吕嘉太恶毒,用的是有倒钩的箭。虽然伤口不深,也带下一整块肉来。”他把箭往狄景辉面前一送,笑道:“要不要看看?”狄景辉把头一歪:“哪天带出你的肉来,我再看!”潘大忠拿过个纸包:“李校尉,上金疮药吧。”李元芳谢了一声,却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银盒,自盒中倒出些白色的粉末,撒在狄景辉的伤口上。潘大忠好奇地问:“这是?”李元芳答:“这是最好的外伤药了。”

正在上药,突然营房门大开,灰黄的沙尘伴着呼啸的狂风,跟随一个轻捷的红影一齐涌入营房。武逊吃惊地叫了声:“蒙丹公主!你怎么过来了?外面那么大的风沙。”“风沙小点儿了,没事,我过来看看。”蒙丹边说边急急地赶到狄景辉的身边,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咬了咬嘴唇,打开手里提着的包袱,从里面抽出雪白的布衫,分明是女子洁净的衣裙,“嘶啦”两声,便被她撕成长长的布条。

李元芳已收拾清楚了伤口,见蒙丹捧着布条过来,便问:“你会包扎?”“会。”“刚好,你来吧。”李元芳让出位置给蒙丹,她便细细地包扎起来。狄景辉的肩头自上过伤药,痛感渐渐缓解,身心都舒坦了许多,本想和蒙丹聊上几句,可她专心致志地低头包扎伤口,面颊就靠在他的耳侧,垂下的一缕发丝在他的眼前轻轻颤动,狄景辉突然间觉得心神激荡,竟自无语。

蒙丹忙完,娇小的鼻尖上已泛出点点细微的薄汗,她抬起头来,与狄景辉恰恰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赶紧各自调转眼神。蒙丹看到狄景辉的脸色十分苍白,形容颇为困顿,便关切地道:“你……流了这么多血,最好躺一会儿。”

桌案边,潘大忠刚刚将李元芳等人昨日到达伊柏泰的情况,以及自己抛纸团蒙骗吕嘉的经过说给武逊听。听到蒙丹说话,潘大忠左右看了看,建议道:“武校尉,李校尉,刚经过场生死搏杀,诸位都很疲乏了。不如大家先休息半日,待回过神来,晚饭时咱们再聚。”武逊皱起眉来似要反驳,潘大忠忙道:“武校尉,不说别人,你自己在狼群中困了整整三天四夜,怎么说也得先用些食水,缓一缓吧?还有李校尉,刚到伊柏泰就寅夜救人,至今都没有合过眼,一定也很累了。”

武逊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对李元芳一抱拳:“李校尉,如今吕嘉已除,重整编外队组建剿匪团的事情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潘火长说得有道理,今天下午咱们先各自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之后,再作他谋。”李元芳尚未作答,营房门被猛地推开,两名兵卒入内禀报:“武校尉,吕……队正的尸首现放置在营房外,请武校尉示下,该如何处置?”

武逊听到吕嘉的名字,一时间百感交集,虽然此人残忍狡诈,欲以极其卑鄙的手段置自己于死地。但毕竟是多年翰海军的同僚,想到今日居然同袍相残,心中凄冷的悲怆之情远远超过了刻骨的仇恨。武逊挥了挥手:“先找个空营房搁下,把尸首整理干净……再说吧。”“是!”两兵卒得令欲退,李元芳站起身来:“吕队正身上还有样东西,我去取来。”说着,便随二人出去。

潘大忠和武逊面面相觑,眨眼间李元芳又回来了,把手里捏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搁,“当啷”一声,一块宛如琉璃碎片样的东西裹在猩红的血色之中。“这是什么?”武逊和潘大忠同时伸出脑袋,瞪着这东西发愣。

“就是这东西要了吕嘉的命,也救了我们大家。”李元芳坐下来,捡起那块东西来仔细擦拭,血色除尽,武逊和潘大忠才看出它通体透明无色,不大,有棱有角,看着边缘十分锐利。李元芳朝韩斌招招手:“来,还给你。小心收好。”

韩斌跑来接过那东西,潘大忠百思不得其解:“李校尉,你说是这东西要了吕嘉的命?”李元芳点点头:“刚才我是从吕嘉的咽喉上把它取下来的。”“啊?原来你方才奇袭吕嘉,用的就是这个……暗器?”李元芳笑了笑:“割破绑缚我的绳索,靠的也是它。不过它不是什么暗器,只是斌儿的一件玩意儿。他平常没事就拿着玩,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

