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列文出去这会儿发生了一件事,一下子把多莉一天的自豪与快乐的心情都破坏了。格里沙和坦娅为了争皮球打起架来。多莉听到他们的尖叫声,赶紧跑到育儿室去,结果看到一幅可怕的情景。坦娅揪住格里沙的头发,格里沙脸都气歪了,挥拳朝她身上乱打。多莉看到这一幕,心不觉往下一沉。她的生活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发觉她引以为豪的孩子们不但极其平凡,而且还是沾染了野蛮习气、缺乏教养的坏孩子。她无法考虑、无法诉说别的事情,却又不能把她的苦恼告诉列文。
列文看出她不高兴,竭力安慰她,说这并不说明他们有什么问题,所有孩子都会打架。但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不,我不会在孩子面前装模作样,跟他们说什么法语。我以后的孩子不会这个样子。只要不溺爱孩子,不带坏他们,他们就会非常可爱。不,将来我的孩子不会这样的!”
他告辞了,她也不再挽留。
七月中旬,列文的姐姐的地产所在地(距坡克罗夫斯克十五里地)的村长来见列文,报告农业经营的情况和干草收割情况。他姐姐地产的主要收人来自每年春季被水浸没的草场。往年草场是以每亩二十卢布的价格卖给农民收割的。列文接管地产后,进行了调查,认定草还能值更多钱,就把价格定在了每亩二十五卢布。农民不肯出这个价,而且列文猜测他们还阻拦了其他买主,于是列文亲自过去安排收割,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对半分成的农民。当地农民千方百计反对这种新方法,但列文的计划还是成功实施了,第一年草地的收人就几乎翻了一番。第二年和第三年,农民还是设法阻挠,列文仍然用同样的方法进行收割。但今年,农民答应了按三分之一分成的方式来割草。这会儿,村长跑来告诉列文干草巳经割完,他怕天下雨,就请管家过来,当着管家的面把草分了,而且巳经把老爷应得的那十一垛干草堆好了。
列文问起那片最大的草场收了多少干草,村长回答得含含糊糊。他不经列文同意就急急忙忙把草分了,再加上他说话的那种口气,使列文觉得这次分草肯定有点名堂,于是就亲自过去查看。
列文中午赶到了姐姐地产所在的村庄,把马留在哥哥奶妈的丈夫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家,然后就去养蜂场找他,想从老头儿那里打听一下割草的具体情况。帕米尼奇相貌端正,十分健谈,他非常高兴地欢迎列文,陪他在宅地里四处观看,告诉他今年蜜蜂分群的情况。但列文问到他割草的情况,他却含糊其辞,不愿回答。这就更证实了列文的猜测。他去察看了草场,检查了干草堆,看出每一堆不可能装五十车。为了拆穿农民的花招,列文吩咐把运送干草的大车拉来,运一堆干草到仓库去。这堆草只装了三十车。尽管村长辩解说干草很松,一垛起来就压实了,还发誓说他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上帝,但列文还是坚持说,由于干草未经他许可就分掉了,因此他不能按每堆五十车来接收。经过好长时间的争论,大家终于说定,这十一堆干草按每堆五十车归农民,老爷这份重新算过。有关草堆的争论和分配一直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分配完最后一批干草,列文委托管家处理剩下的事情,自己坐在用柳条做了标记的草堆上,欣赏着人声鼎沸的草场。
在他面前,沼泽后面的河湾上,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农妇正鱼贯而行,快乐地高声谈笑着。散落的干草很快就在浅绿色的草场上堆成了波浪般起伏的灰色草垛。男人们拿着干草叉跟在女人身后,把草垛成又高又宽的松软草堆。左边,大车从割过的草场上辘辘驶过,干草被一大叉一大叉抛到车上。草堆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辆满载芬芳干草的大车。草装得太满,一直垂到了马尾巴上。
“晴天来割草,用时不嫌少。”老养蜂人在列文身边坐下,说。“这草比茶叶还香哪!瞧瞧他们拾干草的样子,就像小鸭子拾起撒给它们吃的谷子一样!”他指着正在装车的干草,又说,“午饭后运走了足有一半了……是最后一车吗?”他冲一个站在大车前座上,挥舞着麻制缰绳,从他身边经过的小伙子喊道。
“是最后一车了,爹。”小伙子勒住马大声说,然后笑嘻嘻地回头看那位也坐在大车上微笑的面颊红润的农妇,然后又赶车上路了。
“那是谁呀?你儿子·”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儿亲切地笑着回答。
“真是个好小伙子!”
“是不赖。”
“巳经成亲了吧?”
“是啊,两年多了。”
“有孩子吗?”
