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在周六周日的时候都留在学校里，体育老师还送给我了一条她上大学时候的运动裤，当初说是借给我，后来她再也没有跟我要。李小萌在那段时间里总是显得有很多的心事，她也会在周末的时候跟家里人撒谎跑来学校，远远地站在大树底下，看我们打球。她有时候会拿自己的零花钱买水给我们喝，他们那一帮人都看着脸红的不像样子的李小萌可劲儿地起哄。李小萌总是在他们都散去之后问我，刘海洋，这帮人怎么都这样啊。我看着她，只是一直地笑着。
李小萌有一次跟我说，刘海洋，我爸说让我读完高一去我姑姑那里上学。你说我去不去啊？这个时候我就显得很不高兴，我说，你爱去不去。李小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理都不理她，就又跑向了篮球场。在我们练球的时候，或者是打训练比赛的时候，操场边总是会围很多的学生，他们也不叫好也不为谁加油，就是站在那看。
韩永国在我们里面打篮球是最好的，我相信那么多的学生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喜欢看他打球。而他，也喜欢上了一个初三的女孩儿，叫林双。韩永国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看向林双所站的位置，记得那个时候，韩永国总是说，在城里的中学，打篮球的人都有女朋友，就像刘海洋似的。
很快，比赛就开始了。因为我们是镇上的中学，所以，有三场比赛是在我们学校打的。对于那些为了讨好文教局而临时组织起来球队的中学来说，我们学校的优势是很明显的。上场打球的，也通常是我们八个人。初三的那几个小子，总是帮我们拎衣服、拿水等等。
三场比赛下来，三战全胜。学校破天荒地请我们去镇上的一个饭店去吃饭，要了一个特别大的包间，我们点了不少的菜，校长来的时候，还给我们扔下了几包烟，还允许陈老师帮我们点了啤酒。那是一段放肆的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所有人都目空一切。
紧接着，学校包车，我们要去另一个镇上去打两场比赛。有惊无险，又全部拿下。我们照例去喝酒、吃饭。李小萌那一次也跟我们去了，当时韩永国一直都希望林双能跟着一起去，但是，他在一个晚自习跟林双说起的时候，被拒绝了。林双在高二刚刚开始的时候才答应做韩永国的女朋友，也就是从那之后，我们几个人之间，就开始进入了告别的时间。
在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我们俨然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所有的学生看到我们几个，都仿佛是看到了明星一样，对于那些学生的表现，我们几个也权作是理所当然。但是，后来我们去城里参加的最后两场比赛，全部大败而回，我的脚也被踩伤了。陈老师开着摩托车带我去医院，拍了片子。李小萌仿佛被我红肿的脚给传染了似的，眼睛也变得红肿。
那次回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篮球场。我们在一有空的时候就跑去镇上的台球厅，跟着一帮混子在那打台球，当然，有时候也打架。台球厅里有一台VCD，能够放光盘，我们有时候也会凑近去看会录像，那些露骨的画面严重刺激着那个时候的我们。在那些看录像的时间里，我们有时候还会被派出所的同志追得翻墙而逃。
就是在高一那年的秋天，我们选了一个有月亮的日子，几个人凑钱买了几瓶白酒，几包烟。在别的同学都上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地溜出了学校。我们一直走到了靠近村庄的那条河边，李俊江说，就在这吧。然后，我们就跟着李俊江跪在了地上，冲着月亮的方向。从年龄依次排下来，我是老七。韩永国是老五，郑光磊是老八。李俊江说，咱们别的啥也不说了，喝了手里的酒，咱们就是兄弟了，说着，还像模像样地点了三根烟，插在我们几个人的面前。于是，年少的我们，都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句在武侠小说了经常出现的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始终都记不清那个夜晚，一直都很恍惚。但是我记得那个晚上的韩永国在喝多之后，流着眼泪跟我们说，这样的感觉，真好。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到现在都无法体会。我只是记得那天的晚上，月亮很圆很大，风吹过去，河底的沙子响的厉害。
很多年之后，我坐在王林家的大沙发上跟他讲起我高中的时候，王林咧着嘴嘿嘿地笑着。他说，刘海洋，这样的日子多好啊，要是我在的话，我一定是你们最好的兄弟。我说，王林，你本身就是我最好的兄弟。刘静也会在这个时候端出茶来，说，刘海洋，你要是一直在镇上上学就好了。
其实，在高一上半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们八个人就已经有人离开了。李俊江迫于家庭的原因外出打工，他走的时候，我们都喝多了。我第一个倒下的，李小萌那个时候就坐在我的旁边，我记得我说，你也会离开我么？李小萌什么也没有说。李俊江走后，我们几个人依旧像以前那样，该打架打架，该打球打球，在学校里，无人敢惹。
