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摇摇，偶尔几阵海风将浪打上甲板，板上便泛起海洋特有的咸腥。
有位身材修长的女子独自一人伫在栏杆前望海，不少船客经过，瞥见女子窈窕孤立的背影，目光都不由停驻。
女子头上戴了头巾，将她的整个后脑勺抱住，瞧这打扮，莫非是西域的回人？
女子正是东渡出海的成慕舟，她刚刚还俗数月，新发只长了短短数寸，若是不用头巾包扎起来，难免却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目。
成慕舟站在船头，心潮如海潮，来来回回地起伏：这是她第二次出海东渡了。
第一次东渡的时候，她心如古井，任滔滔巨浪肆意打来，依旧激不起她心里任何一丝波澜。
那一年是永寿二年，她被段然“杀”于宫内，死亡之处距离帝师楼只数丈之遥。
段然的剑锋抵在成慕舟心口，她就干脆自己倾了倾了，于是他的剑刺了进去，血流涓涓。
成慕舟倒在段然怀里，对段然说：“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她终于能无知无觉，和他这一世爱恨了结，生生世世爱恨都了结。
成慕舟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在段然怀中安然闭上了双眼。
可是她居然在海船上睁开了眼睛，成慕舟望着空荡无人房间里的一件件摆设，心中苦笑：是谁？将她抢救回了人间地狱！
一个男人冉冉推开门，他虽穿了件黯淡的黛蓝布衫，却依旧面如冠玉，龙章凤姿。
成慕舟下床站起来，向男子微微躬身：“九殿下。”
来者便是当今圣上段然的九皇弟，他前不久才被皇帝削去了王爵。
九殿下凝望成慕舟良久，温声对她说道：“帝师，此番东渡，万事放心。”
成慕舟旋即问九殿下：“殿下，我朝现今是何状况？成家如何？暗影如何？”
她人往东边去，心却只记挂着海西那片广沃的殷国大陆——天意如此，既然已经回到人间地狱，那么就好好在地狱里搏杀。
九殿下听了沉吟少顷，却只劝了成慕舟一句话：“帝师，前尘往事已俱过去，以后……你还有未来。”
成慕舟听闻，心里旋即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她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九殿下劝她放下过去看未来，那便是成家和暗影都凶多吉少了。
成慕舟一时没甚心情，便只低低应了几声，并没有注意到九殿下表情的异常。
直到翌日九殿下离开海船，自驾小舟归去殷国，留给成慕舟一封书信，她才……万念俱灰。
那****被段然刺伤，晕厥过去，段然随后便弃剑离去，并未救治成慕舟。
段然不知是什么感情，一国天子竟不敢直面帝师尸体。段然远远避着，向内侍传旨施令，命诸位内侍将成慕舟草草掩埋。埋到一半段然又传来第二道圣旨，说是别埋了，改挫骨扬灰。
巧就巧在那群内侍刚好全都是九殿下的人，当即通知了九殿下。
九殿下偷梁换柱，交给段然的骨灰便不是成慕舟的了。
翌日，段然心虚，将那群内侍全部秘密斩杀。
于是，知道成慕舟还存活在世这个秘密的，便只剩下她自己和九殿下了。
九殿下亲自送她出海，远离殷国大陆。他自己则速速返回殷国。
成慕舟读着九殿下留书的最后一段话：帝师，本王这次回朝，陛下必定会将本王斩杀。如此一来，知道你还活着的便只有你自己了，所以大可放心放下前事，以后你还有未来。
成慕舟潸然泪下。
成慕舟本就不好哭，泪水浸透信纸，是她今世留得最后一番眼泪。
而后，心如死灰。
前尘往事是放下了，但是她哪里还有未来。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因为再无可得，再无可念，成慕舟到了扶桑，旋即剃度出家。
她日日诵经，只为那些故人超度。
成慕舟在扶桑待了五年，才乘船西归。
刚刚踏上陆地不久，成慕舟就听到了很多消息，有些是意料之中，有些却是始料未及。
成慕舟听说成家被段然满门抄斩，垂下双眸，念一声“阿弥陀佛”——这件事她早已猜到，扶桑抄经，都已写了这些人的名字。
成慕舟听说殷国亡了，如今新帝建立的新国家名号常国，她又淡淡念了声“阿弥陀佛”——这件事她也猜到了十之六七，殷国亡国，有她这个帝师大半的罪责，却抄多少经都减轻不了的，唯有死后下去第十八层地狱。
成慕舟听说，末帝段然被人千刀万剐，杀他的人是现今常国的大将军成羡羽，成慕舟惊得抬起头来，只问了人一句：“成羡羽现今在哪？”
那个告诉成慕舟消息的寻常百姓，便再告诉她：成羡羽将军现今驻守北疆，防止狄人入侵。
成慕舟便只身前去北疆，寄住在距离军营不远的一座尼姑庵，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妹妹。
再后来，成羡羽和穆七上孤山，无意之中撞见了成慕舟，追着成慕舟问是不是她姐姐。
姐姐，是我啊，我是小羽。
成慕舟心中酸楚。溪经小石，流过的是她的沧海；风过竹林，吹起的是她的桑田。
成慕舟心里无比疼惜成羡羽，却再无颜姐妹相认。
成慕舟始终否认着，甚至在婚礼上她出手制止新帝后，也没有告诉妹妹自己的真身。
小羽永远是个单纯的丫头，傻傻地，居然相信了成慕舟的谎话。
相比之下，另一个男人却没有成羡羽那么傻。他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主人，不管成慕舟如何撒谎否认，他知道，她就是他的主人。
跟了帝师十几年的贴身侍卫姚拂剑，辞官不做，上山种菜守园，继续跟在成慕舟身前身后。
哪怕她早已不是帝师。
他依然是她最忠心的侍卫，永远守护着她。
“慕舟——”成慕舟听见身后轻轻一声呼唤，远比海浪的声音要微弱，她却第一时间听清。
成慕舟笑着转过身，背对大海，凝望眼前的姚拂剑。
昨夜她与他一番亲昵之后，他才将“主人”改口做“慕舟”。这会累积加起来还没叫过几次，姚拂剑喊她“慕舟”的时候，依旧生涩。
虽然生涩，但听在成慕舟心里却无比甜蜜：昨夜的她，不也跟姚拂剑的呼唤一样生涩么……
成慕舟虽同段然做过一天多的夫妻，却无夫妻之实。昨夜与姚拂剑亲昵，是她初次。精通天下诸事的帝师，忽然变得手足无措，傻傻呆呆。
“慕舟——”姚拂剑再唤一声，伸开双臂。成慕舟脸上飞霞，倾身扑进他的怀里。
身后浪起浪落，一如两人的心跳：砰——砰——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