“哪来的孩子!整整一年,他啥也不懂,大伙儿都笑他呢。”老头儿回答。“瞧瞧,这才叫干草!跟茶一样香!”他想改变话题,又说。
列文仔细打量着万卡·帕米尼奇和他的妻子。他们在不远处装草。万卡站在大车中央,把年轻妻子递给他的大捆干草拍平、踏实。她先是一捆捆抱给他,然后用叉子叉给他,动作轻松、愉快、娴熟。压实的阔边干草一开始叉不起来,她就先把它们耙松,然后以富有弹性的灵敏动作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叉子上,接着迅速伸直系着红腰带的身子,挺起围裙下的丰满胸部,灵巧地转动叉子,把干草高高地抛到大车上。万卡显然想让她尽量省些力气,赶紧大大张开双臂接住干草,放到车上摊平。她把剩下的干草耙拢来递给他的时候,掸了掸脖子上的草屑,把滑到她没有晒黑的白皙额头上的头巾扶扶正,然后钻到大车底下去帮忙捆车。万卡教她怎么捆,听到她说了句什么,就哈哈大笑起来。小两口脸上洋溢着刚刚觉醒的、强烈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爱情。
干草捆好了。万卡跳下车来,拉着缰绳把那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牵走。他妻子把耙子丢到大车顶上,摆动着双臂,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到围成一圈的农妇中去。万卡把车赶到大路上,加人到其他大车的行列里。农妇们肩上扛着耙子,跟在大车后面,快活地高声谈笑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十分耀眼。一个声音粗哑的女人带头唱起歌来,唱到最后,五十几个粗细不一的嘹亮声音突然接下去又从头唱了起来。
农妇们唱着歌走近列文,他觉得仿佛是一片欢声雷动的雨云在向他逼近。这片云压过来,笼罩了他,笼罩了他所坐的草堆和其他草堆,笼罩了大车、整个草场和遥远的田野。一切都在那夹杂着尖叫和口哨声的狂野而欢乐的歌声中震颤着,起伏着。列文羡慕她们这种健康的快乐,很想同她们一道抒发生活的欢乐之情,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躺着,看着,倾听着。当这群唱歌的农妇再也看不见、听不到的时候,他开始对自己的孤独处境、无所事事和愤世嫉俗感到不满,一股郁闷之情涌上心头。一些为了干草同他争论过的农民(不是他错怪了他们,就是他们企图欺骗他)愉快地向他鞠躬,他们对他显然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恶意。他们一点儿也不后悔,甚至不记得他们曾经想欺骗他。所有这一切都淹没在欢乐的集体劳动的海洋里。上帝赐予他们白昼与力量,他们就把白昼与力量奉献给了劳动,而劳动本身就是酬劳。至于他们为谁劳动,劳动会产生什么果实,就是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事情了。
列文向来羡慕这种生活,羡慕过这种生活的人。但今天,尤其是他头一次看到万卡·帕米尼奇同他年轻妻子的关系后,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要想把他这种乏味、懒散、虚伪的个人生活变成纯洁、快乐、勤劳的集体生活,还得靠他自己。
坐在他身旁的老头儿早就回家去了。住在附近的农民也回家了,住得远的就聚在一起吃晚饭,在草场上过夜。列文没被他们觉察,依然躺在草堆上,观察着,聆听着,思索着。留在草地上过夜的农民在这短促的夏夜几乎通宵未眠。起初能听到他们吃晚饭时欢快的谈笑声,然后又听到歌声和笑声。一整天的辛苦劳作在他们身上只留下欢乐的痕迹。
黎明之前,万籁俱寂,只有夜的声音(片刻不停的蛙鸣和晨雾弥漫的草场上的马嘶声)传人耳鼓。列文清醒了,从草堆上站起来,仰望群星,知道夜晚快要过去了。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怎么做呢?”他问自己,竭力把他在这短短一夜里的所思所感表达出来。他的所有思想情绪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如何摒弃过去的生活,摒弃他所受的毫无用处的教育。这种摒弃会非常轻松简单,会给他带来快乐。第二类同他现在想过的生活有关。他清楚意识到这种生活简朴、纯洁、正确,确信他能从中获得他痛感缺乏的满足、安宁和尊严。第三类是如何把当前生活变成他所向往的生活。对此他脑子里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要结婚吗?他要工作吗?非工作不可吗?要离开坡克罗夫斯克,买一片地,加人农民合作社,娶个乡下姑娘吗?“我该怎么办?”他又问自己,却找不到任何答案。“不过,我昨天一个晚上没睡觉,现在脑子不大清醒,”他想,“我以后就会弄明白的。有一点很肯定院这个夜晚决定了我的命运。我以前的家庭梦想都是荒谬的、不合理的。一切都要简单得多、美好得多……”
“多美啊!”他仰望着头顶上空那一朵朵奇异的、珍珠母贝般的云彩,心想,“夜晚多美好啊,一切多可爱啊!这些珍珠母贝是怎样一下子形成的?刚才我抬头望天,都还什么也没有,只有两片白云呢。我对生活的态度也是这样不知不觉改变的。”
他离开草场,沿着大路朝村里走去。微风轻拂,万物都显得阴沉沉、灰蒙蒙的。在黎明前,在光明彻底战胜黑暗之前,通常都有这样一个灰暗时刻。列文冷得瑟瑟发抖,眼睛盯着地面,快步向前走。
“这是什么?谁来了?”他听到铃铛声,抬起头来,心想。在他走的这条路四十步开外的地方,他看见一辆顶上载着行李的四驾马车正向他驶来。四匹并肩行驶的马紧挨在一起,避开车辙,但侧身坐在驭座上的车夫却灵活地让车轮对准车辙,好让马车行驶得又平又稳。
列文就只注意到这些,没有去想谁坐在车里,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车窗。