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有提心吊胆的感觉。父亲总是会问我学习的事情，我就开始撒谎。我在去学校的路上碰到过郑大明的爸爸，依旧在小学的学校里教书，但是，学校里的孩子已经变得很少。很多的孩子都被送去了镇上或者是乡里的小学，据说，那里的老师教得好。我有时候会跟郑老师说一会话，他总是会说起他当兵的儿子，立功了、发奖了等等。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温和慈祥。还有朱老师，生完小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学校教书了，她在村子里见到我的时候，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夸我，我总是笑。
我有时候也能碰到刘静，她在城里读书，据说，就跟王林后妈的儿子在一个班。我很想问一下刘静，她在城里有没有见到过王林，但是，我知道，我已经跟两年前那个喜欢学习的孩子不是同一个人了，在刘静面前，我，就是一个小丑。刘静还是骑着她初中时候那辆自行车，她学习很好，谦虚善良。
她会在看到我的时候说，刘海洋，你们学校快要分科了么？我说，快了。我还看着渐渐远去的刘静喊，你选哪科？然后，我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每一次的告别，都是青春记忆中不愿再提及的回忆。相信在每一个人的经历当中，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几次别离和再见，但是，你真正能记住的，恐怕也就是那仅有的一两次。那种心境让你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高一那年的生日，我的身边坐满了人。我穿着哥哥上大学时候穿过的大棉服，在门口的小饭馆里，抽着烟，跟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个时候的我，渴望得到所有人的关注，但凡是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饭馆老板的小女儿在下午放学的时候，就给了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还用她清脆的声音跟我说，哥，生日快乐。我说，今天晚上我们在你们家喝酒，她说，我知道。然后就很小心地从我身边走过去，雪地里，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天的雪下的非常大，自从小时候跟王林经历过那次大雪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郑光磊不知道从哪抱来了一箱白酒，老远地就冲我喊，七哥，帮一把。我们八个人里面数他最小，但是，也仅仅比我小三天。那天晚上的聚会，就是给我俩过生日。
牛立勇去镇上的蛋糕店去拿早就预定好的蛋糕去了，赵建平跟他一起去的。我在放学的铃声响起的时候，透过模糊的窗户，仿佛看到了已经离开了很久的时光，跟着黑狗追逐打闹的王林，毫无预兆地倒在雪地里，我站在远处用力地笑。我甚至都能从模糊的玻璃上面看到自己不易觉察的笑容，但是，我却看不到王林的样子。
王林的生日也在冬天，六岁那年的冬天，王林就开始欠我一个鸡蛋，他都欠了这么多年了。我想象不到王林长大会是什么样子，我同样也不知道王林是否还记得他欠我的鸡蛋。但是，如果能够再让我碰到他，我一定会毫不客气的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在小饭馆里的炉子旁边，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甚至连老板递给我烟的时候，我还回不过神来。那天李小萌没有来上课，据说是生病了，感冒。我在饭馆老板那里打电话给她，第一次不是她接的。我就挂了，第二次打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了李小萌因为感冒而变得陌生的声音。她说，刘海洋，生日快乐。她还说，我明天去学校的时候把礼物给你吧。我说，好。我还记得初中时候的李小萌，红着脸递给我日记本时的样子。我们就这样恋爱了两年了，我对自己说。
我并没有因为李小萌不能前来而感到沮丧，相反，那天的我显得极其兴奋。我在人还没有全部到齐的时候就开始喝起酒来。那天晚上，我们点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郑光磊喝了几口之后就跑去老板的床上开始睡觉，这个家伙太不能喝酒了。我们很多人坐在桌子旁边，大声地说话，不停地抽烟、喝酒。韩永国还在酒桌上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就是林双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大声地说，刘海洋，哥们以后就跟你一样了。
那天的菜，全部是小妹妹给端上来的，她一看见我就笑。这个小姑娘一度让李小萌心生醋意，仿佛觉得我很快就会被抢走一样。我拿了一块蛋糕给她，她笑着摇头，说，我不要。然后就转身走了。看到她，我就能想起刘静，一个安安静静地女孩儿。李小萌在有的时候也很安静，但是，李小萌总是会想太多的事情，所以，李小萌总是不开心。而我，也不会哄她开心。
