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下列情况:丈夫或妻子通奸,有罪一方的罪证经双方承认,或未经双方承认,属于非自愿提供的。我必须补充一点,后一种情况实际上很少碰到。”律师瞟了卡列宁一眼,突然不做声了,好像一个出售枪支的人描述完了各种枪支的优点之后,等着顾客做出选择。但卡列宁就是不说话,于是他只好接续说下去。“最常见、最简单、最合理的办法,我认为就是双方都承认是通奸。要是跟一个没有教养的人谈话,我是不会这么说的,”他说,“但我想您能够理解。”
卡列宁心烦意乱,没有立刻听懂双方承认通奸的道理,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律师立即对他进行解释:
“两个人无法继续生活,这是事实。要是两个人都同意这一点,那么细节和形式问题就无足轻重了,这就是最简单最稳妥的办法。”
现在卡列宁听明白了。但他有宗教上的禁忌,妨碍他采用这种方法。
“在当前情况下,这是办不到的,”他说,“只有一种方法可能,我手头上有一些信件可以作为非自愿提供的罪证。”
听卡列宁提到信件,律师抿着嘴唇,发出一声尖细的、又怜悯又轻蔑的声音。
“请别忘了,如您所知,这类案件是由教会裁决的,神父们对这种案子的细节问题最感兴趣,”他说,露出和神父同样感兴趣的笑容,“信件当然可以作为部分证据,但还是必须由证人提供直接证据。总之,要是您能把这个案件托付给我,请允许我选择应当采用的办法吧。要达到目的,就得不择手段。”
“这样的话……”卡列宁说,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但就在这时,律师突然站起来,又走到门口,同进来找他的助手说话。
“告诉她我们这儿不讨价还价!”他说完又走了回来。
往回走的时候,他偷偷又捉了一只飞蛾。“到夏天我就可以买套好家具了!”他皱着眉头想。
“嗯,您刚才说……”他说。
“我会写信告诉您我的决定。”卡列宁站起来,扶着桌子说。他沉默片刻,又说:“根据您的话,我可以得出结论,离婚还是办得到的。请您把您的条件告诉我。”
“完全可能,只要您给我完全的行动自由。”律师不理会卡列宁最后那个问题,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收到您的信?”他说着,朝门口走去,眼睛和漆皮靴都闪闪发光。
“一周以后。您最好也告诉我,您是否愿意受理这个案件,以及您有什么条件。”
“很好。”
律师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把当事人送出门,然后一个人沉浸在快乐的心情之中。他心里非常快活,以至于一反常规,答应对那位讨价还价的夫人少收一点费用,也不再捉飞蛾了。他下定决心冬天把他家的家具全都换上天鹅绒面子,就像西格宁家那样。
卡列宁在八月十七号的委员会会议上取得了辉煌胜利,但这次胜利的后果却削弱了他的权力。在卡列宁的倡议下,从各方面调查异族人状况的新委员会异常迅速、干劲十足地组建起来,被派往目的地。三个月后,委员会递交了报告,他们从政治、行政、经济、人种、物质和宗教各方面调查了异族人状况。所有问题都得到了冠冕堂皇、毋庸置疑的解答,因为它们不是易犯错误的人类思想的产物,而是官方活动的结果。所有解答都建立在官方数据的基础之上:报告以省长与主教提供的官方材料为基础,省长和主教提供的官方材料又以地方官员和教会督管的报告为基础,而地方官员和教会督管的报告则以乡公所官员和教区神父的报告为基础,因此这些解答是不容置疑的。所有那些不经官方机构提供便利就永远也不可能解决的问题,譬如说为什么歉收,当地人为什么坚持自己的信仰等等,现在都得到了清楚明确的解答。这些解决办法同卡列宁的观点是一致的。但上次开会受到重创的斯特里莫夫却使出了卡列宁防不胜防的伎俩。