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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春(2)

武逊尚在心中颠来倒去地思量着,李元芳抬头望向高高的木围墙,连排的墙顶上密布的刀尖如犬牙交错,黄昏的日光砸碎在个个高低不平的锋刃之上,飞溅出点点金珠。李元芳扭头问武逊:“武校尉,我们何时入狱内检视?”武逊沉着脸回答:“不急。今天晚了,入夜大家还要好好欢聚一次。我已吩咐过潘火长,明日便带你我进到监狱内部察看。在四个火长中,潘火长年岁最长,在伊柏泰服役多年,亦是主事,对监狱里的一切事务他是最熟悉的。”

“哦,如此甚好。”李元芳答应了一句,扭回头来盯着武逊,突然问道:“武校尉,潘火长与吕嘉有什么过节吗?”“啊?”武逊一愣:“这……我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觉得奇怪,便追问:“李校尉何来此问?”

李元芳平静地回答:“没什么。昨天他冒险带我去救你,我十分意外,便问他原因。他只说他对吕嘉恨之入骨,想靠你我之力除去吕嘉。”“原来如此?”武逊思忖着道:“我只知道潘大忠过去曾经是庭州刺史钱归南的家奴,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钱刺史,就被遣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至于他如何与吕嘉结仇,恐怕还要找他自己细问。”见李元芳沉默不语,武逊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李校尉,吕嘉残暴淫虐,此地的编外队上下对他早就心怀不满。这几日看到他加害我……与你们,潘火长出于正义,伸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罢。”话音之间,似乎有些愤愤然。

李元芳眉尖微挑,注意地朝武逊看了一眼,其实他非常了解对方的感受,但却懒得去迁就。从除掉吕嘉进入伊柏泰之后,心情稍有放松,长久以来的疲乏和郁积的伤痛就一齐袭来,下午他只敢略微躺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动,否则恐怕真的要起不来了。他现在只想说必须说的话,做必须做的事情,对别的就无心也无力去多顾及。经过这段时间,李元芳对武逊的为人已经很有把握,知道他是大局为重的耿直之人,只要假以时日,双方定能肝胆相照,因此从现在起就对武逊免了一切虚礼和客套。

武逊却只觉得李元芳太过冷淡傲慢,脸上有些挂不住,就道了声:“李校尉,没事就先休息去吧。”转身要走,李元芳又把他叫住了:“武校尉,请留步。”武逊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事?”李元芳跨前一步,微笑着道:“武校尉是否还记得我向你讨要兵刃?”武逊一愣:“记得……怎么?你还要?”李元芳点了点头:“武校尉,你都看见了,我真的没有兵刃。射杀狼群用的弓还是向蒙丹公主借的,今天晚上我就打算还给她。所以,还得麻烦武校尉给我找件兵器,普通的钢刀就可以了。”

“这……”武逊此刻真是尴尬极了,他嚅嗫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李校尉,实话告诉你罢,刺史大人给我准备的那些兵械,全是破烂锈损的东西,根本不堪一用。你要兵刃的话,要不然晚上我和潘火长说一说,再想想办法。”李元芳眼中锋芒一闪,追问道:“可是武校尉,伊柏泰编外队官兵所有的兵械都是极好的。我方才已经大致看过了,这里所用的装备即使在亲勋的十六卫禁军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武校尉为什么还要请刺史大人为编外队准备军械?”

武逊闻言大惊,他阴沉着脸仔细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李元芳所说非虚!一直以来,瀚海军上下都知道,编外队是吕嘉为了管理伊柏泰这个大监狱而奉命组建的。除了队正和火长几名军官之外,其余队员都是当地招募的牧民和轻罪囚徒。由于不算瀚海军的正式编制,士兵无法领取军饷,也没有正规的兵械和坐骑,只靠着钱归南每年划拨过去的很少一些款项维持。所以此次钱归南让武逊来伊柏泰,武逊就料定这里缺少必须的辎重,才要早做准备。可他这几天来的经历却让他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伊柏泰。吕嘉的编外队虽然人员混杂,杀伐无度,不像正规的军队而更像一个匪帮,但他们的甲胄、兵刃,甚至坐骑无一不精,的确比庭州驻扎的瀚海军还要强,这一点实在是大大出乎武逊的所料。想来想去,武逊觉得还需要对此好好调查一番,便对李元芳道:“李校尉,伊柏泰编外队的辎重情况,我也不清楚。咱们还是明天找潘火长一起盘问吧,到时候再为李校尉找一样合手的兵刃,你看如何?”

