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时期的皇宫。
眼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远有孤烟袅寒碧,近见残叶舞愁红,原也到了万物萧索冷清的时节。
南宫落樱抬眸看向气势磅礴的皇宫,华丽的楼阁被华清池池水环绕,远处虹桥连绵,
月下潋滟的暗色水影晃动,把她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她轻轻走进景阳宫。
道路间落叶翻滚,慢慢飘入日渐萎黄的野草间,静静停泊,都落入了她的身后。
景阳宫里面永远都是这样的设计,曲曲折折,包括里面的密道,都是层出不穷,而这密道有多个逃生之地,每一个密道中又相连,恍若迷宫般的修建,也注定了这座宫殿的主人绝非平常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很惊讶吗?”密室之中,她笑语嫣然,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他,酒壶倾斜,酒色碧如玉,一线深绿从纤纤指尖泄落,落在白玉盏中,琳琅有声。这里面的一切一如八年前她初来到时所见的一模一样,分毫未变。
“并不惊讶。”他微笑,薄唇一抹讥讽的弧度。
早在八年前她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他手中的棋子,他们南宫家。永远的仇人。
八年来,他一直在利用她,为他巩固这江山霸业,为他除去昔日的敌人。
“唉。”她详装叹息:“真可惜,贱婢还以为见到的会是阁下的诧异。”
诧异?当然诧异,被自己当作棋子的,被自己利用了八年的人,居然会反客食主。
她只温软浅笑,将手中的酒奉上,深深凝视着面前的男子,曾经自己爱着的人,却未料宫墙之中,至亲射来暗箭,爱人设下谋局,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迷,昔日疼她入骨的亲人竟是自己的灭族仇人,而自己心爱的男人竟是仇人之子。
而她,被当做棋子操控了整整八年。
八年时间,说不多,却也不少,但却是她这一生,最久的。
曾经的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她真想笑,她真想仰天大笑。
揭开困扰八年的身世之谜,至亲成了仇敌,心爱的男子利用她整整八年,而自己在谎言中活了八年!
酒色碧绿,却又清澈见底,倒映着女子的眼眸,清丽如同雪碧。低垂的浓黑眼睫在秋风里拂过,愈衬得那容色明净,质若冰雪,这些年,她活得云遮雾罩,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在何方,八年前她来到这里,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成为大成帝国名满天下的落樱郡主,成为至亲爱人手中用来挡格的棋子。
八年了。
谁能知道,当初前朝下落不明的浅碧公主竟是当今名满天下的落樱郡主?
他只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白玉酒杯,在她的注视中平静地呡一口酒,然后不发一语,手间一松,酒杯破碎,一如她与他短暂的相处,曾经有过的情愫,以及,她那愚昧而又痴傻的一生。
“不怕我下毒吗?”她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眼眸仿佛罩上了一层迷雾。
“你不会。”依旧是清冷的声音。
“唉,你还是这么了解我。”她叹了口气。
是的,他的确了解她。八年了的相处,她所有的伪装在他面前都是这么的可笑,只要她的一个眼神,他便会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不会下毒?是啊,她不会,也不能。因为只要他死了,那么,大成皇宫里所有无辜的人,都会因她而死,包括……她唯一的弟弟。
不过……
他终究是算错了一步……
“你不觉得胸闷吗?”她望定他,眼眸平静,却是微微透出几许碧色,仿佛春日后的一泓碧水,映着明净的蓝天,世间的一切都可在她的眼中显现倒映。
“不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吗?”
她把玩着鬓边的几许头发,笑意吟吟的望着他。
他的脸上隐隐的青色。
“你居然敢。给朕下毒?”
她的眼角轻轻一弯。
“我没有给你下毒。”她依旧笑意吟吟,双眸似是染上了些许水雾而显得有些模糊不堪:“只是你旧疾发作,才会这样的。难道太医没有告诉你,你的伤势是不能饮这玉台碧的吗?”
不能饮这玉台碧?这宫里的太医,不都是她前朝的余孽吗?又有谁会真心想他安康呢?
“南宫……落樱”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他看着她,眸中突然就有了一抹悲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你竟然……如此……歹毒。”
歹毒?她看着他,想笑,真的想笑。“歹毒?”她笑容嫣然,甚是好笑的看着他:“我歹毒,莫非你就是圣人了吗?我再歹毒,我也没有你歹毒,为了千里江山,你的父皇可以屠尽我的族人,可以让宫殿染上鲜血冤魂,而你为了巩固你得来的摇摇欲醉的江山可以欺瞒于我,利用我,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歹毒。更何况,我又没有要你的性命,只是让你旧疾发作,为自己争得一点时间罢了。”
她卓然而立,笑若春风。
他强忍疼痛,与她对视。
他的眼中依旧是冰寒,带着冬天特有的寒冷,她的眸里依旧印着迷蒙,却又像是被云雾笼罩的一面明镜。
然后,她轻轻的倒酒,倒在另一只白玉酒杯中,向他举起杯,笑容如沐二月春风:“对了,你说错了一句,最初的我,不叫南宫落樱。南宫,那是你们皇家的姓氏。落樱,是你们皇室为我所取的名。我真正的名字,是姓浅,叫做……浅碧。”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不见两茫茫。这是她名字的用意来源,却不想在多年后一语成谶,她果真亡了国,失了记忆,要没了性命。
仰头,一饮而尽。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骤然笑起来,有些俏皮,有些可爱,也有些随意,更多的,是恬静,像雨后春笋一般,清新亮丽:“你说,如果浅碧公主死在了皇宫密室之内,而且还是只有你我二人,那些前朝的忠臣,会不会起兵,攻占皇城呢?而你母后八年前的谎言,会不会被揭破呢?”
他的脸色终于轻微的变了,却也只是瞬间,一刹那过后他便反应了过来,勾唇一抹嘲讽的笑,薄唇轻启,淡漠的声音充斥在宫殿之中:“这酒里没有毒。落樱,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告诫过你,不要轻易动情,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动心的。否则,就会成为一柄插入自己心脏的利器。”
“是吗?”她浅笑着望向他,清丽的眸染上了一层雾气,那是她的泪,却是固执的留在眼眶不愿滴落,同样包含了她八年的爱与恨,痴与悔,情与仇:“利器吗,我有更狠的。”她嫣然回眸,笑若春风:“如果,那毒是在酒杯上呢?”
他一向淡然的脸色巨变。
若毒下在酒杯,那么,他的那边无毒,而她的那边,却是真真正正的被下了毒。
“你居然。饮下毒酒?”短短的一句话,却说的艰难。
而她依旧笑如春风,看着他巨变的脸,终于勾起唇角,绽放出一抹如花般的笑颜,“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以往的至亲成了仇敌,爱人却是仇人之子,而自己,却是前朝公主。自己心爱的男子,夺了他的国,灭了他的家,不共戴天的仇,她如何报呢?
唇角难掩苦笑,而后,她缓缓闭上了双眸。
她累了,真的累了,那些爱累痴恨,就随着这一身长埋吧,亦如过往的几年,她活的没心没肺,活的不问世事恩仇。一如那些国仇家恨。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宁静淡雅。
大燕369年,落樱郡主逝,同年,大燕帝皇册丞相之女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