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国境西界葱岭以与中亚及欧洲之文化隔绝,南界喜马拉雅以与印度文化隔绝,缺乏机缘以与他系文化相磨砺相滋长,故其文化为孤立的单调的保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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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关于中华民族起源及与此相关的地理、文化的分析比较,实际上明确回答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有其不可毁灭的深厚的历史、地理根源,而由同样的根源上生出的却是传统文化的单调与保守性,由此造就了文明衰退、经济落后的中国近代。
对于近代文化的变迁,梁启超从器物、制度、文化三个递进的方面,有层次地概括近代中国的变化过程,其中糅合了他的亲身经历,体现了他的敏锐洞察:
古语说的好:“学然后知不足。”近五十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这点子觉悟,一面算是学问进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学问进步的结果。第一期先是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这种感觉从鸦片战争后渐渐发动,到同治年间借了外国兵来平内乱,于是曾国藩、李鸿章这一班人,很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对于这方面的事项,觉得有舍己从人的必要。于是福州船政学堂、上海制造局等渐次设立起来。但这一期内,思想界受的影响很少。其中最可纪念的,是制造局里头译出几部科学书。这些书现在看起来很旧很肤浅,但那群翻译的人,有几位颇忠实于学问……因为那时读书的人都不会说外国话,说外国话的都不读书。所以这几部译本书,实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开出一条血路来了。
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像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因想道,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是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样学法”。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像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他们的政治运动,是完全失败,只剩下前文说的废科举那些事,算是成功了。这件事的确能够替后来打开一个新局面,国内许多学堂,外国许多留学生,在这期内蓬蓬勃勃发生。
梁启超对于历史和文化的探究和解读,就像高明的医生,面对病入膏肓的病人,考虑的不仅仅是治病,而是从病理入手,去总结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以服务于整个人类。
清醒永远建立在冷静的基础上。只是在当时中国,能像晚年梁启超那样处于冷静和清醒的,又有几人呢?当梁启超从当事人变成旁观者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却一哄而上,奋力向政治舞台上挤去。那股由中心生发的气流,形成了越来越猛烈的沙尘暴,向着这个社会席卷而来。
形势就这样变得异常微妙——现在回首苏维埃政权成立之初的东方外交政策立足点,已经十分清晰了,苏联的外交政策即在于,对于中国的事务全面介入,然后,通过全面援助,在一个缩水版的中国建立一个亲苏的政府。这既是世界革命的需要,也是对日本的战略需要。在苏联人眼中,日本一直是在远东的最大敌人,而中国,夹隔在苏联和日本之间,是中间地带的战场。对于新兴帝国主义日本来说,同样也是如此。谁控制了中国,谁就在双方的对抗中占据主动。在中国问题上,英、美等西方列强表现得比俄国和日本更含蓄。由于这样的格局,中国各方势力都出于自身需要,努力经营各种复杂环境下的关系,以获取某种利益:段祺瑞与张作霖与日本打得火热,曹锟与吴佩孚相对亲英美。