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中一年级的那年春节开始，我就日益觉得这个喜庆的节日没有太多的意思了。我不喜欢像很多人一样走亲访友，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在王林的陪伴下游荡整个村庄。我渐渐喜欢上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就那样安静地看书写字，像很多年前的哥哥那样，坐在西屋的窗前，费尽心思地给李小萌写情书。
我在放假回来之前，去语文老师那里又拿了好几本杂志，还有几本武侠小说。顺便，又买了几张花花绿绿的信纸。那个头发几乎掉完却显得极其睿智的老头儿跟我说，刘海洋，你写的作文越来越有大家的风范了。每当在这个时候，我就显得很不知所措，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而通常在他夸奖完之后，他就又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刘海洋，你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悟性最高的一个，如果你能踏实下来，你绝对会有一个好的前程。
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很多年过去了。我在经过了很多的事情之后，开始为高中时候的很多行为感到后悔。但是，岁月终究给了我救赎的机会。
李小萌会在下午的时候给我打来电话，我从西屋一溜烟儿地就跑到父母的房间去接电话，通常在这个时间段，他们是没有空闲来打理我的。我们总是会说一些关于去哪里上学的事情，还会说起遥远的以后，要去哪个大城市里去生活等等。我惊讶于那个时候的想象力和语言编造能力。我一直都坚信，那个时候的李小萌，相信我的成分甚至要高出她的家人。她已经把我当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期盼我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事物。
当然，我也会在想起李小萌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电话的内容几乎一成不变，除去那些简单的寒暄和问候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实质性的东西。虽然我偶尔会唱歌给她听，但是那些，一点都不像是恋爱。有几次父亲听到过我们的对话，父亲也总是旁敲侧击的询问，想知道一些什么。我是在快要暑假的时候向父亲坦白的，父亲没有责怪我，也没有说鼓励的话。但是，也就是在我坦白之后没有几天，李小萌就去了更远的城里读书，她姑姑在那里做生意，据说挣了很多钱。
虽然我不喜欢春节，但是，我也会在大年初一到来的时候，跟着大伯和四叔家的孩子跑去辈分大的人家里，磕头拜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拜年得到的东西也从瓜子糖块变成了香烟，这些，到来的极其自然。我们会在村庄的街道上抽着烟，迎面碰到另外一个姓氏的几个孩子也在寻找着拜年的对象，彼此开开玩笑，互相递一根烟，如此而已。
我看见张立强的时候，他就跟在张大军的后面。张大军自从不上学之后也去了北京，胆量和力气都要比张立强大很多。张大军隔着很远就叫我的名字，刘海洋。我一下子就愣了，这样的声音我真的是很久没有听到了。六岁的王林，整个小学的张立强，他们的声音我在心里记得无比的清楚。而就是张大军这一声，就打乱了我记忆的平衡。
张大军也递给我中南海，就像那年在小学教室里聚会的张立强一样。张大军说，刘海洋，你在学校现在咋样？我点着烟，很轻巧的说，就那样吧。张大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说，董保军他们没有再找过你吧？我说，没有，郑大明当兵走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了。对话就进行到此，张大军就被叫走了。我看见张立强扭着头看着我们，迎见我目光的时候，他匆忙就往前走。我不知道这个曾经喜欢追随我的孩子现在对我的感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有像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我在出门的时候会看到很多的孩子在做着我小时候做过的游戏，规则都没有变。我有时候就会站在他们跟前，看他们玩。我仿佛能从那些孩子中间看到王林的影子，我的影子，还有刘静的影子。我甚至还会想，要是我们都没有长大，王林也没有离开村庄，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我们也会逐渐陌生、忘记。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偶尔还会让母亲帮我在炉子旁边烤一个红薯。却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跟王林躲在墙角打赌比大小。在我吃红薯的时候，黑狗就会站在我的身边，抬着头看我，一脸的羡慕。