马车里,一位老妇人坐在角落里打盹,窗边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两手拉着白色睡帽的丝带,似乎刚刚睡醒。她神采奕奕,若有所思,内心充满列文所不了解的复杂而细腻的情致。她眺望着远方的曙光,没有看见他。
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刹那,她那双率真的眼睛朝他望了一眼。她认出了他,又惊又喜,脸上顿时容光焕发。他不会认错的,天底下再没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把整个世界和他生活的意义融为一体。这个人就是凯蒂。他猜她是从火车站过来,正往厄古肖沃的姐姐家去。在这个不眠之夜使列文激动的所有想法,他所有的决心,顿时都烟消云散。他厌恶地回想起他要娶个农家姑娘的念头。只有在那儿,在马路另一边、从他身边疾驰而去的马车里,才能找到那个最近压抑得他痛苦不堪的谜题的答案。
她没有再往窗外看。马车车轮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铃铛声也渐渐消逝。狗的吠声说明马车巳经穿过村庄,周围只剩下空旷的田野、前方的村庄还有在荒凉大路上孑然独行的他自己。
他仰望天空,希望能再次看到他刚才欣赏过的、象征他这天夜里全部思想感情的珍珠母贝般的云彩。在那高不可攀的空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看不到一点儿珍珠母贝的痕迹了;一大团白云逐渐消散成小朵小朵如絮的云彩,在半边天空铺展开来。天空变得更明亮,更蔚蓝,带着同样的温柔和同样的冷漠,回答他询问的目光。
“不,”他自言自语,“不管这淳朴勤劳的生活多么美好,我都不会回来了。我爱她!”
只有同卡列宁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貌似冷静理智的人有一个与他性格不符的弱点。卡列宁听到或看到女人和孩子哭泣,向来无法泰然处之。他一看到眼泪,就心烦意乱,完全丧失思维能力。他的办公室主任和秘书很了解这一点,总是预先告知那些来请愿的女人,要是她们不想坏事的话,就不要在他面前流泪。“他会发怒,然后就不理睐你了。”他们说。在这种情况下,眼泪会搅得卡列宁心神不宁,他会突然大发雷霆。“我帮不了您什么。请您出去!”一遇到这种情形,他就会这样大声喊叫。
看完赛马回家的路上,安娜向他坦白了她同渥伦斯基的关系,然后就立刻用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卡列宁虽然对她非常愤怒,但还是被她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流露任何表情都不合适,就竭力压抑一切内心感受,一动不动,也不看她一眼。这就是为什么他脸上会露出死人般僵硬的怪异表情,使安娜感到惊讶。他们到家时,他扶她下了马车,照例彬彬有礼地同她道别。作为缓兵之计,他说他明天会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
他妻子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测,卡列宁心头感到剧烈的痛楚。由于她的眼泪引起他对她的怜悯,这种痛楚变得愈发剧烈。但当他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觉得自己从对她的怜悯以及近日折磨他的怀疑和嫉妒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不禁又惊又喜。
他就像一个人拔掉一颗疼了很久的蛀牙,经历了可怕的痛苦,感觉到从牙床里拔掉了一个比他脑袋都大的东西之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福。这件毒害他生活并且占据他注意力如此之久的事情终于不复存在,他又可以重新生活、思考和关心其他事情了。卡列宁体会到的感觉就是这样:这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痛苦,但巳经过去了,他又能生活,又能考虑妻子以外的其他事情了。
“不知廉耻,无情无义,没有宗教信仰,一个堕落的女人!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早就看出来了,但出于怜悯我还是竭力欺骗自己。”他想。他确实觉得自己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他回忆他们过往生活的所有细节,以前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现在这些细节却清楚地向他证明,她一直就是个堕落的女人。
“我把我的生活同她的结合在一起,这是个错误,但在我的过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因此我没必要受苦,”他自言自语,“有罪的并不是我,而是她。她不关心我。对我来说,她巳经不存在了。”
他不再关心她和儿子将来的命运,他对儿子的感情,就像对妻子的感情一样发生了变化。现在他关心的问题是,如何洗刷她跌倒时溅到他身上的烂泥,如何用最体面、最便捷,因此也是最公平的方式做到这一点,如何继续他积极、诚实和有益的事业。“我不应该因为一个下贱女人犯了罪而感到难过,不过我得找到一个最好的办法来摆脱她使我陷人的痛苦处境。我会想出办法的,”他自言自语,眉头越蹙越紧,“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且不说历史上妻子不贞的事例,仅从最近给大家新鲜印象的麦尼劳斯和叶美丽的海伦曳开始,卡列宁就想到许多当代上流社会妻子不贞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