武逊长吁口气道:“用件小孩的玩意儿都能杀敌,李校尉,武逊可算是见识了你的本领了。不过你那会儿佯作无奈,束手就缚时,是不是也该先给我和老潘通个气,害得我们两个都以为真没辙了呢!”老潘附和:“是啊,李校尉,你可把我们也骗坏了。”李元芳摇了摇头,正色道:“二位在那么危急的情势之下,仍然舍身相助,元芳感佩!不过我并没有骗你们,当时我自己也以为没有希望了。”“可是……”

李元芳指了指韩斌,轻声道:“这东西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并没有拿。如果不是吕嘉突然放的那两箭,我就没有机会与狄景辉回合,而这东西是狄景辉中箭倒地时才从斌儿那里悄悄取来,然后又趁我去搀扶他之际,转到我的手里。所以说,最终害死吕嘉的其实还是他自己。”“原来如此。”武逊和潘大忠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千钧一发的转机,虽看似偶然,却仍暗合了恶有恶报的因果,吕嘉终于还是死在了他自己的恶念之下。

那边蒙丹搀扶着狄景辉躺到榻上,又端了热水给他喝。狄景辉被她温柔细心地照顾着,心里千头万绪的,再看到蒙丹那双关注的碧眼,更觉悲喜交加,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便干脆闭上眼睛装睡。蒙丹只当他负伤不适,也不敢打搅他休息,在榻边坐了坐,就打算离开。她走过桌边,看武逊三人还聊得起劲,便浅笑盈盈地道:“那边伤者都睡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要休息的,怎么还说个不停啊?”

“啊!”武逊和潘大忠相视一笑,忙道:“是啊,是啊,一说起来又忘了。”潘大忠道:“武校尉,您的营房我已经让人准备出来了。就在近旁,这间营房最大,要不然就先让李校尉和狄公子,还有小孩儿在此安歇,你看可好?”武逊点头:“嗯,这样很好。我也困得不行了,必须要睡一睡。咳,几个晚上没合眼,直到现在眼前还是一对一对的绿光,晃来晃去……噢,潘火长,等风暴停了,让人去清理那些狼尸,把狼皮剥了,狼肉取回来腌上,今晚我请伊柏泰的弟兄们,还有蒙丹公主的骑兵队好好吃上一顿!”

武逊、潘大忠和蒙丹先后离开了。韩斌跑到桌旁,一下抱住李元芳,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李元芳抬起左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今天吓坏了吧?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韩斌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就去抓他的右手。李元芳摊开右手,满手的血污,原来早上为了不让吕嘉发现,他把那块锋利的“暗器”紧捏在右手中,手掌心早被扎得一片狼藉。

“去拿点水来。”“噢!”桌上的罐子里就盛着清水,韩斌倒了点在李元芳的右手上,替他清理伤口。他为李元芳做这类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干起来十分熟练。洗干净伤口,韩斌又去榻上拿蒙丹留下的白色布条,刚抽出一条,狄景辉也从榻上坐起来,把身边的小银药盒递给韩斌:“这伤药你也给他上一点儿吧。”

“我不用这个。”李元芳从韩斌手中接过药盒,放回桌上,示意韩斌直接给自己包扎。狄景辉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把玩那小银药盒,一边问:“为什么不用伤药?”“就剩这么多,省点用吧。”

狄景辉把盒子往桌上一搁,啼笑皆非地看着李元芳:“药还要省着用?你也太……”他不由分说在李元芳的手掌上撒了点药粉,才让韩斌包起来。李元芳朝他挑了挑眉毛:“怎么了?伤者不睡了?”狄景辉有些尴尬,支吾道:“刚睡了一下,翻身碰到伤口,疼醒了。”

李元芳也不揭穿他,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今天多亏了你,谢谢。”狄景辉撇了撇嘴:“狗急了还跳墙呢,这算不上什么。说实话,一路上被你像小孩子一样照顾着保护着安排着,我实在是难受得不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不争气,过去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现在才发现,离开了商事学问,我居然百无一用。”李元芳笑了笑:“可你今天救了我们大家。”

狄景辉慨然叹息:“救了大家的是你,我只是自救罢了。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做英雄。像你这样,太累!”

一边说着,狄景辉把那小银药盒递还李元芳,笑道:“这可是个贵重的物件,是不是皇上赏赐给你的?”“很贵重吗?”李元芳仔细瞧了瞧那盒子:“我倒从来没注意过。怎么贵重?”狄景辉没好气地道:“什么好东西给你都白搭!”他指着盒盖:“你看这盒盖中心是透雕的十字形花瓣,还涂了金,整个银盒周边都是镶金的花纹,这样的雕刻和镀金的手艺,只有御用的药盒上才有,偶尔皇上也赏赐给最宠信的朝臣,民间是不许用的。此外,这药盒的盒盖盒身契合地特别好,就算掉到水里也不会漏!”