我想起春节之前最后的那个集市上，李小萌趁她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在通往我们村的那个路口等我。见到我的时候，我看到李小萌显得非常开心。但是，她不能通过肢体语言表达出来，但是，她眉眼里的笑意，我一眼就能看到。我问李小萌要买什么东西，她说什么都不用买。李小萌问我，刘海洋，你能带我去河边玩么？我说好啊。在集市上买了几张贴画之后，我们就去了河边。李小萌很小心地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棉袄。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希望她能够微笑，就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那样的微笑。
李小萌让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她径直向前走去。我说，李小萌，你要去哪儿？她说，我想沿着河沿走一走。我说，别去了，我一会就该回家了，我送你回去吧。然后她就走了回来，她说，刘海洋，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到河边来的时候吗？我说记得，那个时候郑大明还见到咱们俩了。李小萌听到这里就笑了，她说，那咱们就回去吧。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于女孩子的心思，我变得一点都不懂。我不知道她们的开心和忧伤将从何开始又从哪里结束。我只是知道，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更容易回忆，她们一旦进入记忆的轨道，你就很难再跟她一起畅想另外的事情。李小萌在我的眼里愈加不可捉摸，有时候她打电话过来什么话都不说，有的时候，她就只说，刘海洋，我想你了。在当时，我对于李小萌的种种表现很不理解，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把爱情放到心上，而李小萌，已经深陷其中，即使，我对她并不好。
那个春节彷佛过得很快，偶尔的时候，我还会接到几个朋友的电话，韩永国的，赵建平的还有郑光磊的。他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跟面对面一样，大呼小叫。韩永国跟我说，老七，林双让我给她写情书，我不会，你帮我吧？郑光磊说，七哥，一个春节，我学会喝酒了，啤酒都能喝一瓶了。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在我的青春岁月里，在我的叛逆时光中，他们跟着我一起成长和蜕变，他们安安静静地烙在我的记忆中，想忘都不会忘掉。
这个时候的哥哥已经开始在北京上班了，在一家杂志社里做编辑。他不会跟我说太多的事情，只是会在想起的时候，督促一下我的学习。他在高二那年的冬天给我寄了两百块钱，让我买属于自己的棉衣。他开始在北京恋爱，又是一个城里的姑娘，温婉善良。
母亲让父亲把村庄西边的那个树林全部砍掉了，据母亲所说，要在那里种满棉花，这样一来，等哥哥结婚的时候就能做崭新的被子了。母亲接着昏暗的灯光挑选棉花的种子，我在她的讲述之下，彷仿佛看到了那片空地上长满了雪白的棉花，哥哥跟嫂子站在中间，显得极其美好。
快要开学的时候，我再一次见到了王林的姑姑。她还是站在我家的大门外，跟母亲在说着一些什么。我鼓起勇气问她，王林现在怎么样？她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王林自己开了门市，自己做呢。我说，哦。然后王林的姑姑又说，王林跟我们也不怎么来往了。
我原本应该继续问下去的，但是我没有。我在那一个瞬间变得极其难过，甚至都要哭了出来。我想象不到在一个举步维艰的城市里，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我最亲爱的伙伴，你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境遇，才能让你下狠心远离你可以依靠的肩膀。我想，无论如何，王林都是对。
可是，我在寻找王林的路途上，南辕北辙。
从盼望假期到来，又到希望假期快点结束，这大概是每一个高中生都会有过的情结。元宵节的鞭炮声消失之后，我便又骑上自行车去学校上学。
一切都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我们由最初的八个人变成了六个。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够猜测到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可以在时间的催促之下变得逐渐疏离的。而他们几个，似乎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变得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打球、打架，吃饭，几乎全部在一起。
李小萌总是在上完晚自习回家的时候跟我说，刘海洋，你们这帮人要是一直这么胡作非为下去，都不会有出息的。我同意她的说法，但是，我却做不到自己在那个时候该做的任何事情。而这些，也都更加坚定了李小萌想要离开这个中学的决心。