李元芳点头称是。此时天色已晚,营盘外人声渐起,开始点燃篝火了。潘火长兴冲冲跑了过来,高声喊道:“武校尉,李校尉!你们都在这里啊。营盘前野灶全搭好了,弟兄们饿了,都眼巴巴地等着呢,是不是该开席啦?”武逊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潘火长,你去招呼兄弟们!李校尉,你我去请蒙丹公主吧!”

莽莽荒漠,炊烟直上。冲天而起的熊熊篝火,仿佛欲与天上悬挂的点点繁星争辉。灿烂的星河蜿蜒流转间,托出一轮澄莹的明月,将亘古不变的玉颜晴光自苍穹撒向大地。在极目的远端,黑色云雾缭绕的深处,月光映出雪山冰峰之巅的幽深旷达,宛如梦中的仙境。

伊柏泰的营盘之前,今夜不再寂静。欢声笑语阵阵不绝,是压抑太久的释放和宣泄。夜空为顶,天山作墙,沙海如席,丘岭似帷,即使在幽闭的深处仍有地狱般的怨毒滋生,即使在旷野的周围仍有重重杀机四伏,今夜,还是让我们先一醉方休吧。

夜已深,伊柏泰的编外队和突骑施的骑兵队早都喝成了一片,除了值守的兵卒之外,几乎无人不醉。火堆上烤的狼肉散发出扑鼻的香味,也快被撕扯着吃光了。烧酒、油茶、牛羊奶子……大家都灌得肚子滚圆,沙漠中最珍贵的清水今夜反倒无人问津了。

正中最大的篝火旁,聚着武逊和潘大忠等几个火长。李元芳、狄景辉和蒙丹也被请在一起,狄景辉今夜颇为郁闷,放着好酒不能喝,只好把奶茶灌了个饱,眼睁睁地看着李元芳和武逊、潘大忠那些人推杯换盏,车轮大战。直到武逊各人尽数喝得半醉,或躺或靠在篝火旁边,李元芳也喝得脸色泛红,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狄景辉不由想起他俩在并州“九重楼”的那场酒宴,真是恍如隔世。

蒙丹也喝了不少酒,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碧眼更加亮得耀人。另一席上,哈斯勒尔和突骑施弟兄们喝得兴起,亮开嗓子唱起了突厥歌谣,苍凉的歌声在旷野中回荡,虽然席间的汉人大多听不懂词句的含义,可那悠扬的曲调传递出生而为人的孤寂和悲怆,却深深地侵入到每颗心中。听着听着,蒙丹突然从席间一跃而起,两手向外平端,口中发出一声娇叱,正与哈斯勒尔的歌声应和。突骑施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齐刷刷的欢呼:“公主!公主!公主!”他们知道,美丽的公主要飞旋曼舞了。

几乎所有还没醉倒的人都涌了过来。蒙丹高高仰起粉颈,双足踏着歌曲的节奏,旋转起舞。篝火跃动的光影投在她飞快旋转的身形之上,红衣,丽影,惊鸿,翩跹,热烈胜火,激越眩目。假如说中原大地之上轻柔曼妙的舞姿如行云流水,那么这荒野大漠之中的疾旋劲舞便是烈火炙辉,舞动的不是娇羞脉脉,却是青春迸发的激情,不求天长地久的默契相知,要的只是瞬间生死的碧血丹心。蒙丹越舞越快,在众人的醉目之中,她那翻动的红色衣裾已与身后的片片火焰汇成一体,而她,则宛如一只翩翩舞动的彩蝶,在烈火中飞旋上升,遂成每个人眼中的最后一团光华。