他突然拉拢一帮人,转而支持卡列宁这一方,不仅热烈支持卡列宁提出的各种措施,而且根据这种精神提出了更为极端的措施。这些有违卡列宁本意的措施被采纳了,斯特里莫夫的伎俩也就昭然若揭。这些极端措施是如此荒谬,以至于政府官员、社会舆论、聪明的贵妇人和新闻界同声倒戈,对这些措施及它们公认的倡议者卡列宁表示愤慨。斯特里莫夫躲到一边,假装是盲目听从卡列宁的计划,自己对所做的事一无所知,就这样破坏了卡列宁的威信。但卡列宁不顾衰弱的身体和家庭危机,并不屈服。于是在委员会当中产生了分歧。以斯特里莫夫为首的成员为他们的错误辩解,说他们误信了卡列宁领导的调查委员会提交的报告,还说这份报告是一派胡言、一纸空文。卡列宁和其他人看出他们对待公文的这种颠覆性态度很危险,就继续支持调查委员会提供的材料。这样一来,在高层和整个社会就造成一片混乱,大家都非常关注这个问题,但没人弄得清楚异族人究竟是陷人贫穷、趋向灭亡,还是兴旺发达。由于这件事,加上妻子不贞使他遭到众人蔑视,卡列宁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他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他宣布他请求获准亲自去当地调查这件事,委员会对此大为震惊。卡列宁得到许可后,就动身到遥远的外省去了。
卡列宁出门惹得大家议论纷纷,尤其是因为他出发前正式退还了拨给他的到达目的地所需的十二匹驿马费。
“我认为他做得很好,”贝特茜公爵夫人同梅雅卡娅公爵夫人谈到此事时说,“大家都知道现在铁路四通八达,何必付什么驿马费呢?”
但梅雅卡娅公爵夫人并不同意她的看法,甚至对她的观点感到恼火。
“您有几百万身家,这么说当然轻巧,”她说,“可我倒很希望我丈夫夏天有机会出去视察视察,这会使他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我们还打算用这笔津贴雇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呢。”
卡列宁去遥远外省的途中,在莫斯科逗留了三天。抵达莫斯科后的第二天,他去拜访总督。在挤满私家马车和出租马车的咖兹特尼大街十字路口,他突然听到一个响亮而愉快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不由得四下张望。在人行道的拐角处,站着年轻快乐、神采奕奕的奥伯朗斯基,他穿着时髦的短大衣,戴着一顶时髦的小帽,笑吟吟的,红润的嘴唇间露出亮白的牙齿。奥伯朗斯基执拗地大声喊叫,坚决要求卡列宁停下车来。他一只手扶着一辆马车的车窗(里面探出一位戴天鹅绒帽子的夫人和两个孩子的脑袋冤,另一只手笑眯眯地同妹夫打招呼。这位夫人也带着亲切的微笑向卡列宁挥手。原来是多莉和她的两个孩子。
卡列宁不希望在莫斯科遇见任何人,特别不愿看见他的内兄。他抬了抬帽子就继续赶路,但奥伯朗斯基叫他的车夫停车,踏着雪向他跑来。
“你也不通知一声,太说不过去了吧!来了很久了吗?我昨天晚上去了杜索旅馆,看到牌子上有‘卡列宁’的名字,根本没想到是你!”奥伯朗斯基把脑袋伸进车窗里说,“否则我会去找你的。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他踩跺脚,把雪抖落掉,“都不通知一声,你也真是的!”
“我没时间。我忙得很。”卡列宁冷冷地回答。
“来跟我妻子说两句话吧,她很想见你。”
卡列宁拿开裹在他那双畏寒的腿上的毯子,下了马车,穿过雪地,向多莉走去。
“怎么回事,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您为什么这样躲着我们?”多莉笑着问。
“我忙得要命!很高兴见到您。”他用一种显然很不高兴的口气说道,“您还好吗?”
“我亲爱的安娜怎么样了?”
