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善良可爱的漂亮女孩儿问我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她仅仅是想问一下而已。但是,一直到我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也就是高二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初李小萌在得到我这些肯定的话语的时候,她也让自己下定了决心。李小萌在班里也开始不好好学习了,她拿着一个小小的单放机,跟她表哥借了不少的磁带,还去语文老师那里买了很多的电池,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李小萌都不把耳机摘下来。
有时候我也会凑过去分享一只耳机,我能听到动人的旋律随之而来。有郑大明最喜欢唱的《大海》,有我最喜欢的《水手》、《童年》等等。我看着李小萌因陶醉而眯起的眼睛,觉得,世界真是美好,并且我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慢慢地,家里就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我在学校里的事情,打架、恋爱、抽烟,等等。但是,由于我完美的伪装,家里人在拷问我的时候,都被我的义正词严给说服了。他们依然相信,他们的儿子,还是像以前一样,成绩优异、品质温良。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学会了撒谎,并且,还很会圆谎。这个本领让我一直受用的大学的时候,我能编很多的事情来让别人信服,或是佩服我,或是被我感动,我早已习惯。
期末考试完,还没有等到发卷子的时候,就因为天气太冷、天降大雪的缘故提前放假了。放假之前,学校给我们免费印刷了很多的试卷,各科的都有,让我们回去准备最后的突击。我也想在那个寒假在家里好好表现一下,但,可悲的是,我把那些订好的试卷全部落在了寝室的床铺上,再见到那些卷子的时候,元宵节都已经过去了。
同一个村庄的孩子在放假回家的时候,所有的道路上都积满了白雪,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后面绑着自己的书包,有的还绑着自己的凳子。我远远地就看到郑大明和张大军两个人在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两个背着书包,抽着烟,还不时地跑起来滑着雪。
这个队伍里的所有人,都目睹过我的童年。还有我记忆深处的那个倔强的孩子,他也曾配我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只是,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而我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轨迹呢?我茫然了很多年。
那年的春节,张立强没有从北京回来。据说,他们的生意只有在节日的时候才会变得更好。我就是在春节的前几天看到王林姑姑的。她从另一个村庄骑车过来,给她的母亲上坟。我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天,王林的姑姑坐在我家院子里的枣树下面,给我讲王林在城里的故事。
可惜的是,那次的讲述被张立强憨憨的叫声打断,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有点厌恶张立强。王林的姑姑这次甚至连家门都没有进。母亲站在街口,王林的姑姑扶着自行车,我看到她们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很想凑过去听一下,在她们的对话里究竟有没有出现我想听到的信息。
犹豫了很久,当我决定上前试图去听到一些什么的时候,我看到王林的姑姑对母亲说,那我走了啊。母亲说,你骑车子慢一点。然后,我们就一起目送王林的姑姑走出村庄。那个时候,雪都已经化了大半。
后来的一天,当我问起母亲在那个上午她跟王林的姑姑谈话的时候,母亲显然知道我想要问的是什么。她说,王林在西安过得很好。虽然没有读书,但是也能挣很多钱了。学会了自己的手艺,在西安单独开了一个店面。王林说,他有时间的话一定会回到村儿里来。王林还说,刘海洋长高了没有?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显得很满足。我特意走早黑狗的跟前,大声地训斥了它一句,就像王林离开村庄的那年一样。
我开始在闲下来的时间幻想王林现在的生活,那个曾经想跟我一起放风筝、一起上学、奔跑的孩子,如今依然长大,在岁月的催促下,我们已经分开了将近十年的时光。他有了自己固定的生活,而我还在从书缝里寻找着黄金屋。我想,王林肯定吃胖了,还长高了,就像我现在的样子一样。但,王林跟我不一样的却是,他真正长大了。
春节的那段时间,我有次突然问起父亲王建军的事情。父亲说,王建军在城里又开了一个门市,卖轮胎的,一年能挣不少钱。当年的那个寡妇对他很好,还有那两个不是亲生的儿子,一个学习成绩优秀,另一个整天惹是生非。我惊讶于父亲说起这些事情的语气,就像是他说过的这些人和事情就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只是,我看不到罢了。
自从张立强离开学校之后,我就不喜欢身边有人跟着。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是,我开始逐渐喜欢上独自一人的时光。当然,李小萌除外。放寒假的这段日子里,李小萌经常往家里打电话给我。因为我家的电话,除了给我哥打电话,其余的时候我碰都别想碰。李小萌会问起我在寒假开始的这段时间里都做了什么事情,写了什么样的日记。有的时候她甚至还在电话那头小声地问我,刘海洋,你想我没有。我从来都不回答,哈哈一笑,就算是一种回应了。
一个女孩子如此频繁的来电话,换谁都会想到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父亲在我又一次接完电话准备展开甜蜜笑容的时候,叫住了我。是谁的电话?我说,一个同学的。父亲接着问道,你们在搞对象?我说没有。父亲说,花钱是供你上学的,不是让你胡搞的。你要是撒谎的话,这书以后就别念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后来,我跟李小萌说起的时候,李小萌显得有点不开心,来电话的频率小了很多。我会在不用焦急等待电话的时候跑去大伯的小诊所里,看那些老头儿跟我大伯下象棋,有时候我也会下。自从上了初中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摸过象棋,就即使是这样,那帮老头儿在跟我下棋的时候依然是怨声载道,口口声声地问我能不能悔一步棋,我大声地说,不行。然后,对面的老头儿就拱手认输。一番车轮战罢,几个老头在喝水抽烟的空当里开始夸起我来,说,刘海洋这么聪明,以后绝对会有大出息。而大伯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适当地说了一句,别管以后咋样,只要走正路就行。这句话,我一直记了很多年。
等到哥哥回家的时候,村庄的上空就已经充满了鞭炮的响声,噼噼啪啪的。哥哥下了汽车走在村里小路上的时候,照例是那些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刘家的大儿子了不得,上学上出大名堂来了。哥哥走到这些人跟前的时候,都会掏出烟来一一奉上。可就在他到家之后他就又说,站在村头的那几个老头儿都是谁啊,我怎么都不记得了。母亲通常都会在这个时候插上一句,别因为你上了几年大学就忘本啊。哥哥一脸委屈地说,这都是哪跟哪啊。
哥哥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给我带回来好吃的或者是好玩的东西,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几本书给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慢慢知道了《堂吉诃德》《麦田守望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知道了但凡是外面的世界,就一定会是一个满是诱惑和美好的地方。一般在我有这种情绪的时候,都会把李小萌忘得一干二净。可当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又看到了那个粉色的日记本,以及日记本最后面的那句话,刘海洋,我喜欢你。
我觉得,我对李小萌,还是有亏欠的。这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为了我的一句话,放弃了去城里读书的机会。要知道,在村庄、在镇上,放弃一个好的读书环境,就相当于放弃了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人生。我曾经自责过,但是后来就觉得没有必要了。
春节就是在鞭炮的巨大声响中慢慢过去的,旧年的积雪早已散尽。就在我出去串门的时候,我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满是鞭炮碎屑的街道上奔跑着,争夺着。我恍惚就在那群孩子中间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王林、张立强、刘静,还有郑大明。又一个鞭炮响起,他们就又都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