一曲舞罢,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震动旷野的喝彩声:“公主!好啊!”“再舞一个吧!”“太美啦!”蒙丹双颊通红,犹如娇艳欲滴的蔷薇盛开,她不理睬众人的呼喊,却坐到李元芳和狄景辉的中间。塞外的女子从不矫揉造作,蒙丹大大方方地选择与她所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们的身边,武逊等人已经彻底醉倒,有的被抬回了营房,还有的倒在地上鼾声大作。看到蒙丹坐下,李元芳把手中的酒杯向她举了举,微笑着一饮而尽,连夸赞的话都没有说一句。蒙丹冲他嫣然一笑,又回头去看狄景辉。火影逆光之中,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蒙丹,面容疏朗沉静,又透露出深沉的悲伤。蒙丹的心微微一颤,轻声问:“你,不高兴吗?还是……”

夜阑,人散,星光坠落,火影婆娑。彻夜狂欢之后的伊柏泰又安静了下来。篝火旁,只剩两个身影相对而坐,陪伴他们的是地上的沙海和空中的星河。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静谧安详,这无言的相伴,正如初生的情愫和永恒的爱意,温柔地将疲倦的人儿轻轻环抱,带着他们的心走入甜蜜的回忆与美妙的梦境。

狄景辉捡起一根胡杨枯枝,在面前的沙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行行诗句,蒙丹垂下火热的脸庞,轻轻念道:

草原生毓秀,不与塞南同。

羽落随绯舞,星垂入紫瞳。

唇分梅正艳,话吐意方浓。

万里长沙尽,犹追这点红。

念罢,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头,幽深的碧眼中点点莹泽闪烁。狄景辉朝她微微一笑,柔声问:“能读懂吗?我特意写得浅显些,这是为你,为你方才的舞蹈而作的。”“我……知道,”蒙丹欲言又止,唇角轻扬:“大概可以懂的。这诗……真美。”半晌,她又扭过头,火光把她半侧的脸庞映得越发娇美:“还从来没有人为我写过诗,谢谢你。”

狄景辉含笑问:“那你知不知道,这诗里还有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蒙丹蹙起精巧的眉尖,意态纯真而甜润。狄景辉点点头:“是的,我给你起的名字,汉名。”“我的汉名?”蒙丹眨着眼睛,俏皮而又好奇地盯着狄景辉。狄景辉指向诗句:“梅,红,艳。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梅红艳,梅红艳?为什么呢?”蒙丹托腮凝眸,似在品味。狄景辉欣然解释:“用梅作姓,是因你哥哥的汉名叫做梅迎春,你随他便也姓梅。红,则是因为你爱穿红衣,每次见到你,都是一身丹霞,火热炽烈。而艳,则是因为红梅艳冠群芳,更兼你一双碧眼,与红衣相称,艳无可匹。故,为蒙丹公主献上‘梅红艳’这个汉名,不知道公主肯笑纳否?”

蒙丹“扑哧”笑出了声,睫毛微微颤动,娇嗔道:“谁要你起这个酸不拉唧的汉名?我还是喜欢我的突厥名字!”狄景辉也哈哈大笑起来,自嘲道:“酸吗?好像是有点儿,请蒙丹公主,啊不,红艳姑娘见谅。我们汉人男子嘛,就这毛病。”笑声渐渐落下,他突然心绪翻动,一时间难抑激越的情怀,双眼竟湿润了,颤抖着声音,狄景辉喟然叹息:“我这一生,还曾为一个姑娘起过名字,她与你相仿,也有一双碧眼,美得如梦如幻。”

“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你的……”蒙丹轻声发问,不知道为什么心又跳得飞快。狄景辉低下头,努力遏制就要涌出眼眶的悲怆,自她死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陆嫣然,这个让他痛彻心肺的女子,终于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他的胸怀。

“是的,一位姑娘,我给她起的名字是:陆嫣然。她,是我已经逝去的爱人。”

朝霞将露未露之际,狄景辉才回到自己的营房。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狄景辉蹑手蹑脚地朝榻边走去,耳边有人轻声道了句:“回来了。”狄景辉一惊,才发现李元芳坐在桌边,正静静地望着他。