卡列宁喃咕了一句什么,正要走开,奥伯朗斯基拦住了他。
“我们明天这样安排吧。多莉,请他来我们家吃饭!我们把科斯尼雪夫和佩斯特索夫也请过来,让他领略一下莫斯科知识分子的风采。”
“是的,请一定过来吧!”多莉说,“我们五点或六点在家等您,随便您什么时候过来。我亲爱的安娜还好吗?好久……”
“她很好,”卡列宁皱着眉回答,“我很高兴!”说着他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这么说您会来是吗?”多莉喊道。
卡列宁喃喃说了句什么,过往车辆的声音使多莉没听清他的话。
“我明天去找你!”奥伯朗斯基朝他喊道。
卡列宁上了马车,坐得十分靠后,这样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
“真是个怪人!”奥伯朗斯基对妻子说。他看了看表,手在面前挥了挥,以示对妻子和孩子的爱抚,然后就活泼轻快地沿着人行道走去。
“史蒂瓦!史蒂瓦!”多莉红着脸喊道。
他回过头来。
“你知道我要给格里沙和坦娅买大衣了。给我点钱。”
“没关系!让他们记我的账就是!”他对一个乘车路过的熟人点了点头,就在街角消失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奥伯朗斯基去帝国剧院看芭蕾舞彩排,送给玛莎·契比索娃一条他昨天晚上答应送她的珊瑚项链。玛莎·契比索娃是一位漂亮的芭蕾舞演员,在他的庇护下刚刚被剧院聘用。时值正午,奥伯朗斯基在昏暗的后台偷吻了一下她那张因为得到礼物而喜气洋洋的漂亮脸蛋。除了给她送礼物,他还想约她演出结束后见面。他向她解释说演出开始时他无法到场,但答应一定赶来看最后一幕,然后带她去吃晚饭。离开剧院后,奥伯朗斯基去了市场,亲自选购了晚宴需要的鱼和芦笋。十二点,他来到杜索旅馆,他要拜访的三个人碰巧都住在这家旅馆里,他们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列文,正在莫斯科视察的新上司,以及他一定要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妹夫卡列宁。
奥伯朗斯基喜欢美味佳肴,更喜欢宴请宾客,不是大摆宴席,而是精心选择食品、酒水和客人。他对当天的菜单非常满意:有活鲈鱼和芦笋,主菜是一道普通但味道鲜美的烤牛肉,酒也经过精挑细选。吃的喝的就这样安排。至于客人,他邀请了凯蒂和列文。为了不让他俩太引人注目,他还邀请了一个表妹和小斯彻巴特斯基。主客是瑟吉尔斯·伊万尼其·科斯尼雪夫和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卡列宁,前者是莫斯科人,哲学家,后者是彼得堡人,实干的政治家。此外他还打算邀请有名的怪人、狂热的佩斯特索夫,他是个自由派、了不起的演说家、音乐家、历史学家和最可爱的五十岁老青年,可以作为科斯尼雪夫和卡列宁的“调味品”。至于他自己,奥伯朗斯基,将引逗他们争辩,把大家情绪全都调动起来。
卖掉林子的第二笔付款巳经到手,还没有用完。多莉最近也非常和气温柔,宴请宾客的安排处处都使奥伯朗斯基满意。他兴致好到极点。只有两件事不太愉快,但都淹没在充盈他内心的欢乐海洋里了。这两件事是这样的。他昨天在街上遇到卡列宁,卡列宁对他十分冷淡,不仅没来拜访他们,而且到了莫斯科也不通知他们一声,这个情况,加上奥伯朗斯基听到的关于安娜与渥伦斯基的流言,使他断定卡列宁夫妇间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另一件事是,他的新上司,像一切新上任的长官一样,是个出名可怕的人,他清早六点钟起床,一工作起来就不要命,而且希望属下也像他那样。这位上司的态度是出了名的粗暴,据说他的观点与前任完全相反,因而也就同奥伯朗斯基的观点相反。昨天奥伯朗斯基穿着制服去上班,新上司却非常愉快,像老朋友一样同他闲聊,因此奥伯朗斯基认为自己应当穿着晨礼服去拜访他一次。这位新上司也许不会欣然接待他,这是使他烦恼的第二件事。但他本能地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进行。“毕竟,他们也是人,都是像我们一样可怜的罪人,”他走进旅馆时心想,“何必生气,何必争吵呢?”