李元芳这才了然,自嘲地道:“原来如此……哼,其实我最怕看见这个盒子,每次用到它都是狼狈不堪的时候,实在没有心情去鉴赏它的好处。不过,这盒子不是皇上赏的,是大人给我的。”狄景辉意味深长地点头:“那肯定也是皇上赏赐给我爹,他又给了你的。”紧接着,他又笑道:“呦,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出怕这个字,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畏惧呢。”李元芳摇头叹息,沉思了片刻,才道:“没有人会无所畏惧。实话告诉你,自从咱们跟着武逊进入沙陀碛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怕,特别是那天晚上发现快没水的时候,还有今天吕嘉朝你们射箭的时候……”

狄景辉听得愣了愣,接着又释然:“现在可以不用怕了吧?”李元芳紧锁双眉:“暂时可以喘口气吧……我也说不好,伊柏泰里面一定还藏着许多秘密,甚至杀机。我的感觉并不太好。”狄景辉注意地看了看李元芳的神色,轻松地笑起来:“咳,你也别太担心。我想,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的。说来说去,咱们应该算吉人自有天相。”“但愿如此。”

韩斌给李元芳包扎好了伤口,从桌上捡起银药盒来玩,狄景辉想起来什么,指指盒子道:“哦,这伤药用光了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去庭州自己找药材来研配,这个我倒会,保管比皇帝的药还好用。”李元芳点点头,轻轻搂过韩斌的肩膀,正色道:“我现在非常后悔带上你这小子,当初真应该把你留在洛阳。”韩斌挣脱李元芳的怀抱,满不在乎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李元芳一皱眉:“我是说真的,过几天我想办法把你送回去吧。”韩斌在桌上撑起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走!你没有我是不行的!”狄景辉哈哈一笑,劝道:“好了,废话少说,先各自睡觉,等睡醒了再讨论谁没谁不行吧!”

傍晚过后,风暴终于停歇下来。武逊酣睡了整个下午,醒来后又痛痛快快地吃了顿泡馍,喝了几大碗羊奶,毕竟是身体底子厚实的人,他此刻感觉很不错,体力基本已复原了。距离吃晚饭还有一些时间,伊柏泰营盘里面静悄悄的,经过了上午的风云突变,大家此时似乎都还未彻底醒过味来,仍在伺伏中盘算和等待着什么。

武逊独自一人离开营房,围着木墙慢慢转悠着。伊柏泰这个地方与世隔绝,荒僻独立,就连武逊这样老资格的翰海军官,以前都只来过伊柏泰两三回,而且从来没有深入过内部。四天前吕嘉接待武逊时,推三阻四地只带他看了外部的营房,今天,武逊自己也对木墙内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吕嘉死了,可他的阴影并没有散去,这里的一切都残留着他在此经营多年的印迹,武逊知道,要想真正地接管伊柏泰,并把它改造成剿匪的基地,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埋头想着,武逊沿木墙转了个弯,差点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人。那人轻捷地往旁边闪过身,招呼道:“武校尉。”武逊抬头一看,李元芳正微笑着向他抱拳行礼。

“啊,是李校尉。”武逊赶忙回礼,脸上却掩饰不住尴尬之色。自狼群中被李元芳搭救之后,他们一直处于危急的状态中,武逊始终没来得及向李元芳正式道谢,同样也没有为自己将李元芳他们抛在大漠中的行为做出解释,此刻二人突然两两相对,武逊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李校尉,怎么不在营房里休息?”武逊定定神,随口寒暄了一句。“已经休息过了。”李元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武逊“哦”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看着李元芳还是一脸淡然地站在面前,武逊心里不禁懊恼起来,脾气上涌,索性直奔主题:“李校尉,武逊给你赔罪了!”他不看对方的表情,继续急匆匆地道:“武逊把李校尉和狄公子你们留在阿苏古尔河畔,实在是顾虑伊柏泰的情势凶险,怕有你们跟随在一起,不好控制局面所以才出此下策……此后武逊被困狼群,自顾不暇,虽非故意但也牵连你们遇险,实非武逊本意。还望李校尉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一段话说完,武逊长吁口气,直视着李元芳抱拳致意。

李元芳淡淡一笑,平静地道:“武校尉,你过虑了,事情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经此一役,今后你我二人更要以诚相见,方能在伊柏泰通力合作,完成剿匪之任。”“那是自然!”武逊大声称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个李元芳怎么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说起话来也太厉害了吧。好歹,我武逊还是正职啊!想到这里,武逊的脸上又有点儿阴云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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