狄景辉乐了,自己也往李元芳对面一坐,抄起桌上的陶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才痛快地道:“快渴死了!哎,老弟你不会是坐在这里等我吧?”“不等你等谁?”“啊?你还真是……”狄景辉摇摇头,凑着窗洞中投入的微光观察了一下李元芳的脸色,叹道:“为什么不睡觉?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李元芳淡淡地道:“我不放心。这里并不安全。”“可是……咳!”狄景辉叹了口气:“你也太操心了。”

“总要有人操心。”李元芳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狄景辉盯着他道:“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去睡了吧。”“不睡了,天一亮我就要和武逊、潘大忠去伊柏泰里面,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指了指桌上翻开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

狄景辉凑过去看了看,笑道:“啊?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李元芳朝榻上的包袱偏了偏头:“在那里头找到的。这书好像是沈珺家里的吧。”说着,他将书翻过来阖在桌上,书脊上空空的铭牌果然和沈珺家里的藏书一个样子。狄景辉毫不在意地道:“咳,那天在阿珺姑娘家里,你不是出去追查杀沈庭放的凶手去了?我无所事事,就去翻沈庭放的藏书,找出这本《西域图记》,我想着咱们要来西域,所以就去取出来看看,后来随手塞到包袱里面,我自己都忘记了。哪想今天让你找出来了。”

李元芳揉了揉额头,低声道:“这书倒不错,讲的都是些西域的风土人情,还有各种神教、文字什么的,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以后也许能用得上。”狄景辉笑了:“就是啊,呵呵,三朝名臣裴矩的书,民间根本就看不到,没想到在沈珺的家里居然有收藏,也算意外的收获吧。”李元芳看了看他,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嘲讽:“你的体格很不错啊,刚受了伤还能精神抖擞地谈情说爱。”

狄景辉并不介意,只是长叹一声:“唉,人总归要活下去吧。你知道吗?这么多天来,我一直都不敢想嫣然,直到昨天晚上,才是她死以后我第一次说起她。心中虽然还是痛得厉害,但又觉得如释重负。仿佛,仿佛,我的嫣然又回到我身边来了。”他停下来,眼神有些虚无,空洞地凝滞在黑暗之中的某处,许久才苦笑着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逝者?”

李元芳不动声色地回答:“不会,我觉得你是对的。”狄景辉很有些意外,抬头看着李元芳:“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李元芳还是很平静:“我怎么想就怎么说。”狄景辉感激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是突骑施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流放犯,还有三年的流刑在前面,我……身无分文,一无所长……”李元芳的眼中闪动狡黠的光芒,微笑道:“可你会写诗啊。”

狄景辉的脸微微泛红,无奈道:“好啊,你就随便调笑我吧。”李元芳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看我是随便调笑的人吗?”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色道:“你的诗不错,我至今还记得几句:‘座上嚎哭状,堂前恨骂音。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狄景辉惊喜过望:“你还真记得?”李元芳坦然地回答:“当然记得。我虽不会赋诗,却也喜欢好的诗句。”

两人均不再做声,狄景辉迟疑良久,终于望定李元芳,诚恳地道:“今夜我一直都在想咱们两人的那场酒宴。当时,我并不了解你的为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李元芳摇了摇头,微笑一下,并不说话。

寂静中,那巧笑嫣然的身影浮动,暗香飘散在他们的身边,轻柔的语音在彼此的心中荡出阵阵涟漪:“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却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们会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狄景辉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他好不容易按捺下翻滚的心潮,强作洒脱地问:“哎,你说蒙丹和嫣然是不是很像?”李元芳直了直腰,探手按着后背,随口应道:“像吗?我不知道。其实我一共也没见过陆嫣然几次,再说那阵子心情很差,所以始终没仔细看过她,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

狄景辉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不喜欢胡人长相的女子。”李元芳有些好笑地反问:“哦,你又知道?那你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狄景辉“哼”了一声:“你?我看你很挑剔!”“我挑剔?何以见得?”“如果你不挑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妻?像你这样少年得志的年青将军,要嫁的姑娘还不得排成长队?估计是你都没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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