他歪戴着帽子沿着走廊走去,对一个认识的服务员说:“你好啊,瓦西里!你留起络腮胡子来啦?列文,七号房间,是吗?你能带我去吗?再去打听一下阿尼奇金伯爵是否见客。”
“是,大人,”瓦西里笑着说,“您好久没上这儿来了。”
“我昨天来过,不过是从另一扇门进来的。这是七号房间吗?”
奥伯朗斯基进去的时候,列文正站在房间中央,同特沃尔来的一个农民用卷尺量着新鲜熊皮。
“啊!你们打死的吗?”奥伯朗斯基喊道,“真不赖呀!是母熊吧?你好,阿克希普!”
他同那个农民握了握手,没脱大衣也没摘帽子,就坐了下来。
“都脱了吧,坐一坐。”列文摘下他的帽子说。
“不,我没时间。我只能待一小会儿。”奥伯朗斯基敞开大衣回答。后来他还是把大衣脱了,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同列文谈猎熊的事,又说了一些私事。
“跟我说说你在国外都干了些什么呀?去了哪些地方·”奥伯朗斯基等农民走了,问道。
“哦,我去了德国、普鲁士、法国和英国,但没去首都,而是去了工业中心。我看到不少新鲜事物。我很高兴去了这一趟。”
“是啊,我知道你有解决工人阶级问题的想法。”
“才不是呢!在俄国不可能有工人阶级问题。在俄国,是农民和土地的关系问题。他们那儿也有类似的问题,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修补缺憾的问题,而在我们这儿……”
奥伯朗斯基用心地听列文说话。
“是啊,是啊,”他说,“你很可能是对的。你兴致这么好,满腔热情,又是猎熊,又是工作,我真高兴。因为斯彻巴特斯基告诉我他遇见了你,还说你垂头丧气的,老是谈到死……”
“噢,那有什么?我还不是老想着死?”列文说,“真的,我是到了死的时候了。所有的东西都无聊透顶。我实话跟你说院我很珍惜我的理想和工作,但说真的……你想想看!我们的世界不过是生长在一颗小星球上的霉斑,虽然我们自以为拥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什么理想啊,事业啊,可那些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这些都是老掉牙的东西。”
“是老掉了牙……可你知道吗?一旦你大彻大悟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一旦你意识到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会死去,什么都剩不下,你就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我觉得我的理想很重要,但它们也没什么意思,就算能够像包围这头熊一样实现这些理想,也还是没意思。所以,打打猎呀,忙忙工作呀,找点消遣,打发时光,为的只是不想到死。”
奥伯朗斯基带着亲切而微妙的笑容听着列文的话。
“啊,那是当然!看来现在你改变了想法,同意我的观点啦?你还记得你是怎样抨击我在生活中追求享乐的吗?别这么一本正经了,你这个道学家!”
“可是,生活当中毕竟还有美好的……”列文觉得很迷惑,“咳,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们很快就要死了。”
“为什么很快就要死呢?”
“你知道吗?一个人想到了死,生活就没什么乐趣了,但心里倒是安宁多了。”
“恰恰相反,生命越到尽头,就越是觉得有趣!好了,我得走了。”奥伯朗斯基说,这巳经是他第十次站起来了。
“别走!”列文竭力挽留他,“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我明天就要走了。”
“嗬,我可真行啊!本来我是来……你今天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饭。你哥哥会来,我的妹夫卡列宁也要来。”
“他也在这儿吗?”列文问。他想问问凯蒂的事。他听说初冬她去彼得堡看望那个嫁给外交官的姐姐了,不知道她现在回来没有。不过他还是改变了主意,心想:“她回不回来,都一个样。”
“那你来吗?”
“当然来。”
“那好,五点钟,穿上常礼服!”奥伯朗斯基站起身来,下楼去拜访他的新上司。他的直觉没有欺骗他,这可怕的新上司原来再和蔼亲切不过。奥伯朗斯基同他一起吃了午饭,又坐着聊了好长时间,等他到卡列宁房间时,都快到四点钟了。