像更早一点的,李鸿章喜欢打俄国牌,袁世凯一直敌视日本亲近英美等,都是出于这样的谋略。对于苏联来说,无论是极力促成南方的国共合作,还是在北方出钱出人支持冯玉祥起事,或者竭力抵制段祺瑞与张作霖的强大,都是着眼于自己在华势力的增强。当然,这种关系的或疏或密,或远或近,或敌或友,取决于形势的不断变化,它应该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中国现代史绝不是单个的一个国家内部的历史,它取决于周边国家,以及西方列强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利益交换,各种势力与苏联、日本以及欧美列强的关系。这些复杂国际因素,和同样复杂的国内因素一起,决定了中国现代史上纷纭复杂的变化,也决定了中国现代史的走向。
1923年,北京大学进行民意测验,投票选举当今世界第一伟人,四百九十七票中,列宁得二百二十七票居第一,威尔逊居第二,仅得五十一票。投票结果不能说明过多东西,不过也意味着人们对于很多事物的判断在悄悄改变。这样的悄然变化,又似乎酝酿着更大的改变。
政治就这样扑朔迷离,它已不再是理想的认同,而是利益的捆绑和交换,变成围棋中的谋势和象棋中的针锋相对。在北方,跟吴佩孚不断冲突的张作霖开始寻求与南方孙中山的联合。这个联合,可以看作是在此之前吴佩孚与陈炯明联手的“回报”。为了寻找更密切的战略合作,汪精卫曾经受孙中山的委派,专程北上,与张作霖磋商合作的可能。与此同时,孙中山又派出徐绍桢去了洛阳,试探着与吴佩孚建立联盟的可能性。后来,徐绍桢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述了吴佩孚在1923年10月2日对孙中山的行动所说的一段话,实在是了解吴佩孚眼中的孙中山之一段重要文字:
吾观孙先生过去之经历,虽可认为一伟大人物,然彼之知识与言论,与其谓中国固有,无宁称为祖述泰西之为愈……彼所理想之主义,迄于今日尚未有见任何寄予国利民富,目前干戈之扰攘,苍生之困厄,岂非数倍于彼所视为腐烂而打倒对象之前清末叶政府耶?孙先生一出,精神的或实际政治的,果有何物以俾补中国乎?不独此也,彼急求成功,为敷衍一时计,从来不问其对手为何人,只有乞助于妥协一途。甚至联络日本,因无结果乃转而欲利用俄国,不图反为俄国所利用。
在同徐绍桢的深入谈话中,吴佩孚仍绵里藏针地说:
余信政治之要谛在于道德,而孙先生似认政治为一种技术。不知《大学》所谓治国平天下之根源在于诚意正心修身,示人以万姓率由之轨范。余奉此信条不渝,故不能与孙先生共同行动。
在拒绝了苏俄的要求之后,苏俄人频频对吴佩孚“釜底抽薪”,他的一些部属也成了苏俄“猎取”的目标。1924年前后,苏联根据中国的形势,形成了对华策略,那就是全力支持孙中山与东北的张作霖联合,去推翻由曹锟和吴佩孚维持的北京政权。如果这个北京还叫共和体制的话,那么,就一定亲近西方,必定是新生的苏联所不能容忍的。当然,老谋深算的张作霖对于北方大国的真实用意,自然明白于胸,他同样想借苏联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
1923年9月12日,当年“仲夏闹剧”的导演张勋死于天津寓所,终年七十岁。张勋六个儿子拟就了家祭启示,遍刊报章。其中提及了张勋自传中没有涉及的一些事情,一则为:1915年,张勋来到北京谒见年仅九岁的小皇帝。一些人嘲笑他仍留着辫子,开玩笑说要剪掉他,张勋勃然大怒,说:“孰动之,与俱死!”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至死不剪辫子,也没有人敢对此作出尝试。另一则为:张勋死前,紫禁城的溥仪不仅致信问候,还专门派了一名御医为其治疗。获悉此讯后,张勋下榻跪地道:“吾年届七十,当辛亥当死未死,丁巳当死亦未死,今死迟矣!吾焉能安于悔恨之痛耶?呜呼!吾勿能报皇恩于万一。”说罢痛哭,泪水洒满床单和枕头。看得出来,张勋一直到死,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坚守或习惯。张勋死后,共有四千人参加了他的盛大的葬礼,报章称其堪为天津历史上最隆重的葬礼之一。徐树铮送去了这样一副挽联:
仗匹夫节,挽九庙灵,其志堪哀,其愚不可及也;
有六尺孤,无抔一土,斯人已死,斯事谁复为之?
挽联中既有对老友辞世的伤感,也对其恢复逊清皇室的荒唐举动有所批评,分寸拿捏到位,用典恰当准确,后被公认为民初名联。年轻的末代皇帝溥仪也赐给张勋最后一件礼物——谥号“忠武”。在中国历史上,获得此谥号最着名人物,是三国时蜀国武侯诸葛亮。也许,溥仪是赞赏一介武夫张勋的鞠躬尽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