李小萌开始在她父母的安排下，在周末的时间去她姑姑所在的城市。每一次回来，她都会像我说起那个我一直听说却从未谋面的城市。说实话，我也向往那样的地方，因为，那里离王林很近，都是城市，都充满着诱惑和希望。
随着冬天的温度渐渐散去，镇上中学里的大杨树开始有了生机。在一次打球的时候，我们在看到枝头那些嫩黄的颜色时，甚至都开始感到惊讶。韩永国如愿的追到了林双，他们两个总是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地去操场散步，我又一次跟李小萌在操场上聊天的时候，还看到牵着手的韩永国和林双。林双是一个很娇小的女孩子，很漂亮。
日子就是这样在平淡中悄无声息地走过。在有一次打完架去喝酒的时候，我听到郑光磊说，七哥，家里人准备让退学，去学一个技术。我说，那你去么？他说，去。那次喝酒，郑光磊依旧像往常一样，一会就醉倒了。我们几个抽着烟，偶尔举杯。我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究竟建立了怎样的友谊，抑或者我们仅仅是像许久之前的江湖小说中的人一样，守住那结拜的承诺，如此而已。
几天之后，郑光磊离开了学校，走的那天，他特意去买了一包好烟，我们几个人坐在那个小饭馆里，一直抽完。那天我们都没有喝酒，甚至一点挽留郑光磊的意思都没有，他笑着说，挣钱了回来看你们。我不知道他的这句话究竟有多少真诚在里面，但是，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分明感觉自己难过了一下。然后再次见面的时候，我都已经大学了，他也是一个快要做爸爸的大人了。
李小萌跟我说起她要去她姑姑那里读书的时候，已经快要五月了。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都已经开始穿着大短裤在篮球场上奔跑了。还是有很多的人看我们打球，女孩子居多。李小萌在那个四月的下午，抱着我的衣服坐在操场边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我，一旦奔跑起来，就忘掉了身边所有的事情。我喜欢在篮球场上一路呼啸的样子，我喜欢防守者被我甩在身后的感觉，我还喜欢，汗水滴在脚下，篮球空心入网的画面。刘静在大学的时候，总是会跑到篮球场上给我加油。她也说过，刘海洋，我喜欢看你认真投入的样子。那一刻，她的话一下子就让我想起来了李小萌。
也就是在那个四月的下午，李小萌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犹犹豫豫的。但是，告别的话却是在晚上我送她回家的时候说出来的。四月的夜晚有春天的风吹过，李小萌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神色黯然。她说，刘海洋，你给我唱罗大佑的歌吧。我说，那你不许笑，或者你先笑完我再唱。李小萌没有笑，她说，恩，你给我唱一个完整的就好。然后我就唱起了光阴的故事：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歌唱到最后，我听到了李小萌哭泣的声音，她跟我说，刘海洋，我就知道你要唱这个。我一下子就变得不知所措。然后，李小萌就说出了那句让我难过了很久的话，她说，刘海洋，我要去姑姑那里读书了。
我接着沉默，我也似乎习惯了忧伤时候的沉默。看我不说话，李小萌哭的就更厉害了。在到她家胡同口的时候，路灯突兀的亮了起来。我看向路灯，一点都不刺眼。我说，李小萌，你快回去吧，我看你进家了我再走。李小萌跟我说，刘海洋，对不起。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失落。郑光磊走的时候，我心里难过了一下，而这次则不一样。我在多年之后的晚上，才又一次体会到了这样刻骨的疼痛。都说年少的爱情经不起分别，我起初不信。我在回到宿舍的时候，有几次想给李小萌打电话的冲动，但是，我都忍住了。韩永国还特地翻墙出去给我买来了啤酒，他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跟我说，老七啊，来，干一个。那个时候的思维在混乱中没有一丁点儿的头绪，我们几个开始卖力地喝酒。韩永国还说，老七，咱们学校喜欢你的女生多了去了，你别难过啊。我冲着他大声地吼了一句，要是林双走了，你难道会开心啊？韩永国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拿起啤酒，一饮而尽。
我应该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那个时候会是那样的刻薄，因为我失恋了。韩永国并没有因为我的混账话而记我的仇，他在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还给我带回来了吃的东西。我没有去上课。韩永国递给我那些吃的东西的时候说，老七，李小萌今天来学校了，她把东西全部带走了。她还让我把这个给你。我迷迷糊糊地看到，那依旧是一个日记本。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已经不像是在初中的时候那样，在刚刚看到本子的时候，就拼命地想象那个本子里面的心事。我想，那些所有的猜测都是多余的。
李小萌还问我你怎么没有来上课。韩永国说，李小萌看来是真喜欢你。我说，喜欢个屁，要是真喜欢她就不会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