郑光磊搬来的酒全部被我们喝完了，孙金龙和赵建平出去吐了好几次。我依旧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任凭头晕目眩。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回去宿舍。郑光磊在被扶着回去的时候，还在雪地里摔了一个跟头，我们笑得很夸张。冰冷的宿舍在我们回去之后显得沸腾起来，管宿舍的赵老头一直都站在我们宿舍门口，他怕我们闹事。
到后来大家都困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去给李小萌打电话。我穿上棉袄准备出门的时候，他们几个都劝我，刘海洋，都这么晚了，别去了。再说，能打电话的地方都关门了。我说，我就想跟她说几句话，我说，你哪都别去，就在这儿上学就行了。他们说，快睡吧，等明天说也不迟。可惜的是，从那个晚上过去之后，我再也没有勇气想说出这几个字。
李小萌的感冒还没有好就来学校上课了，红色的书包里显得鼓鼓的。我猜那肯定是给我的礼物。李小萌在上课的时候传来纸条说，刘海洋，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李小萌说，我给你买了一个单放机，还有罗大佑的专辑。那个黑色的单放机我保存了很多年，它坏了我也保存着，一直到我再也找不到了。我听到罗大佑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在就在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每天都学一首歌唱给李小萌听。
于是，在晚自习之后。很多人都能看到刘海洋陪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回家，还一直在唱歌。那些冬天的夜晚在我的歌声里过得很快，李小萌说我唱得很好听，虽然会偶尔跑调。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唱《皇后大道东》的时候，我们俩笑的夸张的样子。李小萌都要喘不上气来了。我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忘记了我还是一个学生，也忘记了我有很多的梦想。我忘了我在许多年轻单纯的梦想，那就是走出村庄，去遥远的城市里去寻找王林。
打打闹闹的日子还在不急不躁地继续着，在有一次我回家的晚上。牛立勇去初二的宿舍里，帮他姑姑的儿子揍另外一个孩子。恰恰校长那天也在，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有什么关系能够惊动到派出所的到来。就在那次事情之后，牛立勇被开除了，当时校长这样跟他说，我也没有办法。
送他走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过，比送李俊江走的时候还难过。但是，我们就在半年之后就又成了一个班的同学。牛立勇在离开镇上的中学之后，就让他爸爸花了不少的钱送他去城里的高中读书。虽然他已经明显有了一副学习的架势，但是，他还是没能走上正途。逃课、打架，等等，一切照旧。
紧接着，寒假的日子就到了。高中一年级的寒假，我再也没有像初中那样抱着凳子回家，我背着我的书包，骑着自行车。当我走到那片树林的时候，就想起当初张立强也在上学的时候的样子，只是，我跟那个孩子已经渐渐远离。他虽然会在每一个盛大的节日赶回来，但是，我们自从在那次聚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像样的谈话，偶尔在村子里遇到，他笑着冲我点点头，我也同样。
我不知道这个少年还记不记得他在我身后奔跑的那些时光，我的大书包挂在他的身上，他就那样边跑便用央求的语气喊：刘海洋，你等等我。可是，我根本就不会等待。我曾经一度是他心目当中的英雄，甚至比他的爸爸还要厉害。但，毕竟是曾经。
李小萌在准备回家的时候跟我说，刘海洋，寒假我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接啊。我说，好。我还说，李小萌，到赶集的时候，我去你家门口等你。李小萌听到这些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开心，还是像很久之前一样，红着脸低头就走了。
饭馆老板的小女儿也看到了我，她依旧那样简单的笑了笑。然后我就听到饭馆的老板冲我说，刘海洋，等有时间了，过来把账结一下。我便蹬上车子，匆忙离开。我欠饭馆里不少钱，一直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才想起来去还。为此，我内疚了很长的时间。
春节就像往常一样来临，我却早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我学会了欺骗、隐瞒，等等一切孩子不该学会的东西。但是，我就在那一混沌的时刻，依旧会想起我念念不忘的王林，挂着鼻涕的孩子在黑狗后面卖力地奔跑着。
就这样，跑着跑着，就分开了。王林跟我，分开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当中，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长大了。其余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